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節課,我們講詩的立意。
“詩以意為主”,是我國古代詩歌創作的優良傳統。“意”,指的是詩歌所集中表現的思想感情。好比我們平常寫議論文,文章中要解決什麼問題,核心觀點是什麼,在寫作之前總該有一個基本的想法,這個想法就是意。如果沒有這個意,僅管擁有了很多材料,卻說明不了什麼問題。這些材料好比一盤珍珠,散落盤中;而這個意,就是把這些珍珠串起來的絲線,意,起的就是這樣的一個作用。寫議論文是如此,寫詩歌也是如此。所以古人在論述詩歌立意的時候,都非常重視並高度肯定意在詩歌創作中的作用。對於這個命題,古人有過很好的論述:
王夫之在《薑齋詩話》中說:“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為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意,就是詩歌文章的主帥,沒有這個主帥的統合指導,那就是一盤散沙,一群烏合之眾。“李、杜之所以稱大家者,無意之詩十不得一二也。”這是舉了詩壇大家,說他們的詩都是有意之作。他接著說:“煙雲泉石,花鳥苔林,金鋪錦帳,寓意則靈。”無論寫什麼,都需要“意”的支撐,這種見識,抓住詩歌本質特征,正確解決了內容和形式的問題,符合詩歌創作的規律。
我國先秦時期的理論家,給詩下過一個最早的定義:“詩言誌”。《尚書·堯典》說:“詩言誌,歌永(詠)言。”《莊子·天下篇》說:“詩以道誌。”《荀子·儒效篇》說:“詩言是其誌也。”“誌”,指的是思想、誌向、抱負等,先秦時,詞彙有限;“誌”也包括“意”的意思。鄭玄注解《尚書》說:“詩所以言人之誌,意也。”“意”就是懷抱、情感等。《毛詩序》進一步解釋說:“詩者,誌之所之也,在心為誌,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隨著抒情詩的發展,陸機《文賦》又提出“詩緣情而綺靡。”緣情就是抒情,這也並不排斥“言誌”,因為先秦的“誌”的原意,本來包含情、意在內,他隻是側重說明詩的抒情作用,明確指出詩是用優美生動的語言形式來抒發內心的情感。
“詩以意為主”,就是強調詩要有充實、深刻的思想內容,藝術形式則是把思想感情生動地而鮮明地表現出來。藝術形式固然重要,但它是為表現內容服務的。一首詩如果思想空虛,感情貧乏,內容平淡,甚至立意不明,不知說的是什麼,即使辭藻華美,合乎格律,也不是好詩,或者不是詩。
那麼,立意有哪些要求,或者說有哪些講究呢?如果從不同角度、不同層次、不同方麵去講,勢必很多很多,講不完,道不盡。不過在我們接觸到的材料看來,大致有四要:要高,要新,要深、要巧。
立意要高。大家知道,人有人品,詩有詩品。從詩品可以看出人品。詩的品格,則首先是由立意高下決定的。這裏有一個人們比較熟悉的故事:唐天寶十一年(752)秋天,杜甫、高適、岑參、儲光義、薛據五位詩人相繼登長安大雁塔,即景賦詩。前麵四位詩人的詩都流傳了下來,詩題相同,但立意不同。
高適詩說:“盛時慚阮步,未宦知周防。輸效獨無因,斯焉可遊放。”他是感到地位卑微,四處遊放,不被重用,頗有牢騷情緒。
岑參詩說:“淨理了可悟,勝因夙可宗。誓將掛冠去,覺道資無窮。”他在大雁塔上參悟佛理,決定棄冠修道。
儲光義詩說;“俯仰宇宙空,庶隨了以歸。崱屴非大廈,久居亦已危。”他在大雁塔上感到空虛,人生艱危。
那杜甫又是怎麼說的呢?他說:“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辧皇州?回首叫舜虞,蒼梧雲正愁。惜哉瑤池飲,日晏昆侖丘。”他為山河破碎而憂心,為時局艱危而呼喚治世堯舜,流露出對國事的關懷。
四位詩人,同時登臨勝景,思想境界不同,詩的品格確實可以分出層次,它能說明,不同詩人因生活態度和對事物的見解不同,其作品的立意便不同,而作者思想境界的高低,則決定了詩的品格高低。下麵再看一則材料,黃徹《蛩溪詩話》有這樣一段話:
