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節課,我們講情景交融。
大家知道,主觀之情與客觀之景被稱為詩歌創作中的兩個要素。“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謝榛語)。情與景交融則是我國古代詩歌所表現出來的上乘境界。情因景生,景以情合。二者相互生發和滲透,並從而達到融合無間的狀態,於是美妙的詩歌境界便產生了。顧起元:“作者內激於誌外蕩於物,誌與物泊然相遭於標舉興會之時,而旖旎佚麗之形出焉。”用現在的話說,情因景而物態化,情因景而意象化,這便是詩人進行形象思維和藝術構思的基本內容。
古人認為“人為萬物之靈”,將自然與人合二為一。這種“天人合一”的思想是情景交融的美學原則產生的哲學基礎。《齊物論》雲:“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孟子·盡心上》亦雲:“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成,樂莫大焉。”這種“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形成了中國古人與自然的親和關係。古人在對自然萬物的細膩體驗中,產生一種情感交流,感受在自然萬象中包蘊的生命與靈性,從而觸發文學創作的動機。陸機《文賦》中認為:人們“遵四時以歎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於悲秋,喜柔條於芳春”,因而產生了文學創作的欲望。人的情感隨四時景物的不同而發生相應的變化,當春天來臨時,萬物萌生,一派生機盎然,人們就會感到愉悅;夏天驕陽似火,人們的心情就會感到鬱悶;秋天天高氣爽,易引起人們深沉的遙遠之思;冬天冰雪覆蓋,使人產生嚴肅而深沉的思慮。四時景物不同,人的心情也不同,而詩歌對於人的心境的表現則常常以自然景物為中介。總之,古人一方麵強調個體的主觀感受,一方麵強調外在的自然景物,並且追求兩者的融合與統一。正是在這一基礎上形成了中國古代詩歌創作中情景交融的美學原則。
情景交融的詩篇,使人仿佛身入其境,感同身受。情景交融的詩篇,景實而情虛,虛實結合,妙在虛實之間;景有限而情無限,有限與無限相統一,從而使人領略到創作與鑒賞帶來的美感。
情和景的交融,主要三種不同的方式:一,因景起情,二,緣情寫景,三,情景相生。
先講因景起情。外在的自然景物是觸發內在情感媒介,通過自然景物的描寫使抽象的情感得到生動直觀的表現。在具體的作品中,常常是先寫景,後寫情,這種情和景的結合,符合觸景生情的常規思路。在情與景的關係中,“情為主,景是賓,說景即是說情”(李漁《窺詞管見》)詩人從自然界中選擇與自己特定的內在情感相吻合的直觀形象,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融入相應的意象之中。因此,因景起情的方式中,前麵的景物描寫既具有生發感情的作用,又對感情具有渲染烘托的作用,使景物染上一定的主觀色彩;後麵的抒情議論則對詩的主旨具有畫龍點睛的作用。前後互相映襯,使景物描寫中所表現出來的感情色彩得到加強,從而創作出情與景相和諧的詩歌意境。例如杜甫的《薄暮》:
江水長流地,山雲薄暮時。
寒花隱亂草,宿鳥探深枝。
故國見何日,高秋心苦悲。
人生不再好,鬢發白成絲。
這首詩是廣德元年(763)杜甫五十二歲漂泊閬州時所寫。詩中通過對高秋暮景的描寫,抒發了詩人晚年漂泊的淒涼之情。前四句寫景,後四句抒情,景與情密切關合。先寫江水,在大江滔滔奔流不息的描寫中,蘊涵著長期避亂蜀中、有家難歸的悲慨。次句寫山中暮雲籠罩,日影慘淡,則有一種晚景淒涼之悲,這既是自然界的晚景,也象征著年華老去的人生晚景。頷聯兩句對“寒花”和“宿鳥”的描寫,也是別有寓意,染上了濃重的主觀感情色彩。正如王嗣奭《杜臆》所說:其時“公方避亂,故以‘寒花’‘宿鳥’自比;而‘寒花隱亂草’更可傷”。“晚花隱色,喻己之混跡。夕鳥歸林,方己之避亂。此雖寫景,而兼屬寓言。”(仇九鼇《杜詩詳注》)後四句抒情,直接表達出滯留蜀中、故國難歸之苦和年華逝去、雙鬢成絲之悲,與前麵的寫景相回映,“故國生悲,仍與流水相應。白頭興歎,又與暮雲相關。”(仇九鼇《杜詩詳注》)情與景相互映襯,寫景則情在其中,言情則因景而發,眼中之景與心中之情同一悲苦淒涼,從而使詩中的景物描寫成為帶有強烈主觀感情色彩的“情中之景”。又如杜甫的《倦夜》:
