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敏華
陳敏華詩十首
生活
被一雙手用力
揉捏成團
扔進廢紙簍裏
過半晌
也許要到明天,甚至更久
它會被再次撿起
再次展開,抹平
那支被換過N次筆芯的圓珠筆
會無視所有豁口,繼續
塗寫,在小塊平滑
與大量褶皺之間
居住者
窗台的貝殼
居住著大海的聲音
夜晚把全部心事
藏進星空
卻不小心泄露了
宇宙的秘密
看到你的一瞬,我發誓
要用你的微笑,裝飾
一座宮殿的荒蕪,在那裏
我將安放我的靈魂
慟
在她們的爭吵中
你再次複活
母親怨你太軟弱
用大半輩子光陰把各類關係
織成亂麻,又扔給她
二姐覺得你一生偏心
女兒三個,你永遠是“老大、老大……”
大姐呢,這次為你縫了一件
吝嗇的外衣,用最後一次借錢時
你搖頭的無奈表情
而我,父親
請原諒,你的小女
無力讓你複活
我滿腦子都是你垂死的模樣
你失蹤的肌肉
你舊橡皮筋一般的皮膚
你丟失聲音的嘴唇
你眼裏,那隻
曾經風光的老虎
已奄奄一息
致予飛
你鐘情於雪
鐘情於塞外
卻在江南讀書,戀愛,寫詩
學作嬰兒的母親
另一個女人
穿著你藏藍色的連衣裙
在塞外的雪裏
來回踱步,看未暗的
天空
河灘
拐彎。一大片河灘撞入城市
“哇!”大人們驚呼,孩子已飛下河堤
小腳丫與水窪歡快地親吻
商務鞋忙著跟砂礫寒暄
鵝卵石有些魯莽
它冒犯了高跟靴的不可一世
大人翻出兒時的手藝
驚呼再度響起
一枚驕傲的石塊正帶領
水的隊伍在對岸勝利登陸
“看我的!”孩子
把壞笑與大石頭同時
砸入水裏,擊起
大片的水花與嗬斥
“回去吧!”大人的舊夢是一杯
易涼的茶 。“走!”即時的興致更是
一把隨時可以收攏的傘。“我不!
我要玩到太陽落下山去!”
空曠的河灘上隻剩下
孩子的聲音在不停回蕩
詩
讓你在擁擠的車廂
靜默沉思的那一點點
讓你黑夜醒來
發呆,或塗寫的那一點點
讓你在聖跡前
淚流滿麵的那一點點
讓你匍匐在黃金與權杖前的身子
重新直立的那一點點
讓你站在泥地
卻離雲朵更近的那一點點
讓你的墓碑上
多一個逗號的那一點點
就隻是,那一點點
第十個
第十個走上台
“如果不斷被拒絕,你還會堅持嗎”
“是的,我會”
“你願意愛團隊如同愛家人嗎”
“是的,我願意”
“不管遇到什麼詆毀,你都會堅信我們嗎”
“是的,我堅信”
“你能夠嚴格複製,簡單照做嗎”
沉默。沉默——
主考官抬起眼,有些疑惑。
“對不起,我,我做不到”
第十個緩緩轉過身來
她轉過身來——
那頹喪而失落的,竟是我的臉龐
我驚恐地環顧四周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恭喜這次參加麵試的九位學員全部順利通過!”
主考官的笑帶著天主般的慈愛
生活一幕
經過池邊的木芙蓉時,
他正盛談某個女子:
天鵝般的身世,
背負著泥一樣的命運。
仿佛有個勇士要跳出來——
她狠狠地掐下一朵,
話頭也被掐滅。
空氣沉默,勇士逃離現場。
那美豔身不由己,還在指間
癡望。她的心跳了一下,
手指搓揉著花瓣。
四個白色泡沫盒,
一個月前,她剛種下蔥、薑、蒜和辣椒,
如今正翠綠綠地迎來送往。
她把碎瓣扔進盒裏,
不久,它們將枯萎、殘敗,最終分解
成為泥土自身。
她重新挽起他的手,
繼續漫步。
太陽的紅柿子掛在遠處高樓的一角
正要掉落。
他倆一句話也沒再說。
睡前一小時
每到這個點,她就把自己
晉升為時間的分配者。
二十分鐘賜予尊貴的臉龐,
——這跟古代的聖旨、現今的法律一樣
不可撼動。瓶瓶罐罐修築的防線在
與歲月的拉鋸戰中漸顯疲態,
她不得不增派援兵。
十分鐘留給閱讀
——這真是一種值得提倡的好習慣。
手機和書頁裏眾多居心叵測的
詞語串聯起來,
輕浮地拐走了她的思想。
沒有什麼比接下來的三十分鐘
更令人心潮澎湃了,就算出演第一幕就上場
的皇帝也比不上。“關燈吧!”她莊嚴地
下達命令。作為執行者,他的時間
也順帶被征用。但這是個不錯的主意,
他們將用語言這黃金般的建材
築造他們自己的王國,並自由分配
各種身份,與職務。
經濟學家用大數據拉開今晚的帷幕:
下午的菜市場之行,為我國今天的GDP