老杜《劍閣》詩雲:“吾將罪真宰(天公),意欲鏟迭嶂。”與太白“捶碎黃鶴樓”,“鏟卻君山好”,語亦何異!然《劍閣》詩意在削平僭越(指封建割據勢力),尊崇王室,凜凜有義氣;“捶碎”“鏟卻”之語,但一味豪放了。故昔人論文字,以意為主。
兩首詩有些詩句好像寫得同樣豪邁,由於含意的深淺,就分出高
下來。李白《江夏贈韋南陵冰》,寫他在江夏和友人韋冰喝酒,看到那裏的“頭陀(寺)雲月多僧氣,山水何曾稱人意”,對於黃鶴山上的古寺像頭陀寺、黃鶴樓都看不上眼,對於長江邊上的鸚鵡洲,也覺得討厭,酒中忽發狂言,捶碎這些古跡,倒卻鸚鵡洲,使得眼前空闊。又《陪侍郎叔遊遊洞庭醉後三首》,第二首說,“醉後發清狂”,要鏟卻君山。君山在洞庭湖中,遮住人們望洞庭湖的視線,比鸚鵡洲更討厭,所以想鏟除。這些話寫得意氣豪邁,但並沒有什麼深意。杜甫《劍閣》詩講到劍門形勢險要,野心家利用它來進行封建割據,所以說:“並吞與割據,極力不相讓。吾將罪真宰,意欲鏟迭嶂。”杜甫反對野心家的封建割據,所以要責備天公,想鏟除重重疊疊的山峰。這樣說就有含意,就有深意了。在當時,反對割據、維護統一是進步的,所以思想性強些。
立意貴新。新,求新要創造,“言前人之所未言,發前人之所未
發”,前人沒說過,你說出來了,就新穎。清人趙翼說:“詩文隨世運,無日不趨新。”豐富而紛繁的社會,總是在不斷發展,新陳代謝。各個時代,各個詩人,又各有不同的生活經曆,不同的思想見解,所以詩人的創作,既表現他的時代的生活,又呈現他本人的個性特點。成功的詩作從不雷同。我們的時代,新人物、新事物、新思想,隨時隨地湧現。我們的詩歌創作理應反映新的生活,新的思想,抒發新的激情。我們來看兩首詞:
宋代的陸遊寫過一首《卜算子·詠梅》;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不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陸遊是詠梅的高手。這首詠梅詞,托物言誌,以梅自喻,詠讚詩人自己的賢良品質和高尚情操。他有“愁”,但他沒有用詩人、詞人慣用的比喻手法,把愁寫成像這像那,而是用環境、時光和自然現象的渲染烘托。他筆下的梅花,和以前以及同時代人所寫的,已經頗異其趣,其中隱喻詩人在黑暗環境中孤芳自賞,不同流合汙和至死不變的堅貞的愛國之心,曆來認為是首好詞,廣為傳頌。
1961年12月,毛澤東也寫了《卜算子·詠梅》,自序說:“讀陸遊
詠梅詞,反其意而用之。”題材相同,而立意全新: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隻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這首詞,通過對梅花的讚美,表現革命家堅貞不屈、英勇頑強的革
命精神和謙遜自處,大公無私、以解放全人類為最大幸福的崇高品質
和廣闊胸懷。由此可見,同樣的題材,毛澤東寫來,立意全新。他
是在新的土壤上,對生活有新的理解,新的感受,站在時代的製高
點上,反映出新的時代精神。下麵再讀一首詩,杜牧《烏江亭》:
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
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
詩是寫項羽的。項羽最後為劉邦軍隊所包圍,陷入四麵楚歌中,麵對失敗的局麵,他寫了一首很有氣概但也很悲涼的詩,就是那首“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然後,兵敗,潰圍,跑到烏江邊上,拒絕前來接他過江的亭長邀請,最後拔劍自刎,顯示了一個男子漢在末路時的英雄氣概。
