三

大約有半年時間，我沒見到過柳文豪和宮大發。這半年我沒去過縣城，我一個計生辦打雜之人鮮有去縣城的機會。我不再和齊娟寫信了，與其徒增煩惱還不如早日放手。

再次見到柳文豪已是第二年春暖花開之時。那天柳文豪在幽口鄉督查春耕備耕工作，中午他在鄉食堂吃飯，要我陪他一起吃飯。我知道柳文豪是縣裏的欽差大臣，朱書記一定會陪他們，我一個孤傲成性的人實在不願和朱書記這類人坐在一桌吃飯，因此我拒絕了。

有人寫作喜歡抽煙，我寫作喜歡喝茶，在輕抿慢啜中品味生活、思考人生。吃完飯，柳文豪到我宿舍看我，我特地為他泡了一壺茶，頓時滿室茶香。

“好茶！”柳文豪抿了一小口，他放下茶杯道，“弟把茶水倒得七分滿，看得出來行事很有分寸。既如此，為何不肯與朱書記同桌吃飯呢？”

“酒滿敬人，茶滿欺人。茶水倒得七分滿，留得三分人情在，就如君子之交淡如水。”我鎮定自若道，“我心若茶，淡而悠遠。沏一壺雅茶，讓淡泊書寫氣節。”

“難得三弟有這份心境！我等一介俗人，望塵莫及啊！”柳文豪搖搖頭，隨即他嚴肅道，“你我都是官場中人，官場上比官職大小，比級別高低，官場以官職大小來體現你的價值。朱書記能決定你的命運，他能左右你價值的實現，你就必須唯他是從，講氣節是沒有意義的。”

“人生如白駒過隙，就像這片片茶葉，就應該活得實在、活得真切、活得淳樸。”我給茶壺添滿水道，“天順其然，地順其性，人隨其變。凡事順其自然，就會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樹大招風風撼樹，人為名高名喪人。”

“樹大招風風撼樹，人為名高名喪人”這句話我是說給柳文豪聽的，提醒他要不驕不躁。柳文豪顯然聽不進去，他對自己的現狀很不滿，他在為今年繼續做信息工而沮喪，在為沒當上某個領導的秘書而焦躁，甚至對他的“準嶽父”孫彥邦頗為不滿。春節後，柳文豪找到孫彥邦，要求調秘書科工作。孫彥邦不允，說你在信息科幹得不錯，繼續把信息工作幹好。柳文豪直言道，到秘書科給領導當秘書的機會多些，提拔重用快些。孫彥邦怒斥道：“年輕人，不要急功近利，把手上的工作做好比什麼都重要！”

本來孫彥邦是很看好柳文豪的，自從柳文豪要求調整分工後，他對柳文豪失望了，甚至公然反對女兒和柳文豪交往。好在孫青麗對柳文豪一往情深，這多少讓柳文豪心裏有些安慰。

柳文豪離開幽口鄉之前，想方設法從黑市上搞到一隻貓頭鷹，說貓頭鷹是搞好他和孫彥邦關係的敲門磚。我不解，柳文豪道：“孫彥邦有偏頭痛病，貓頭鷹專治偏頭痛病，送什麼都不如送健康，孫彥邦一定會高興的。”

朱書記對我有成見，我遠離他；孫彥邦批評柳文豪，柳文豪卻千方百計討好孫彥邦。柳文豪崇尚有用即是真理的實用主義真理觀，這點我自歎不如。

晚上，柳文豪將貓頭鷹送到孫彥邦家，滿以為會得到孫彥邦表揚，沒想到被孫彥邦攆出來了。柳文豪說：“我特意弄來隻貓頭鷹，主要想治好主任的偏頭痛病，讓主任更好地為黨為人民工作。”孫彥邦勃然大怒，說：“我一個黨員領導幹部能吃國家保護動物嗎？你到底是想幫我還是想害我？”孫彥邦將柳文豪趕出去了，警告他不要搞歪門邪道，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孫彥邦打電話叫林業公安分局的同誌將貓頭鷹拿走了，要不是孫青麗攔著，還得追究柳文豪販賣貓頭鷹的責任。

孫青麗為此氣哭了，說父親太過分了，人家不就想和你搞好關係嗎？孫彥邦說：“柳文豪這人能力不錯，但心術不正，你和這種人攪在一起早晚會吃大虧的。”孫青麗說：“我就喜歡他，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父女倆為此不歡而散。