竹涼侵臥內,野月滿庭隅。
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
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
萬事幹戈裏,空悲清夜徂。
這首詩前六句寫景,一句一個畫麵,從初更人定依次寫到天色微明。“前四句仿佛客觀地摹寫,五、六兩句運用比興手法,將自己的感情融入景物之中,而以飛螢、水鳥相比,暗示著詩人身世的孤淒。第七句點明詩人一夜未睡的原因。第八句總攝全詩,詩人歎息一夜大好時光白白地過去了。這一句,猶如神龍掉尾。有了這一句,前六句景物全活了。原來詩人憂念國事,歎息身世,而一夜未眠。正是因為徹夜靜臥未眠,對於外界的景物變換才體察的如此深細,而其間正以情貫之。”(任中傑《詩文鑒賞方法二十講》)
情與景的關係,詩中還表現為正和反兩種形式。
正的形式就是以哀景托哀情,以樂景襯樂情,情和景是同向的。比如柳宗元的《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
嶺樹重遮千裏目,江流曲似九回腸。
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
這首詩寫在作者初到柳州的時候。元和十年(815),被貶永州已達十年之久的柳宗元,好不容易盼到了朝廷的詔書,從永州返回京師,可是到京師不久,就又被朝廷遠遷柳州,比原來貶謫的打擊還要嚴重。所以到了柳州之後,柳宗元登上城樓,看到重山疊嶂,江水回環,非常悲傷,寫下寄給被貶漳、汀、封、連四州友人的這首詩。
城上,已經很高了,而且是城上高樓,越發的高。站在城樓之上向遠處望,那真是大荒,海天茫茫啊!海天相接,茫茫一片,這種景象,與作者的滿懷愁思正好拍合,或者說正觸動了作者的茫茫愁思,於是景也茫茫,愁也茫茫。接下來兩句,進一步強化悲景與哀情的關聯:“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這14個字可以說把作者遠謫之後悲痛、悲憤情緒和盤托了出來。大家知道,在屈原《九歌雲中君》中有“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那是借美好的外物來表現自己的情操的。在柳宗元這裏,芙蓉和薜荔也是自比美德。然而,這芙蓉、薜荔,卻遭到狂風暴雨的侵襲:風是“驚風”,雨是“密雨”,“颭”前著一“亂”,“侵”前著一“斜”,凸顯了其勢的凶猛、迅急及其對芙蓉、薜荔摧殘的酷烈程度。這既是望中所見,也是意中所感,有明顯的比喻象征色彩。在這裏,由於作者心緒是悲傷的,所以描寫的都是和悲傷相吻合、相配套的場景,而通過這些場景,正可以真切地表現作者極沉重的心情。
五、六兩句,承上宕開。由望中所見的高處“嶺樹”和眼底“江流”,興起睹物感懷的悲思。山嶺重重,江流曲折,目被嶺樹遮擋,又被腳下彎曲環繞的柳江隔斷,在作者看來,這江流不正像一日而九回的愁腸嗎?細細品味這兩句,因想有所見而遠望,又因視線被遮而增愁,也因愁思環繞而生出江流似腸的聯想,詩意步步作轉,層層遞進。
最後兩句照應題麵,歸到寄贈諸友本意,以音書不達悵然作結,愁思滿懷的詩人不是更加憂愁了嗎?這裏,從地到人,從景到情,首尾圓合,從不同角度一再渲染,不明白說出謫宦的苦情,而謫宦之苦情自然顯見。就全詩寫法來看,情與景,色彩相似,情悲景亦悲。因此,借助悲景來渲染悲情,也就成了本詩的一大特點。
這是“正”的形式,還有“反”的形式,就是以樂景襯哀情。這種形式在杜甫詩中用得很多很多。這裏隻舉一首他的《絕句》,大家自可明白其他:
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
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
