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分,監舍走廊裏開始熱鬧起來。上了一天班,四點來鐘回到監舍,閑聊、休息到五點多鐘就開飯了。中飯是在車間吃的,幹巴巴的“牢飯”,沒胃口,在監舍吃飯,可以用上接見時家裏送來或在小賣部買的醃菜或其他副食品佐餐。一會兒,各個監舍的生活衛生員從院子裏把自己監舍的大飯盒和菜桶端進走廊,犯人們開始圍著飯盒用飯鏟鏟飯。大飯盒裏的飯蒸成了一格格的,一格差不多三四兩,鏟多少隨自己,飯管飽,原則是不浪費。菜由生活衛生員掌勺分配,特別是吃什麼辣椒炒肉、蘿卜燒肉時,人們口裏流涎水、眼中冒火花,更需要掌勺人公平分配,即使是吃包心菜、南瓜、冬瓜,生活衛生員也堅持把菜打到每個人的飯碗裏,畢竟菜肴是限量的。
“又是冬瓜。”二○三監舍的王文清端著飯碗進了監舍,口中自言自語。監舍裏比較擠,上下通鋪占去大部分空間,鋪前的過道隻有四尺寬,十幾個人坐在床沿或小板凳上吃飯確實擁擠。王文清把飯碗擱在自己的小木凳上,從牆上的暗櫃子裏取出了母親國慶會麵時給的罐頭魚。他母親就在隔壁大院,逢年過節隊長會安排他去那邊接見,國慶那天見麵時,母親給了他四罐罐頭魚。罐頭魚是他的最愛,當晚就開了兩罐,叫監舍裏的同犯都嘗了點,今天他又開了一罐,叫旁邊的蔡樹林來點。蔡樹林是大組長,他客氣地說:“前幾天吃過了,自己慢慢吃。”大家都知道王文清母子都在這裏坐牢,王文清平時幾無接見,隻有母親偶爾買點東西給他。
“留著自己吃。”幾個關係好的人一起嚷嚷道。
“你還在長身體呢。”小組長車峻笑著說。
王文清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知道這是大家愛護自己。他是中隊年齡最小的,才22歲,由於家庭特殊的緣故,導致他平時幾乎一無接見,二無包裹,更無彙款,平時打平夥隻有吃別人的份,自己從無回報,因此每當母親給了他東西時他都盡量回報一下,生怕被人瞧不起。
“來點豬油?”程才站在暗櫃前,左手端著把缸,右手拿著把勺子,看著蔡樹林說。
蔡樹林瞄了一眼把缸,滿滿一把缸豬油,笑著遞過飯碗說:“來就來點。”勞改隊的菜油水少,蔡樹林看見豬油就像看見紅燒肉一樣來了食欲。
程才又給了每人一勺尖豬油,才坐到床沿上吃起來。程才今天顯得有點大方。一個月前王玲玲在車間暗中給了他一瓶豬油,前幾天才吃完,想不到今天下班時柳如玉也偷偷給了他一把缸豬油,讓他很開心。這時,他見生活衛生員熊根水分完了菜,自己也端了飯碗在小板凳上坐下,便問要不要豬油。熊根水說:“哪有豬油哦?”程才便起身又用勺子到把缸裏挑了一勺尖豬油給他,熊根水說:“謝謝。清湯寡水的冬瓜放點豬油正好。哪來的哦?”熊根水挺隨意地笑笑。幾年前萬建華還在時,他是萬建華身邊的小嘍囉,視程才他們為仇敵,如今時過境遷,他們已和好如友,關係融洽。
“問那麼多幹嗎?”身為組長的車峻詭異地說。車峻是車間保全工,從沒接觸過女犯,但他相信活絡瀟灑的程才一定有女犯喜歡,否則他一個東海人哪來那麼多豬油?肯定是哪個女人送給他的。車峻忍不住貼近程才耳語道:“是哪個野老婆送的吧。”
程才先是一愣,隨即笑道:“老婆談不上,女朋友。”說罷放下飯碗,不無顯擺地說,“人家塞給我的。”說罷,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同犯們看著他,表麵上都笑笑,但心中的滋味隻有自己知道。