貢獻了0.0000000000315742729個百分點。
緊跟上台的企業家,兼具馬雲的迷人微笑
和王健林的互聯網智慧,
不出十分鐘,一座閃閃發光的現代帝國大廈
便屹立在黑夜的集市。
政治家衣著光鮮地走出來,
笑容滿麵,胸有成竹
——所有家庭內外、大樓內外、社區內外的重大事件,
一切國內外、省內外、市內外的蛛絲馬跡,都將
從他這裏走向國際舞台。
個別時候,他們還是
心理學家、行為藝術家、養生專家、保密局高級官員、社會學家、導演、裁判,
任何一件外衣,
都那麼合身,那麼妥帖。
“啊——”
已經過了29分59秒,
她用一個哈欠結束了工作。
心滿意足。
他朝床邊挪了挪,
在黑暗中。
母親的疼痛
2017年12月13日上午9時,
湖南省長沙縣果園鎮九江村村民文淑蓉家後院,
最後一隻豬崽
正掙紮著從母豬體內爬出。
19米外,鄰居家剛滿三歲的小孩
捏著哥哥的樂高塑料片,塞向嘴裏。
與此同時,相隔1400公裏的
西安市北辰大道祥和居小區13樓窗口,
一個女嬰被拋出。
在產床與水泥地麵的39米間,她被選擇
以最快的速度抵達死亡。
10點01分,無論你在何處,
南京,拉薩,西沙,華盛頓,裏約熱內盧,或者朗伊爾城,
黑眼睛黃皮膚的中國人都將
駐足默哀,為80年前那37萬冤魂。
四小時後,長沙市青竹湖湘一外國語學校初一學生
陳越將第一次讀到詩歌《鄉愁》——
就在中午,它的作者,餘光中先生病逝,在海峽那頭。
悲傷的洪流淹沒了華人圈。
語文課上的習誦是其中最樸素的緬懷。
少年敞開校服,斜坐著,
跟讀:“後來,鄉愁是一座矮矮的墳墓……”
右手轉玩著圓珠筆。
下課鈴響後,課代表將發下數學考卷,
他會歪頭看分數,會皺皺眉,然後隨手
把滿版紅叉的卷子,扔進抽屜。
一個母親半夜醒來,
盯著黑暗中冰冷的空氣,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
陳敏華
女,筆名原野,生於70年代古城武岡。愛好廣泛,偶爾拾掇文字,發表若幹。現為教育期刊編輯。
陳敏華詩歌評論小輯
張戰:由日常生活經驗到詩性經驗的轉換
敏華這十首詩在不露痕跡中輕鬆完成了由日常生活經驗到詩性經驗的轉換。她的詩有極強的在場感,《慟》寫不同視角中母親、姐姐和自己對父親的回憶,悲涼中有生命酸楚的骨感。《河灘》的戲劇畫麵鮮明生動,節奏輕快,結尾處通過成人與兒童對遊戲不同態度的對比,對成人的嘲諷表現得輕俏而又深刻。《母親的疼痛》仿佛一幅馬賽克拚圖,駁雜廣闊中又有統一的主題。十首詩表現出詩人開闊的視野,所選擇的場景與細節皆有豐富多維的解讀可能,充滿感性而又閃爍著智慧之光。
劉長華:編輯·編劇·編織
心靈手巧是形容女性的最高詩篇,詩歌創作中的敏華女士當之無愧。她在遣詞造句和修辭調用上靈性十足而又相當精準, “她就把自己/晉升為時間的分配者”(《睡前一小時》)中的“晉升”一語可謂境界全出,道盡了現代白領的繁忙和女性渴求私人生活的迫切。金句的比比皆是,應得益於敏華委身編輯生涯的反饋,詩歌正是語言的藝術。
敏華也應是影迷票友,《生活的一幕》《河灘》《母親的疼》《第十個》《睡前一小時》等甚至絕大多數詩歌是基於影視畫麵的疊加,富有蒙太奇效果。這是在踐行“新詩戲劇化”的要求:“反抒情”,冷靜客觀又留有藝術空白,餘味十足,儼然流露出不俗的編劇才能。
作者也將編織衣料的能力運用得恰到好處。《生活一幕》中的“他”瞬間心靈出軌和可能導致家庭危機,與“她”以花朵和種植物來暗喻愛情婚姻生活道理這樣兩條線索遊刃穿插、相得益彰、水乳交融。“看到你的一瞬,我發誓/要用你的微笑,裝飾/一座宮殿的荒蕪,在那裏/我將安放我的靈魂”(《居住者》)等涉及到某些瞬間、點位是有“挑花”的意味的,《詩》中反複的“一點點”更像是這樣的經驗自白。
夢天嵐:陳敏華的突然出現刷新了我的認知
她近兩個月才開始寫詩,好像她已經寫了很多年。