柳文豪拍“準嶽父”馬屁拍到馬腿上的事還是齊娟告訴我的。我沒想到齊娟會來看我，那天我下鄉很晚回來，看見一個穿著粉紅風衣的姑娘在我宿舍門口晃悠，我還以為是幻覺，定睛一看是齊娟，我喜出望外。

“我還以為碰上金魚姑娘了呢？”我趕緊將齊娟請進宿舍。

“我可沒有金魚姑娘的魔力，是不是看到我特別失望啊？”齊娟揶揄道。

“我的願望就是能見到你，你比金魚姑娘還神。”我調侃道。

“口是心非吧！”齊娟接過我遞過的茶，盯著我問，“為什麼不跟我寫信？是不是鄉裏有相好的？”

“我很難調去縣裏，我不想打擾你的生活。”我低下頭道。

“你已經打擾我的生活了。”齊娟眼裏盈滿淚水，“距離不應成為你我的障礙。你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

“對不起！對不起！”我趕緊將齊娟抱在懷裏，為她擦幹淚水。

真正的感情其實不需要追的，兩個人的默契，在慢慢將兩顆心的距離縮短，在無意識中漸漸靠近彼此。齊娟的來訪，標誌著我們正式確立戀愛關係。

齊娟告訴我，孫青麗的父親不同意她和柳文豪交往，她和父親鬧得很僵。我說不會吧？前不久他還弄了一隻貓頭鷹討好她父親。齊娟說就是這隻貓頭鷹惹的禍。我不禁為柳文豪擔心，孫彥邦是領導幹部，一旦形成思維定式，很難改變他的觀點。柳文豪把前途看得比生命都重要，他的頂頭上司對他有看法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柳文豪會不會和孫青麗吹了？”我擔憂道。

“隻要孫青麗的父親仍是縣委辦主任，即使柳文豪再委屈，他們也不會吹。”齊娟肯定道。

“要是孫青麗主動提出分手怎麼辦？”我問。

“除非柳文豪吹孫青麗，其實孫青麗在虎嶺鎮就愛上了柳文豪。”齊娟道。

女人看女人看得更準。齊娟說，那晚柳文豪為了孫青麗不管不顧怒砸黑社會頭目，讓孫青麗非常感動。

都說戀愛中女人的智商為零，其實男人在熱戀中又何嘗不是呢？墜入愛河的我從那一刻起往往心係齊娟，心裏被齊娟塞得滿滿的。怎麼能讓心愛的女人為我驕傲而自豪呢？我唯有創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與齊娟確立戀愛關係後，我的短篇小說創作進入一個新的高峰，半年多時間，我創作了十幾篇短篇小說，其中短篇小說《青嵐湖邊的老人》刊登在國內一知名的文學刊物上。

有一天我接到宮大發的電話，說是到幽口鄉來看我。宮大發一見到我就哭喪著臉道：“三弟，你可得幫我。”

“我能幫你什麼？”我不知所以然。

“我認得它，它不認得我。”宮大發將一大堆專武幹部考試的資料扔在我辦公桌上。

原來有一批鄉鎮人民武裝部專武幹部轉為公務員的考試機會，宮大發符合報考條件。這次考試有軍事理論考試和軍事訓練項目測試，宮大發軍事訓練項目測試過關沒問題，但他看書就頭暈，因此要我幫他想辦法對付軍事理論考試。

考試對我來說非常簡單，我知道宮大發抓不住重點，我幫他將考試內容整理成五十個題目，並製成五十張卡片。我將卡片交給宮大發，說：“你將這五十個題目弄懂了就沒問題。”宮大發在我辦公室背了一整天，一個題目都沒記住，急得他滿頭大汗。後來我讓他抄題目，一遍不行兩遍，兩遍不行三遍，抄了三遍後他能說清大概意思了。我說很好，繼續努力，宮大發也很高興。宮大發的記憶力雖然不好，但他的字寫得不錯，工工整整，筆鋒有力，這能為他贏得不少印象分。宮大發在我辦公室封閉複習了一個星期，晚上睡在床上都在和我對題目，弄得這五十個題目我都背會了。

考試的那天是我陪宮大發去的，我告訴宮大發自由發揮就行了。從考場出來後，宮大發臉色很難看，他說他寫字慢，有一個題目沒做。轉公務員的機會不是每個人都有的，麵對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人不緊張是假的。中午，我和宮大發分了一瓶白酒，平常上斤酒量的宮大發竟喝得語無倫次。