這一把缸豬油是今天下班時柳如玉給他的。柳如玉可是西山支隊的“大明星”。之所以出名,是因為她的事上了省報,不少人都看過,程才也看過,隻是從未想過自己會與她有什麼瓜葛。上上個月,他被安排到四大隊帶女犯擋車,並被分配到柳如玉所在的那條機弄後,他才對她有了了解,並通過“師徒”關係得到了她的芳心。他負責的那條機弄有八個女犯學徒工,差不多都是二三十歲的人,最大的也不到四十。八個女犯除了兩個長得差點外,其他幾個長得都不錯,尤其是柳如玉,雖然個頭中等,但腿長臀高,前拱後凸,身材很迷人,尤其是正麵看真是天生麗質的那種,麵部十分清秀白皙,一雙美麗的杏仁眼上鑲著兩條彎彎的秀眉,挺直的鼻梁,小巧圓潤的櫻桃嘴更是讓人過目難忘。就是女犯們必須統一剪的齊耳短發配在她的頭上也與眾不同,別人額頭都是平平整整的一排短發,像掛著一塊窗簾布,而她則打監規擦邊球,讓劉海彎了彎,就那麼個彎兒,使其整個頭型風格大變,氣質驟升,實實在在的不同凡響。特別令程才至今難以忘懷的是第一次與柳如玉相識,讓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了一雙會說話、會唱歌演戲、會勾人魂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眼睛。
那天半上午的時候,程才他們被劉強領著走進了四大隊車間。這是程才第一次來這裏,後來建的新車間就不一樣,比自己車間更高更亮,光線好多了。偌大的車間裏幾乎都是男女民警,民警們主要分布在機弄兩頭,監視著中間的犯人。每條機弄裏都有七八個女犯,機弄一頭立著幾個男保全工,手裏拿著扳手之類的工具,一副隨時待命的樣子。程才他們集合在機弄一頭接受了四大隊大隊長高正平的訓示後,被分到了各個機弄。程才負責的是五機弄,負責指導女犯操作提花機。機弄裏的女犯顯然都是新手,機子都沒開起來,但都很敬業地在機台前探究摸索。
程才從機弄裏第一個女犯開始教。這條機弄都是提花機,生產的產品都是被麵、賽春綢等,技術要求較高。程才先教會女犯開機關機、接頭、換梭子等操作基本功,然後讓她自己慢慢試著擋車,他則依次去教下一個女犯。輪到第四個被教對象時,程才見那女犯個頭不高,但長得十分端莊秀麗,眼睫毛很長,很深的雙眼皮,眼睛忽閃忽閃的,像兩隻淘氣的蜻蜓在拍打著翅膀,分外靈動好看,筆直堅挺的鼻子下,殷紅的嘴唇抿成一道柔美的曲線,露出一絲淺淺的笑,那風姿神態十分迷人。程才見旁邊沒民警,便問道:“你叫什麼?”“王玲玲,三橫王。”那女犯大膽地回答他說。程才按部就班地教完一套程序後,也讓她先把一台機子開起來。程才離開時,王玲玲直勾勾地看著他。程才報以微笑,邊走邊用手拂去大腿上的紗線,低頭來到隔壁織機前,一抬頭嚇了一跳,以為走進了魔窟,遇見了鬼火神功:隻見兩束強烈的“激光”從一張被“激光”束模糊了的臉上聚焦到自己的眸子,使他珍藏了三十多年的魂魄被對方一朝擄去……程才從瞬間失憶失聰失語的昏厥狀態中複蘇過來後,擺擺自己的頭,掐了一下臉皮:不錯,還是自己。他從不可思議的失態中複過神來,終於看清了立在自己身前楚楚動人的是一個妖精般的小女人。小女人的“電”放完後,露出桃花般的笑臉看著他。程才也許從未見過如此攝人心魄的美女,忽然感到竟有那麼一絲緊張,無法淡定的情緒在他教對方的整個過程中都揮之不去,到最後離開時才平靜心情。“你叫什麼?”美女竟然發了聲。“我叫……程才,工程的程。”以往伶牙俐齒的程才忽然變得木訥起來:“你就是柳……如玉?”柳如玉卻不答話,又把自己的眸子對準了對方那對大眼睛,再一次發射出“激光”……