當她把這些詩發過來請我“指教”時,我除了一時沒緩過來之外,就是汗顏。她是詩人吳昕孺兄的夫人,平時我叫她嫂子,也是我在《湖南教育》發表文章的責任編輯。相識這麼多年,隻知道她多才多藝,卻沒想到有一天她會寫詩,出手又是如此不凡。這十首詩表現手法各異,語言幹淨,視角獨特,取材也多樣,還具有較強的實驗意識,讓我看到她身上的多種可能。總體說來,這些作品無論是敘事還是抒情都收放自如,細膩而又不失大氣,體現出了一個成熟詩人才具有的素養和品質,讓人決然想不到會出自一個寫詩不到兩個月的新人之手。
盡管湖南近些年來詩才輩出,但陳敏華的突然出現還是刷新了我的認知。假以時日,不知道她還會帶來怎樣的驚喜,很是期待。
李春龍:《生活》讓我停不下來
聽聞品質群“二裏半”隆重推新人了,自然要一睹芳華。點開陳敏華的“詩十首”,第一首《生活》,就十分抓人。
以《生活》這樣陳舊的大詞為詩,讓我輩幾乎想都不敢去想,太難了。早有大詩人北島的《生活》一字詩在前,覺得寫兩個字都多餘。但生活總得繼續。
時常覺得自己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掌控著,無法掙脫;時常會莫名消極頹廢,感到自己一無是處。低迷一陣之後,又兀自振作起來,向前邁進。因為一點小確幸,而忽略種種不如意。這就是作為一個普通人的我的生活境況,全被這個叫陳敏華的43歲的“新人”寫透了,讓我的眼睛停不下來,十首一下讀完。《居住者》的唯美,《慟》中父親蒼茫的一生,《河灘》裏新穎的比喻“即時的興致更是一把隨時可以收攏的傘”,《詩》的一點又一點妙想,《第十個》對無奈現實的拷問,《生活一幕》的敏感,《睡前一小時》的細膩與幽默,《母親的疼痛》的大氣磅礴,皆可讀可圈可點可取,大有旁逸斜出、亂樹生花之勢。說與詩人吳昕孺老師沒有白睡當是笑話,而天資聰慧,敏而多思應是不假。
真切的生活寫出來就是詩,60歲開始動筆都不遲,相比大器晚成的我們的梁爾源會長,陳敏華是名副其實的“新人”,讓我們好生期待她的“詩百首”,甚至“詩千首”……
江星若:“用鍛煉過後的赤子之心來寫詩歌”
從這一組詩歌中讀者能感受到一些奇妙的東西,例如:一個人為什麼會提起筆來寫詩?詩歌寫作內在的原動力是什麼?這種問題會像宇宙或生命的起源那樣令人著迷。
在陳敏華女士這組詩的許多細節中,作者時常無意識地向讀者透露了這秘密,即詩看起來像是生活背後的一點剩餘物,是人性在被現實的庸俗或日常的瑣碎沒頂之後,還能保留下來的那一小部分。對於“剩餘物”的捕捉是這組詩最鮮明的抒寫模式,例如:在《生活》這首詩裏,生活被比喻為一張被拋棄又重新撿起來的廢紙;在《慟》這首詩裏,通過“最小的女兒”的眼睛,把父親從現實功利的爭辯中解救出來,父親臨終的形象即是一種命運的剩餘。在《河灘》這幅生活畫麵的結尾,“空曠的河灘隻剩下/孩子的聲音在不停回蕩”。在《詩》中,作者反複道出了詩就是各類場景中多出的那“一點點”,此外還有《第十個》、《生活一幕》、《睡前一小時》、《母親的疼痛》等篇章,都在不同程度上重現了這一母題。
這組詩的可貴之處,即在於它是經過生活的經驗淘煉篩選之後留下來的“剩餘物”,尤其令人心動的是,詩中保留著一種赤子的真純氣息,使得許多詩句具有了童話般的光澤,就像“水手”口袋裏留存著的那一大包“彩虹,極光,熱帶魚的呼吸”和“印第安人的羽毛”,是無用可愛之物。梁遇春曾說,從經驗裏突圍而出的天真才是可貴的,而他所讚揚的布萊克正是“用鍛煉過後的赤子之心來寫詩歌”。因此,哪怕是作者詩歌中的一些毛病,例如她害怕讀者看不明白而急於解釋辯白的一些話,也能讓讀者感到是性情的流露,乃至不覺得是缺陷了。
高山雪鷹:那枚貝殼是幸運的
讀敏華老師的處女作,我又想起了她優雅的笑,仿佛這一個個詩意的字眼,都像一個個亭亭玉立、溫柔多情的湘妹子,從幸福生活中走來,從殘酷的現實中走來,從甜蜜的愛情中走來,從遙遠的夢中走來,有甜、有苦,有愛、有恨,有疼、有痛。這份耐人尋味的詩意背後是深刻的洞察、是巧妙的構思和惟妙惟肖的描摹、恰到好處的表達!那枚貝殼是幸運的,瘋漲的經濟數字是幸運的,父親是幸運的,甚至這個世界上一切不幸都是幸運的,因為他們沐浴著詩歌的光輝,享受著一個詩人心靈的愛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