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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法三十六講詩法三十六講
吳雲楠

第五講以少總多

這一講,我們來談以少總多的表達方法。

以少總多,在繪畫方麵較為容易明白理解。唐朝張彥遠在他的《論畫林》中說:“夫畫物特忌形貌彩章,曆曆俱足,甚謹甚細而外露巧密。所以不患不了,而患於了。既知其了,亦何必了。”這段話說得明白:畫畫特別忌諱畫得太細密,太壅塞。應當善於取,又敢於舍,把無關緊要的非本質的部分舍棄,這樣才能耐人尋味。

我們都讀過《紅樓夢》吧,第四十二回薛寶釵向惜春談畫大觀園,她說:

這園子卻是像畫兒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地是這樣。你若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這要看紙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這一起了稿子,再端詳斟酌,方成一幅模樣。

大觀園綜合了北方苑囿和南方園林的特色,本來很美,但是也還是不

能照葫蘆畫瓢,原樣複製,和盤托出,曆曆俱現;同樣需要在距離、角

度、主次、添減、藏露諸方麵下功夫,也就是注意布局和取舍,這樣才

能成為真正的繪畫的藝術。

清代的布顏圖在他的《畫學心法問答》以畫龍打比方說:

比諸潛蛟之騰空,若隻了了一蛟,全形畢露,仰之者,鹹見斯蛟之首也,斯蛟之尾也,斯蛟之爪牙與鱗鬣也,形盡而思窮,於蛟何趣焉?是必蛟藏於雲,騰驤夭矯,卷雨舒風,或露片鱗,或垂半尾,仰觀者雖極目而莫能窺其全體,斯蛟之隱顯叵測,則蛟之意趣無窮矣。

這是說神龍見首不見尾,或隻見一鱗一爪,使人從局部聯想到全體。

明朝的李東陽《麓堂詩話》有言:“予嘗題柯敬仲(九思)墨竹雲:

‘莫將畫竹論難易,剛道繁難簡更難。君看蕭蕭隻數葉,滿堂風雨不

勝寒。’畫法與詩相通,此類是也。”如果每片竹葉都堆到畫麵上,

簡直不成畫。簡要畫上數片竹葉,卻能從中體會到滿堂風雨,寒氣襲

人。這幾筆,就是一以當十、以少總多的。寫詩和繪畫道理相通。必

須對描寫的對象有所取舍,或添或減,或露或藏,才能引人入勝,富

有意趣。

詩歌可以反映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詩人可以多方麵、多角度反

映生活。但是這種反映不是照相似的,萬象森列,把見到的,聽到的一

一塞到詩裏,而是對所反映對象加以有效的取舍,也就是文藝理論上

所強調的典型化的過程,做到“以少總多,情貌無遺”(劉勰《文心

雕龍·物色》)。

錢鐘書先生在他的《談藝錄》中,對以少總多有一段很精辟的分析:

言情與寫景,貴有餘不盡。然所謂有餘不盡,如萬綠叢中著點紅,作者舉一隅而讀者以三隅反。見點紅而知嫣紅姹紫正無限在。其所言情也,所寫景也;所言之不足,寫之不盡,而餘味深蘊者,亦情亦景也。試以《三百篇》例之,《車攻》之“蕭蕭馬鳴,悠悠旆旌”,寫二小事,而軍容之整肅可見;《柏舟》之“心之憂矣,如匪浣衣”舉一家常瑣屑,而詩人之性格、境遇均耐想象;《采薇》之“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寫景而情與之俱,證役之況,歲月之感,胥在言外。蓋任何事物,橫側看皆五光十色;任何情懷,反複說皆千頭萬緒,非筆墨所易詳盡。倘鋪張描畫,徒為元遺山所譏杜陵之武砆而已。掛一漏萬,何如舉一反三。

宋人葛立方《韻語陽秋》說:“嘗鼎一臠,可以盡知其味。”嘗一

塊肉的味道,便能知道滿鍋肉的鹹淡,這塊肉的味道對滿鍋肉來說,

有代表性。清人王士禛《漁洋詩話》說:“一滴水可知大海味。”喝一

滴海水,就能知道整個大海水的味道。唐人有詩雲:“山僧不知數

甲子,一葉落知天下秋。”看到一片落葉便是秋天來臨的特征。這句

話,比喻通過個別的跡象,可以看到整個形勢的發展趨向。北宋王安石

寫過“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這樣的詩句。這一點紅,

表明春的到來,反映了事物發展的本質特征,使人聯想到萬紫千紅的

春天景象,所以他說“不須多”,這就夠了。這以少總多的手法,少

少許,能勝多多許。

這裏有一點值得大家注意,是不是隨便抓一兩樣景物,信手寫上

幾句,就叫著以少總多,就能達到以少總多的目的呢?不是的。這一

手法運用得不當,就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固然寫得少,但未能總多,

並不能舉一而“反三”。那麼這個"少",具有什麼樣特性,才能達

到“總多”、“反三”的藝術效果呢?林東海先生指出:“必須具備概括

性和具體性。這兩個特點辯證統一,才能達到那種藝術效果。”

先講概括性。

所謂概括性,指所表現的事物所具有的共性、必然性,能夠啟發讀

者的聯想。下麵我們先讀韓愈的一首詩:

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二首(其一)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這首小詩是寫給水部員外郎張籍的。張籍在兄弟輩中排行十八,所以稱“張十八”。詩詠早春,大家試著想一下,早春二月,在北方,下過一番小雨之後,你會發現春的印跡,那就是最初的春草芽兒冒出來了,遠遠望去,朦朧中仿佛有一片極淡極淡的青青之色,這是早春的草色。看著它,人們自然覺察到春來了,心裏頓時充滿欣欣然的生意,可是當你走近去看個仔細,卻反而看不清什麼顏色了。