從那以後,程才天天跟著這些女人上班,很專心地教她們擋車技術。女犯們擋車的技術學得不快,但與程才的關係卻發展很快。都是人性被禁錮後的幹柴烈火,天上掉下來千年等一回才能偶遇的機會,誰會放過。五機弄八個女犯在唐秀娥、彭彩雲兩個女民警的監督下,對學習擋車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但隻要程才到自己機台來了,女民警又不在身邊,女犯們的心情就格外好,表麵上裝著一本正經,內心卻開心得很,隻要程才有意無意觸摸自己的手,就決不把手挪開!而成天遊走在全機弄八個女犯間的程才,更是天天像過年似的,一刻也不休息,裝著無比敬業的樣子,整天“授業解惑”於女人之間,傾其所能討好“徒弟”,隻要民警不在場,就乘機在她手上抓一下,惹得對方一陣暗笑。若是在柳如玉、王玲玲、馬小豔她們機台那裏,更是另有一番風情:膽大逼人的王玲玲經常會乘著別人不注意時在他手背上拍一下,或者兩眼定定地看著他,沉默著;而有著一張尖下巴的馬小豔,一見了程才總是拿兩眼偷偷瞄他,有時還會把小包的橄欖、山楂或巧克力之類的東西塞到程才手心裏,讓他喜悅的暖流湧上心頭。相比之下,柳如玉卻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很在乎自己的形象,勞動時常用手去撩拂劉海,與程才熟悉後,天天見麵,“放電”雖然少了,精神交流多了,但她可不像那些沒素質的女人主動去黏著人家,她得有自己的手段。在與程才的交流中,她不屑於弄什麼小恩小惠,她要的是以心相許,以情相戀,以致讓略輸風花雪月之意的程才一度誤以為她少情寡義,是個“冷血女人”,及至這次他被溫俊青教訓一頓後,今天下班時柳如玉乘機塞給她一把缸豬油,他才知道柳如玉對他是大愛……
隻是程才沒想到,福兮禍所伏,兩天後,因為這缸豬油,他又吃了一次苦頭。
又是一個早班,劉強同樣提早20分鐘在車間門口等候。但劉強今天等候的心情與往日不大相同。本來今天是本周最後一個早班,下個星期就要轉中班了,大家上班的心態會轉換一下,心理負擔也會隨之調整緩和,但昨晚接到應樹根的安排後,劉強的心情就好不起來,一晚上睡覺都不怎麼踏實,心裏的負擔壓得他好不自在。昨晚約莫九點半鐘的樣子,劉強坐在沙發上看書,忽聽應樹根在樓下叫他。他下樓後,應樹根對他說:“明天上班你把程才銬起來。”劉強弄明了原委後,說四大隊那邊怎麼辦,應樹根說他會去說。劉強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迎著秋日的朝陽,一中隊犯人呈四列縱隊勻速向車間這邊走來,晨風吹得梧桐樹沙沙作響,樹葉悠悠蕩蕩地飄落下來。當方冬生來到身邊時,劉強對應樹根交辦的工作做了布置,於是方冬生將大部隊和程才領進了自己車間,陳興國將那一隊犯人“師傅”送進了四大隊。
劉強沒有馬上進自己車間,站在原地等陳興國回頭。說不讓程才去就不讓去,劉強擔心四大隊的民警交接有什麼事會找自己。結果情況還好,陳興國回來說對方沒說什麼,反正也快到10號了。
兩人走進車間值班室時,屋裏人多嘴雜,比較亂的樣子,上早班和下晚班的正在交接班,值班桌旁圍著四五個人,程才靠牆站著,隊長們都在忙自己的事,沒有誰管他。他是被方冬生帶進來的,也沒讓幹什麼,讓他候著,然後自己卻到車間裏去了。劉強進門後,就在靠近程才的長條椅邊沿坐下來,很嚴肅地看著他問了句:“就問你一句話,那把缸豬油是誰給你的?現在說出來,可以不處罰你;不說就隻能處罰了。”
程才瞪著兩隻大眼睛看著突然變了臉的劉強,不知道劉指導員怎麼就知道了豬油的事,而且要懲罰他。他一時沒了主意,“柳如玉”這個名字打死他都不會說的,可不說眼下怎麼過關呢?