詩的前兩句開門見山,指出勝敗乃兵家常事,勝也好,敗也好,都不是人可預料的。接著說“包羞忍恥是男兒”,大丈夫能屈能伸,你隻剛而不柔,隻能勝,不能敗,那不是大丈夫的本色。大丈夫的本色應該是能“包羞忍恥”,要有寬大的胸懷,經得起失敗的考驗。後兩句說:“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江東的好男兒還有很多,如果你回到江東,再招兵買馬,重整旗鼓,再度殺回來和劉邦重爭天下,恐怕誰勝誰敗還真難以預料。以前的人們沒有想到這一層,都是僅僅圍繞一個方向思考問題,或是認為項羽烏江自刎,表現了英雄末路時男子漢的一種剛烈情懷,或是指責項羽他自己有了過錯競歸罪於“天亡我”,大多沒有想到杜牧說的這層意思,或是雖然想到卻沒有很明確地說出來,於是就成了一個新的見解。於是就能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這說明什麼呢?這說明杜牧善於立意,而且敢於立新意。
立意貴深。就是反映客觀事物的本質,挖掘生活的底蘊。言情是至情,感人至深;言理是至理,發人深思;即使詠物寫景,也形象鮮明,使形象深烙腦底。例如王之渙《登鸛雀樓》: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詩的前兩句寫的是登樓望見的景色,寫得景象壯闊,氣勢雄渾。首句寫遙望一輪落日向著樓前一望無際、連綿起伏的群山西沉,在視野的盡頭緩緩而沒。這是天空景,遠方景,西望景。次句寫目送流經樓前下方的黃河奔騰咆哮、滾滾而來又在遠處折而向東,流歸大海。這是由地麵望到天邊,由近望到遠,由西望到東。這兩句詩連起來看,就把上下、遠近、東西的景物,全都容納進詩筆之下,畫麵顯得特別寬廣,特別遼遠。
“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即景生意,把詩篇推向更高的境界。這兩句詩,既別翻新意,又與前兩句詩承接得十分自然、十分緊密。從這兩句詩,可推知,前兩句詩寫的可能是第二層樓所見,而詩人想進一步窮目力所及,看盡遠方景物,更登上樓的頂層。詩句看來隻是寫出登樓的整個過程,其實深含哲理,耐人思索。這裏有詩人向上進取的精神、高瞻遠矚的胸襟,更道出了站得高才能看得遠的哲理。
下麵,我們通過黃徹《蛩溪詩話》一段話,比較著來讀三首詩的立意:
老杜《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雲:“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樂天《新製布裘》雲:“安得萬裏裘,蓋裹周四垠。穩暖皆如我,天下無寒人。”《新製綾襖成》:“百姓歲寒無可救,一身獨暖亦何情。心中為念農桑苦,耳裏如聞饑凍聲。爭(怎)得大裘長萬丈,與君都蓋洛陽城!”皆伊尹自任一夫不獲之辜也。或謂子美詩意寧苦身以利人,樂天推身以利人,,二者較之,少陵為難。然老杜饑寒而憫人饑寒者也,白氏飽暖而憫人饑寒者也。憂勞者易生於善意,安樂者多失於不思,樂天宜優。然又謂白氏之官稍達,而少陵尤卑,子美之語在前,而長慶在後。達者宜急,卑者可緩也;前者唱導,後者和之耳。同合而論,則老杜之仁心差賢也。
這裏引了杜甫和白居易的名作。這三首詩的含意都比較深刻,所以經常為人稱道。杜甫在茅屋被秋風吹破後,又淋了雨,可是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想到天下寒士,隻要天下寒士都有廣廈住,自己就是凍死也感到滿足。白居易在自己新製布裘時,想到天下挨凍的人;新製綾襖時,想到人民啼饑號寒。這在當時都是較為難得的。這種關心人民的思想,使他們的作品具有了較高的思想性,因而成為名篇。