再講一首白居易的七律《錢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麵初平雲腳低。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裏白沙堤。

這首詩是長慶年間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時寫的。錢塘湖是西湖的別名。詩人“緊扣環境和季節的特征,把剛剛披上春天外衣的西湖,描繪得生意盎然,恰到好處。”(馬茂元語)從首聯,我們仿佛從西湖平滑的水麵,看到湖中登覽勝地孤山寺和另一處當時西湖名勝賈亭的倒影,雨霽的天空低垂著春雲。從頷聯、頸聯,又好像看到白居易騎著馬或牽著馬,在岸邊緩步踏青遊春,悠閑地觀賞著湖光山色。一會兒側耳諦聽灑滿春日陽光的樹上飛鶯的鳴叫聲;一會兒轉眼張望著銜著春泥來回忙著在湖邊人家築巢的燕子;一會兒欣賞著路旁五顏六色的鮮花;一會兒俯看著腳下剛剛能遮掩馬蹄的嫩草。“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裏白沙堤”,遊完湖東後,興味未盡,又轉向白沙堤,他的身影便消逝在綠楊陰裏······。春遊的情景一幕幕地展現在我們的眼前,就像看電視畫麵,自然,清新。五十六個字,抓住了幾個典型景象,早鶯,暖樹,新燕,春泥,繁花,淺草,馬蹄,就展現異常豐富的情景,產生了興味無窮的藝術魅力。

概括性景物,不僅能表現時間、地點、氣候、環境,還可以表現帶有共性的思想感情。例如碧血,這個意象,源於一個古老的傳說。《莊子·外物》說:“萇弘死於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碧血於是成為表示忠貞,為正義事業而蒙冤受屈的典型意象,為後人反複使用:

孤忠既足明丹心,三年猶須化碧血。

——鄭元祐《汝陽張禦史死節歌》

血化三年碧,心存一寸丹。

——鄭允端《讀文山丹心集》

碧血自封心更赤,梅花人拜土俱香。

——蔣士銓《梅花嶺吊史閣部》

“張禦史”,即張巡;文山,即文天祥;“史閣部”,即史可法。他們都是忠心報國的曆史人物。詩人在抒發對他們的敬仰、歌頌的情意時,自然而然地以碧血意象入詩,增強了感染力。

又如月亮,是古代詩人最親密的夥伴,沒有月光的照耀,古典詩歌世界就會暗淡、單調。月意象是中國詩歌最常見的意象之一。它既有約定性的現成涵義,又有非約定的多種多樣的用法。中國詩歌中的月亮,常常是團圓的象征,寄寓著親人團聚的心願與期待。自古以來,暗示團圓的月亮,不論是在日常生活領域,還是在審美領域,這一公共象征都被人們反複地普遍地使用著。

宋人葉紹翁寫有一首萬口傳頌的七言絕句《遊園不值》:

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

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

霍鬆林先生指出這首詩的好處有三:一是寫春景而抓住了特點,突出了重點;二是以少總多,含蓄蘊藉;三是景中有情,詩中有人。關於第二點,霍先生分析說:

例如“屐齒印蒼苔”,就包含許多東西。僅就寫景而言,蒼苔生於陰雨,“屐”多用於踏泥,“蒼苔”而“屐齒”可“印”,更非久晴景象······“春色”既已“滿園”,而且“滿”得“關不住”,那麼進園去逐一觀賞,該多好!然而就是進不去,隻能在窗外看看那“出牆來”的“紅杏”,而且僅僅是一枝,豈非莫大遺憾!可是這“一枝紅杏”,正是“滿園春色”的集中表現,眼看出牆“紅杏”,心想牆內百花;眼看出牆“一枝”,心想牆內萬樹,不正是一種餘味無窮的美的享受嗎?(《宋詩鑒賞辭典》)

再講講具體性。

所謂具體性,指所表現的事物具有個性,偶然性,體現為感性,

能夠限製讀者的聯想。像白居易的《錢塘湖春行》,如果隻寫了鶯、

燕、花、草,我們隻知道是寫春天,正是寫的是“早鶯”、“新燕”、“亂

花”、“淺草”,給這些景物增加了個性,這就十分方便地讓我們知道這

是“早春”,不是仲春,更不是晚春。詩中,有孤山、賈亭、白沙堤等,

這便明白無誤地表明在西湖了。不但在時間上有了具體性,在空間上

也有了具體性。詩中又通過“幾處”、“誰家”、“迷人眼”、“沒馬蹄”,

更加上末聯的敘寫,點明了“春行”。從而與詩題《錢塘湖春行》十分

契合。

李白《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

故鄉。”之所以傳誦千古,正因為它表現了典型環境中的典型的心理

活動。寂靜的月夜,孤獨的異鄉遊子,月光照耀家鄉,也照耀異鄉,

這自然會引起思鄉之情。這是隻有二十字的小詩,寫出了典型環境

——逆旅月夜,也寫出了典型的心理活動——思鄉,對於眾多的同類或

類似體驗的讀者,自然會引起感情的共鳴。它所以長期傳誦不衰,正

是它唱出了人們普遍的心聲。但是這首詩又是具體的,它隻寫出了詩

人個人在一瞬間的實際感受:先是“望”,繼而“疑”,再是“舉頭,

是“低頭”,把個人一係列動作和心理活動描敘出來。當然別人月夜

思鄉,不一定非要經曆同樣的動作和心理過程。如杜甫“今夜鄜州月,

閨中隻獨看”,白居易“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都是描

寫月亮,抒發思鄉之情,而各有個性,各有特色。以少總多,以一總

百,這個“少”,這個“一”,必須各有其具體的、活生生的形象,有其

特殊的背景和個人情感,然後才能引起讀者的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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