“不說?那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劉強看著坐在對麵的陳興國道,“銬起來吧。”
程才一時搞不清劉指導員怎麼就變了臉,幽幽地跟著陳隊長出了門。出門時,方冬生正好走進來,見陳興國手裏拿著銬子,進屋坐下後便以探詢的目光看著劉強。劉強簡單說了原委,方冬生沒吭聲,旁邊三中隊的韓偉力卻說:“這種事犯人不會說的。”
八點鐘,韓偉力他們幾個下晚班的隊長剛一走,門就被“呼”的一聲推開,應樹根闖了進來。他一進門就看著劉強說:“程才銬起來了?”見劉強點點頭,又說,“這小子自己跟女犯勾搭,還有本事造隊長謠。”
應樹根走到長條桌靠裏邊一頭坐下來。劉強看著他說:“這家夥恐怕不會說。”
“不說就餓他兩天,看他嘴有多硬。”應樹根道。
劉強善意地提醒說:“時間長了,怕廠裏知道。”
應樹根有點泄氣地說:“是哦,昨天管教會上,領導又在說紀律問題,真難。”
“真的餓兩天?”方冬生睜大眼問道。
劉強也歪著頭說:“餓就餓不得。”
“真是蠢耶,”應樹根道,“你們不會把那缸豬油給他吃呀?”
劉強和方冬生他們被弄得一齊笑起來。笑聲未落,陳興國推門進屋,巨大的噪音瞬間灌滿了全屋。
應樹根也被他們的笑聲感染得忍不住笑了笑。但他很快調整情緒,很認真地對劉強他們說:“老劉,我早就提醒過你,這家夥不能去四大隊,應了我的話吧?”說罷又打著手勢道,“狗是改不了吃屎的。對程才這種反改造分子,我們不能心慈手軟,必須打擊。”
劉強歪著頭道:“上麵天天講‘三像’……”
應樹根立馬打斷他的話道:“鬼話。什麼三像四像,我還是那句話,勞改隊就是勞改隊,對勞改犯就得專政。現在形勢變了,可以像醫生像老師,但最重要的是要像老子,不聽話就得處罰。”
聽了應樹根的一番訓話,幾個中隊幹部沉默下來,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在對待那把缸豬油的問題上,應樹根下令處罰程才,劉強他們沒辦法,隻好讓程才受罰,誰叫他自己惹事呢。但沒辦法不等於沒想法,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陳興國,這天晚上進監就對劉強和馬小牛說:“動不動就罰,不講一點方法。”馬小牛說:“我也想,隻要犯人沒反抗,沒跟你對著幹就不要罰,罰多了也就皮了,沒有用。”
陳興國說:“太左了。”
馬小牛笑笑:“這個人就是領導欣賞。”
一直沒說話的方冬生咧嘴笑了笑。
劉強坐在椅子上幽幽地吸著煙。每個星期上早班,中隊四個幹部輪流進監。今天是周評日,幾個人同時進監,叼著煙閑話一會兒。劉強很喜歡這種氛圍,安安靜靜又沒打擾,說話都是真情的流露。但對領導的議論,他不願多插嘴,隻是露了句“到了一定的年紀,難改”。說罷準備起身去監舍主持周評。
快七點了,走廊上的人開始回到各自的號子,幾個組長在吆喝著,還有人貼著窗玻璃往外看。天色已晚,兩個大院的照明燈都已亮起來。大院中間的界牆已被拆除,未來的界屋已打好地基,男犯大院一側的磚牆已砌了二米高,貼著窗玻璃可看到那邊洗澡間門前的燈光以及進進出出的女人們。雖然隔得太遠,夜色下隻能看清她們的輪廓,但陳文斌等人卻樂此不疲地盯著那邊。二○三監舍的組長車峻在陳文斌肩上拍了下:“進號子,有什麼看的?”陳文斌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說:“牆砌起來了,馬上看不到了。”車峻不屑地說:“撐死眼睛餓死屌,有什麼好看的?”