有人在討論這幾首詩誰寫的更好,都從用意著眼,有的認為白居易更難得,有的認為杜甫的用心更好。假如從用意著眼,杜甫想到的是寒士,白居易想到的是百姓,好像白居易高於杜甫一些。其實杜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以及其他關心時事的詩,何嘗不想到人民。隻是寫這幾首詩時,兩人聯係各自的處境著想,白居易在做地方官,自然想到治下的百姓。杜甫當時的處境比較困苦,自然想到寒士。就用意說,都是好的,就藝術成就說,杜甫的詩就比白居易的兩首高,因為他還有“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進一層寫,就更有力量,也更深刻些,在藝術上的成就更高了。
立意貴巧。就是表情達意,不是膚淺隨意,而是避熟就生,別有巧思奇想。例如陳陶《隴西行》: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一作深)閨夢裏人。
開頭兩句寫一場戰爭及其結果。第一句,唐軍將士懷著保國保邊的信念,奔赴邊塞,展開了一場非常激烈的戰鬥。結果戰事失利,“五千貂錦”全軍覆沒,五千人都戰敗而亡。前有“不顧身”後為“喪胡塵”表明那是經過了激烈交戰、殊死搏鬥才葬身沙漠的。那接下來怎麼寫呢?他不寫消息傳來,家人悲哭,親友傷痛,或者生發議論,批評朝廷的開邊政策等等,而是說“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將士雖然已經死去,但他的家人、他的愛妻不知道這個消息,以為他還活著,甚至在夢中還夢到他的身影、麵容。大家知道,一般說來,親人亡故,自然會引起極大的悲傷,但亡故已經成為事實,生者便不再作其他幻想。但是親人事實上已經死去,已經化為遠方的白骨,可你還以為他活著,還在朝思暮想,盼望回來團聚,甚至夢中見麵晤談······這在第三者看來,該是何等的殘酷,何等的淒涼!而本詩正是把這樣殘酷的場景,淒涼的畫麵,用14個字就表現出來了。這兩句詩裏,“河邊骨”是實情,“夢裏人”是幻景;“河邊骨”異常的冷酷,而“夢裏人”則頗為溫馨。作者正是通過這兩相對照,借虛與實、榮與枯、冷與暖,透過一層寫悲涼。巧思妙筆,由此不難體悟出作者立意的精巧高妙。又如蘇軾《飲湖上初晴後雨》: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蘇軾的詩詞風格,有李白的飄逸豪放,杜甫的沉鬱蒼勁,又有
柳宗元的清新俊俏和白居易的自然明麗之長。他的山水詩以明麗的形象,濃鬱的抒情,清新而獨特的意境和警策的寄意寓理見長,特別是小詩最為精彩。如這首小詩,隻有四句,前兩句寫晴日照耀下蕩漾的湖波,次句寫雨幕籠罩下的山影。用筆經濟,描寫生輝。抓住“瀲灩”、“空濛”兩個特征而加以“晴方好”、“雨亦奇”發出讚歎。後兩句,不再繼續寫氣圖貌,描繪湖山的晴光雨色,而是遺貌取神,隻用一個既空靈又貼切的比喻,就傳出了湖山的神韻。喻體和本體之間,除了從字麵上看,西湖與西子同有一個“西”字外,詩人的著眼點,隻是當前的西湖之美,在豐神韻味上,與想象的西施之美有其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相似之處。正因為西湖與西子都是其美在神。所以,對西湖來說,晴也好,雨也好,對西子來說,濃妝也好,淡抹也好,都不能改變其美,而隻能增添其美。欣賞和肯定西湖與西施所共有的在任何情況下都具有的那種本色美,詩人在詩中努力創造的是意境美。詩人妙筆生花,巧思出色,這一比喻遂成為西湖的定評。從此,人們常以“西子湖”作為西湖的別稱。詩人的才思獲得了曆代讀者和遊客的傾情讚美。
立意要求當然不止以上所說的高、深、新、巧,比如還有起碼的要求:立意貴約。就是要簡明集中。要做到一首詩,一個主題,一個中心,避免“二意兩出”。《文心雕龍·熔鑄》篇說:“二意兩出,義之駢指也。”好像一個手指上又長出一根手指。二意兩出,就失去中心,失去統帥,寫出來就會東拉西扯。作詩之前,你可能有許多想法,較多情緒的激動,在你動筆時,卻隻能挑選最重要的、有代表性的、感受最深的一點,把它寫深寫透,寫出精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