一個星期後，我接到宮大發的電話，他高興地告訴我，他考了全縣第一、全市第二，縣武裝部長打電話向他表示祝賀，說他為縣裏爭了光，轉公務員已是板上釘釘了。一個月後，宮大發正式轉為公務員。

人是要有些運氣的。當初我和柳文豪建議宮大發選林管站，他堅持選武裝部，選林管站最多能轉事業編，而選武裝部一不小心成了公務員。

期間，柳文豪終於如願以償當上了縣委副書記邱夏華的秘書。宮大發說要請客，我說你叫大哥把孫青麗也帶上，我們虎嶺三兄弟好好聚聚。

宮大發將用餐地點選在縣武裝部食堂，看來他與武裝部的關係處得不錯。我把齊娟叫來了，出人意料的是柳文豪隻身一人赴宴。我問：“孫青麗呢？”柳文豪淡然道：“我們分手了。”我問：“你不是說找到孫青麗寧可少活二十年嗎，怎麼分手了呢？”柳文豪道：“她爸看不起我，我熱臉貼冷屁股沒多大意思。”

晚上，柳文豪搶酒喝，我看得出來他心情很不好。武裝部食堂裝了卡拉OK，我們一邊喝一邊唱。宮大發唱了幾首軍營歌曲，我和齊娟唱了幾首男女合唱經典情歌。柳文豪點了一首鄧麗君的老歌《再見我的愛人》，唱完後他泣不成聲。我知道，柳文豪愛孫青麗，他不舍得與孫青麗分手。柳文豪喝得酩酊大醉，我怕他出問題，叫宮大發陪他在武裝部住了一晚。

街上秋雨蒙蒙，纏纏綿綿的雨絲落在臉上，讓人感覺寒氣襲人。齊娟自覺撐開了傘，我示意她不要破壞這種意境，雨中即景是一種嫻靜孤獨的美麗。因為柳文豪和孫青麗分手，我的心情也不好，畢竟柳文豪相當於我和齊娟的介紹人，要不是當初他拚命追求孫青麗，我也認識不了齊娟。

“你是不是很同情柳文豪？”齊娟挽著我的手問。

“是啊，他們倆曾經是那麼相愛的一對！”我為柳文豪和孫青麗分手而惋惜。

“我建議你遠離柳文豪，這個人不是什麼好人。”齊娟放開我的手徑直往前走，“肯定是他拋棄了孫青麗。”

“既然是柳文豪拋棄孫青麗，他會那麼難過嗎？”我心裏還是有些偏袒柳文豪的，“不是說孫青麗父親不同意他們交往嗎，你怎麼將責任推給柳文豪呢？”

“因為他這個人眼裏隻有官帽。”齊娟在前麵重重地撂下一句話。

我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有句俗話說得好，男人非常不喜歡女人的直覺，因為女人的直覺往往是對的。三個月後，我在市委宣傳部見到孫青麗，她調市委宣傳部工作了。孫青麗麵容憔悴了許多，但依舊光鮮亮麗。我向她講起柳文豪在武裝部吃飯泣不成聲的事，聽完後她眼淚汩汩往外流。擦幹眼淚後孫青麗對我說：“這個人在我心裏已經死了，以後不要再說他了。”

後來我才知道，孫彥邦與邱夏華是死對頭，兩人爭縣委副書記一職，孫彥邦被邱夏華擠到市文化局任副職來了。柳文豪想抓住機遇當邱夏華的秘書，於是買了些禮物，帶了近年來寫的一些理論文章到邱夏華家裏毛遂自薦。邱夏華也在選秘書，如果柳文豪不是孫彥邦的“準女婿”，他是非常合適的人選，於是說：“你回去吧，孫彥邦是不希望你給我當秘書的。”柳文豪聽出了話外之音，於是道：“邱書記，孫主任看不上我家出身，其實我和孫青麗早就分手了。我希望有機會跟邱書記多多學習，我一定不會辜負邱書記的期望！”邱夏華很欣賞柳文豪的才華，特別喜歡他積極的態度，於是選了他當秘書。

宣布柳文豪當邱夏華秘書的當晚，柳文豪提出與孫青麗分手。柳文豪將分手的原因歸咎於孫青麗父親對他的態度。孫青麗說：“我父親的態度是次要的，關鍵是我們倆真心相愛。”柳文豪咆哮道：“我不想一輩子活在你父親的陰影之中！我有我的尊嚴！”

柳文豪和孫青麗分手了，孫青麗哭得死去活來。孫青麗的母親在家急得團團轉，唯有孫彥邦笑得特別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