前兩句是寫景,用了四種物象:江、鳥、山、花。江是碧的,鳥是白的,山是青的,花是紅的。光這四種色彩搭配在一起,整個景致就非常美妙了,而由江之“碧”,越發襯出鳥之“白”;由山之“青”,加倍顯出花之“紅”,紅到什麼程度呢?紅得火紅火紅的。這般景致可以令欣賞者心醉的。然而,杜甫的心思卻不在景色上,他念念不忘的是千裏之外的故鄉,而且景色越美好,他的思鄉之念就越迫切。“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一年的春天又將過去,可是我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地客寓異地,什麼時候才是歸去的日期呢?這深深一問,將作者羈旅漂泊、有家難回的苦悶和盤托出。杜甫的這種情感,如果用悲景來表現,當然也是可以的,但是以麗景來襯托,哀情就越發濃重悲痛了。王夫之曾說過大家很熟悉的幾句話:“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薑齋詩話》)這話講得很是深刻,指出了事物間相反相成的道理。“情、景表麵上色調對立,不僅不會導致不和諧,反而會通過相互襯托,達到更理想的互補效果,換句話說,這裏存在一種反比關係,景越麗,情越哀。”(尚永亮語)
接著講緣情寫景。緣情寫景不同於因景起情。在因景起情的方式中,情是由景引發的,同樣的景往往會引起相同或相似的感情,如上麵我們所分析的杜甫的《薄暮》和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都是由蕭颯淒涼的景物引起詩人的愁思。在緣情寫景的方式中,情不是由景所引發,而是詩人胸中先有了某種特定的情感,當他對景物進行觀照和描寫時,情的不同,常常會使景物染上不同的感情色彩。例如杜甫《絕句漫興九首》(其三):
熟知茅齋決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
銜泥點汙琴書內,更接飛蟲打著人。
《杜詩解》引金人瑞評說:“同是燕子也,有時鬱金堂上、玳瑁梁間,呢喃得愛;有時銜泥汚物,接蟲打人,頻來得罵。夫燕子何異之有?此皆人異其心,因而物異其致。先生滿腹惱春,遂並惱燕子。”燕子本是一樣的,覺其可愛還是可惱,完全是由人的心情不同所致。所謂“人異其心,物異其致”,這話說得中肯,揭示了在緣情寫景的方式中同樣的景物之所以表現出不同的感情色彩的要義。又例如溫庭筠的《商山早行》:
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牆。
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首聯就題麵寫“早行”,點明行旅中的思鄉之“悲”,並以悲字作為全詩的主脈,以下則圍繞客行思鄉之悲寫景,雞聲、茅店、殘月、人跡、板橋、冷霜,頷聯鋪排這六種景物,構成一幅清冷的畫麵,渲染出早行的孤獨感和空曠感。“不直接寫人,而人在其中;不明言愁,而愁思滿紙。”(劉煥陽語)頸聯繼續寫早行之景。進入山中,隻見槲葉飄零,落滿山徑,枳樹的白花映照著驛牆,景色的凋殘清冷,突出了詩人漂泊淒涼的心情。尾聯則由旅途之景引出對昨夜夢中之景的回憶:故鄉杜陵,回塘水暖,成群的鳧雁嬉戲其中。早行之景與夢中之景形成對照,充分地表現了詩人“客行悲故鄉”的感情。
緣情寫景與因景起情還有另一點不同:在因景起情的方式中,引發感情的景物多是實景:而在緣情寫景的方式中,所寫之景不一定是實景,有時是為了抒發感情的需要而出現想象中的虛景。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李白,他常常借助於夢境仙界,融合神話傳說,捕捉超現實的意象。如他的《夢遊天姥吟留別》,既寫夢境又寫仙境,境界神奇,色彩繽紛,表現他對個性自由的強烈追求。陸遊是一位愛國誌士,他畢生追求報效國家,收複失地。當他的這種理想在現實中無法實現時,他便常常借助於虛幻之景加以表現。如《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這首詩是陸遊六十八歲鄉居時寫的。詩人以垂暮之年,孤臥荒村,但他卻不悲觀,不消沉,抗敵救國的意誌老而彌堅。他仍然渴望著報效國家,戍守邊關,甚至以“塞上長城”自許,但由於投降派的排擠打擊,詩人有誌難成,殺敵救國的理想在現實中無法實現,隻有在詩中通過虛幻之景來表現。夜深人靜之時,窗外那颯颯的風雨之聲,幻化成夢中鐵馬冰河戰鬥情景。那千軍萬馬在冰天雪地中奔騰廝殺的情景,正是詩人所渴望的戰鬥生活。這一虛幻的夢境,表現了詩人蒼涼悲壯的愛國之情。