“嘿嘿,話糙理不糙。”
車峻回頭一看,見幾個隊長都來了,便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方冬生看著車峻吐出句話:“你說得也對。沒想頭的事就不要去想它。”
各監號的人已進監舍,準備周評。劉強走進二○三監號時,十幾個人已在下鋪床沿或床前小板凳上坐下,地上還擱著幾個茶杯。天氣不熱,但有點悶,人們的穿著比上班隨意多了,背心、短褲、短袖襯衣和長褲,穿什麼的都有,但大部分都是家裏送的便裝。劉強拿著支隊下發的《罪犯雙百分考核獎罰細則》晃了晃說,聽說有人對雙百分考核還不了解,今天周評前再給大家說一下。劉強邊翻小冊子邊說道:“簡單說,雙百分考核就是思想改造100分,勞動改造100分,這是每天考核的基礎分,一共有八項考核指標,一個月下來,你如果每天得了兩個100分,一個月累計獎分20分以上,可以得一個表揚——但有個前提,思想改造必須獎5分以上。如果連續記了三次或累計四次表揚就折合記功一次,連續三次或者累計四次記功可報減刑;另外一年得了六個表揚,年底還有機會評積改分子。反過來,如果平均每天得不到雙百分,一個月扣了20到29分就要記警告一次,扣30分以上要記一次過,警告累計超過三次也要記過一次。另外就是記過、記功,警告、表揚可以折抵。雙百分考核主要的就是這些,你們看還有什麼不清楚的?”
劉強剛一說完,坐在靠南麵窗戶的馬賤根要求發言。他來自農村,文化不高,提的問題是“八項考試指標有哪八項”。
“腦膜炎,是考核,不是考試。”車峻忍不住糾正道。
“你叫人‘腦膜炎’幹嗎?”劉強第一次聽到有人叫馬賤根外號。
車峻不好意思地笑笑:“都這麼叫……”
“以後不要叫外號。”劉強說,又對記錄員張玉樹說,“你再給大家說一下八項考核內容。”
張玉樹翻到前麵的記錄內容,認真地念起來:“思想改造100分,分為四項:1. 認罪服法,服從管教,30分;2. 遵守監規紀律,30分;3. ‘三課’學習成績及格,30分;4. 言行文明,生活衛生習慣好,10分;勞動改造……”
“還有,上課要遵守課堂紀律,要遵守生活衛生製度。”劉強看著手中的小冊子補充道。
“勞動改造100分,也是四項:1. 完成勞動任務,40分;2. 保證產品質量,30分;3. 遵守勞動紀律,安全生產,20分;4. 產消耗不超標,增產節約,10分。完了。”張玉樹念完,看著劉強。
劉強望著馬賤根道:“搞清楚了吧?”見對方點了頭,又看著坐在床沿的學習宣傳員金貴源說:“把八項考核內容寫到黑板報上去。”金貴源點點頭答應一聲。
“指導員,我100分時候一個表揚,現在200分了還……是不是一個表揚?”說話不太利索的犯人名叫熊崽。
劉強看著他,一時沒聽清他說話的意思。熊崽一臉著急的樣子,左手伸出一個手指頭,右手也伸出一個手指頭,然後兩個手指頭碰靠了幾下說:“是不是一樣?”
熊崽坐在暗櫥旁邊的小板凳上,大家看著他打手勢,臉上的表情不一。劉強旁邊的車峻似乎明白了熊崽的意思,便看著他說:“你是說以前百分考核得的表揚,和現在雙百分考核得的表揚是不是一樣?”