緣情寫景的具體手法很多,常見的有多種。第一種是選取適合於抒情的景物來寫。比如前麵講過的杜甫的《薄暮》詩。詩人要表達愁苦的心情,就選擇使人感到愁苦的景物來寫:“寒花隱亂草,宿鳥探深枝”。第二種是對那不適於抒情的景物,把它改造一下。比方:“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第三種是用擬人的手法,化無情為有情,感情的色彩就更加強烈了。
最後講情景相生。如果說觸景生情、緣情起景兩種方式中,情語與景語還是比較分明的話,那麼在情景相生的交煉中,情與景則是水乳交融,互相滲透,景中含情,情中帶景,亦景亦情,渾然湊泊,達到難以區分的地步。王夫之《薑齋詩話》卷上,有這樣一段話:
興在有意無意之間,比亦不容雕刻。關情者景,自與情相為珀芥(喻互相關聯)也。情景雖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樂之觸,榮悴之迎,互藏其宅。人情物理,用之無窮,流而不滯,窮且滯者不知爾。“吳楚東南坼(裂開),乾坤日夜浮”,乍讀之若雄豪,然而適於“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相為融浹。
這段把情景關聯形象地作了比喻是“互藏其宅”。互藏其宅,就是情
藏在景中,不是隨便寫景,要寫含有情的景,離開了情的景就不宜寫。
景藏在情中,不是抽象寫情,說悲說喜,而是在寫悲喜時藏有景物。
前者以寫景物主,寫可以表達感情的景物;後者以抒情為主,不
是空洞抒情。如“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寫洞庭湖的浩渺無邊,
這裏正含自己漂泊無歸的感情在內,即藏在景中。“親朋無一字,老
病有孤舟”,寫投老無歸感情,這裏就含有在湖上漂泊的景物,從孤
舟裏透露出來,即景藏在情中。又例如杜甫《江漢》:
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
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
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
這首詩第一聯自嘲亦複自負。第二、三聯,情景相間,虛實並舉,渾然融成一片。詩人用“共”、“同”、“猶”、“欲”四字,把客觀景物和詩人的思想感情自然融合在一起。最後兩句,寫出詩人“老驥伏櫪”的情懷,意氣昂揚。有專家分析中間四句說:“此詩中以情景混合言之,雲、天、夜、落日、秋風,物也,景也;與天共遠,與月同孤,心視落日而猶壯,病遇秋風而欲蘇者,我也,情也。他詩多以景對景,情對情,人亦能效也;或以情對景,則效之者鮮;若此之虛實一貫,不可分別,則能效之者尤鮮。”(趙汸語)
在詩中,對情與景關係處理中,應該說以杜甫最為老到。下麵介紹
《對床夜雨》一段話,無須解說,大家自可明白:
老杜詩:“天高雲去盡,江迥月來遲。”上聯景,下聯情。“身無卻少壯,跡有但羈棲。江水流城郭,春風入鼓鼙。”上聯情,下聯景。”“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景中之情也。“卷簾惟白水,隱幾亦青山。”情中之景也。“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情景相融而莫分也。“白首多年疾,秋風昨夜涼”“高風下木葉,永夜攬貂裘。”一句情一句景也。固知景無情不發,情無景不生,或者便謂首首當如此作,則失之甚矣。······
上引七處,依次出自杜甫的詩篇是:1,《陪李七司馬皂······》2,《春日梓州登樓二首》3,《江亭》4,《悶》5,《春望》6,《潭州送韋員外牧韶州在》7《《江上》。
情景交融,關鍵在融。有些詩,情景相同,然而高低有別。謝榛曾說:“韋蘇州曰:‘窗裏人將老,門前樹已秋。’白樂天曰:‘樹初黃葉日,人欲白頭時。’司空曙曰:‘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三詩同一機杼,司空為優;善狀目前之景,無限淒感見乎言表。”他這樣說有沒有道理呢?應該是有的。因為司空曙的兩句詩,仿佛信手拈來,抒寫自然,善藏善露,能給人以更多的美感。也就是情與景融合得好,不露痕跡。由此看來,同是情景交融,也有高低優劣之分,或者說是有程度的不同。而最為人們津津樂道的則是情景渾融,物我兩忘的藝術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