“是是。”熊崽如釋重負地笑起來。
劉強也開心地笑了:“一樣的。”犯人們也一起跟著笑起來,但笑聲中夾雜著一種嘲諷的意味。不過,劉強卻關心地問了句:“你現在有幾個功和表揚?”“兩個功兩個表揚。”劉強又說:“你餘刑不長了,再得幾個表揚,明年可以減刑回家。”熊崽憨憨地笑著。劉強看著近在咫尺的熊崽憨厚的樣子,忽然一股暖流湧上心頭。別人說他傻,都不把他當一個正常人對待,可就是這個熊崽關鍵時候卻對劉強“情有獨鐘”。
那還是劉強從部隊轉業來到一中隊工作一年後的事情。那時中隊隻有應樹根和劉強兩個人輪流帶班生產。中隊有七八十人,和二、三中隊早中晚三班倒,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地上,早班中班還輕鬆,輪到上晚班時才叫辛苦,頭兩天無所謂,第三、四天開始精力不濟,到了第五、六天,下班後回家腳都打晃晃,幾乎是走著“S”線回家的,工作之辛苦沒法說。更為重要的是,偌大的一個生產車間,七八十個犯人在車間生產,隻有一個民警帶班,安全壓力可想而知。事實上八十年代初那個時候,監獄裏麵改造與反改造的鬥爭是非常尖銳的。那年底東海犯人鄭國寧暗中聯絡熊崽企圖殺害帶班隊長,搶奪警服和車間大門鑰匙,然後混出監獄。鄭國寧已悄悄把一根扁鐵拿到砂輪間磨成了尖刀,藏在自己機台下麵不易察覺的地方。兩個罪犯在選擇哪個隊長帶班時動手的問題上出現了不同意見,熊崽表示“劉隊長帶班就不動手”,鄭國寧表示等籌夠錢和糧票後,“碰到誰就殺誰”。幸運的是,在大隊組織的安全檢查中及時查獲了鄭國寧準備好的那把扁刀,讓劉強和應樹根躲過了一劫。鄭國寧因此被加刑一年。熊崽因情節輕和認罪態度好隻被記過一次……
“指導員,我有六個功,兩個表揚,下半年可以減刑吧?”說話的是王文清。劉強對他的情況十分清楚,八三年“嚴打”前,“江中幫”與“東海幫”準備團夥鬥毆期間,王文清因為是江中人,也被“江中幫”頭子萬建華拉攏欲參與團夥鬥毆,正是劉強反複多次勸說,王文清才從團夥的旋渦中抽身而出,後來也就沒有跟著萬建華那些羅漢倒黴,時至今日,原判五年刑期的他再減一次刑就可以回家。看著年輕的王文清笑笑的樣子,劉強心裏非常高興,這是他當管教幹部後第一個被自己成功教育過來的失足青年。他表示王文清下半年減刑沒什麼問題。
王文清又說:“到時候再讓我去看一下我媽吧?”
她的媽媽就住在女犯大院的北樓,國慶節時,劉強安排他和母親見了麵,年底前報減刑再安排見一次也沒問題。劉強心裏想著,嘴上就答應了:“到時再通知你。”
見王文清十分高興的樣子,坐在他身旁的熊根水笑著問劉強道:“指導員,我也要你多關心。”熊根水大王文清一歲,也是犯的搶劫罪,原判同為五年,可是在“嚴打”前“江中幫”與“東海幫”的團夥鬥毆中,熊根水卻聽不進劉強苦口婆心的勸告,死心塌地地跟著萬建華,最後因參與團夥鬥毆被加刑五年。其後的幾年間,當那些“江中幫”和“東海幫”團夥頭子自殺的自殺、槍斃的槍斃、加刑的加刑、送邊疆的送邊疆,熊根水才切切實實地悔悟,主動找到劉強說:“真後悔當初沒有聽你的話。隻怪那時太不懂事。”此後,幫派團夥煙消雲散,支隊改造環境得到淨化,熊根水也逐步走向靠攏政府、積極改造的道路,時至今日,也積極要求進步,擔任了小組的生活衛生員,去年還被評為支隊積改分子。看著熊根水不無稚氣的方臉,對比著他今昔巨大的變化,劉強臉上現出了滿意的微笑:“隻要改好就行。”
劉強說罷看看表,對車峻和張玉樹說:“下麵你們自己周評,張玉樹做好記錄,回頭我來講評。”說完就起身去隔壁二○四監號,二○四監號也由他負責周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