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不久,離省城江中不太遠的西山支隊大院裏,黑壓壓地坐滿了等待看電影的人。人群被人為地隔開在東西兩個院子裏。院子中間修築了一條近三米高的界牆,銀幕就懸掛在界牆中間兩根高聳的鐵杆子上。每當放電影時,西院坐著的都是清一色的男犯,東院則為一色清的女犯。
今天放的電影是《廬山戀》。《廬山戀》在全國公演多年,因為它是“文革”後國內表現愛情主題的“第一部吻戲”,監獄管理部門一直不敢在監內放映,直至支隊分管領導點了頭,管教科分管教育的領導才安排今天這場電影。晚上播放電影《廬山戀》的消息,犯人們白天就知道了,非常高興,都在期盼看到它。原來據組織放電影的教學組民警朱東方說,今天是最後一次全支隊犯人同時看電影,因為支隊要在界牆處建一座三層的犯人生活輔助用房,下個星期就動工,因此今天人們的情緒很高,又恰逢國慶休息,全支隊的人基本都到場了,電影尚未開始,銀幕兩邊院子裏早已坐滿了黑壓壓的人。
每次放電影都是這樣。自從前兩年支隊決定在監獄內播放電影後,看電影一直都是西山支隊犯人們最喜聞樂見的事情。每當界牆中間那兩根鐵杆子上掛上銀幕時,人們就會興奮起來,忙著打聽今天放什麼片子,期盼著能早點欣賞。盡管銀幕懸掛在兩個大院中間,人們有時看正麵,有時看反麵,但大家也沒什麼意見。因為放映員在兩邊輪流放映,誰也不吃虧。其實這個細節並不影響人們對電影的追捧,因為各大隊之間幾乎是老死不相往來,隻有看電影時熟人之間才有見麵招呼寒暄的機會,或交流犯人中私下秘密聯絡的奇聞逸事。可以說,看電影是男人們難得的精神會餐,比看電視強多了。
六點四十分,天剛黑不久,大院裏的照明燈都亮著。三、四大隊的院子裏開始熱鬧起來,人們從監舍樓裏陸陸續續地來到院子裏,大隊值班領導開始讓各中隊集合整隊。
三大隊和四大隊合住一棟五層監舍樓,位於大院南麵,俗稱南樓,樓前各有一個二三百平方米的小院子,那是人們平時活動的場所。大院北樓也是一棟五層監舍,四、五樓是教學區,三樓以下住著五、六、七三個大隊的人。兩棟大樓中間修建了一個籃球場。一牆之隔的女犯大院格局與男犯相同,三個大隊女犯都住在北樓,女犯南樓與男犯大院南樓僅隔一米,幾乎形成聯體樓,三樓以上是女犯教學區和禮堂,三樓以下是醫務所和監舍。整個大院就兩排,共四棟監舍大樓,構成了西山支隊監舍大院的基本布局,雖不寬敞,卻也整齊劃一。
快七點了,各大隊犯人陸陸續續進了操場,放映員正在做放映前的準備。天完全黑了,但在路燈的輝映下,操場上光線仍然不錯,幾米內能看清人臉輪廓。
“金桂龍,你還在這幹什麼?”
說話的是四大隊的管教隊長溫俊青,他站在自己中隊後頭,見東海犯人金桂龍還在隊伍外和人說話便喊了一聲。不知是不是嘈雜的環境使對方沒有聽見,金桂龍他們沒有什麼反應,溫俊青便走過去對金桂龍說:“還在說什麼?”又看和他說話的那個犯人有點麵熟,好像也是東海犯人,但不是他們大隊的,便嗬斥道:“你跑到這裏來幹什麼?”
金桂龍趕緊回隊伍裏去,臨走時拉了拉同鄉,但同鄉卻不走,還朝著個頭瘦小的溫俊青回了句:“你管我幹什麼?”
溫俊青一聽就來氣:“你跑到這邊來我不管你呀?”
那犯人鼻孔“哼”的一聲,邊走邊說道:“管好自己的老婆吧!”
溫俊青腦袋“嗡”的一聲,這話太刺人太傷人了!溫俊青氣急敗壞,快走幾步一腳踹在那犯人屁股上,對方當即倒地。溫俊青撲過去按住他,叫來旁邊幾個犯人一起將那人抓住提起,然後揪住往四大隊監舍走去。正在附近的三大隊一中隊民警陳興國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忙跟了上去。
被揪往四大隊監舍的這個犯人就是程才。溫俊青對他毫不了解,隻是有點麵熟——那是因為上個月他們大隊擋車工不夠,從女犯大隊抽調一個班次的女犯學擋車時,這人到四大隊來幫忙帶徒弟。但溫俊青並不熟悉他,現在這小子居然在自己的傷口上撒鹽,是可忍,孰不可忍!
程才被揪到四大隊監舍值班室後,幾個犯人走了,剩下溫俊青和四大隊的另兩個民警以及剛剛進屋的陳興國。
大隊值班室和犯人監舍一樣大小,後麵三分之一的位置是值班床鋪和儲藏室,中間用文件櫃隔開,前麵擺了三張辦公桌和一張三人人造革沙發,活動空間也就七八個平方米。
“把他銬起來。”溫俊青叫兩個民警把程才雙手戴上手銬後,緩緩走到程才麵前,兩眼冒著無比熾烈的怒火。
在場的陳興國二話不說,趕緊開門跑了出去。他心急如焚走出四大隊院子,卻與四大隊教導員閔細仔撞了個滿懷。陳興國一見閔教導員,竟有點結巴地說:“閔教……”說罷就往操場上奔去。
天很黑,電影已開演。陳興國正要往前走,卻見劉強匆匆趕了過來,陳興國簡單說了兩句,見劉強往四大隊去了,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轉身在自己隊伍後頭椅子上坐下來。
“行了。”閔細仔一進大隊值班室後,見溫俊青正從腰間抽皮帶,準備用皮帶抽那犯人。
“你不要管。”溫俊青出手就一皮帶甩過去,“老子今天就是要讓他長點記性……”說罷,高舉著的右手卻突然被人抓住了。
“行啦!”閔細仔一掌拍在桌子上,“你想出人命是啵?!”
溫俊青被人拉回到沙發上,剛才抓住他右手的是劉強。溫俊青看他一眼,也不說話,坐在沙發上直喘氣。
劉強見程才倚牆斜著,兩隻大眼睛充滿著仇恨地盯著溫俊青,便讓一個民警把程才的手銬打開。正好陳興國開門探頭看裏麵,劉強跟閔教導員打下招呼,然後讓陳興國把程才送到醫務所去。
陳興國攙扶著程才走後,兩個民警也走了。閔細仔見溫俊青怒氣稍緩,便問道:“怎麼回事?”
溫俊青卻不吭聲。
沉默一會兒,坐在溫俊青一側的劉強在他的右腿上拍了一下說:“為什麼事?我好回去批評處理他。”
溫俊青仍不吭一聲。他慢慢地掏出煙和打火機,旁若無人地點起煙吸著。
劉強望了閔細仔一眼。閔細仔是他的老丈人,快到退休的年紀了,還在基層一線工作,熱情不減。為避免尷尬的氣氛,劉強拍了拍溫俊青的肩膀做起身狀道:“你消消氣,我去醫務所看一下。”
劉強起身與丈人點了下頭,轉身要離去,溫俊青卻吐出一句話來:“你去問那小子。”
外麵操場上電影放得正歡,片中人物的對話聲在大院上空回蕩著。劉強沒進操場,直接往醫務所走去。
醫務所就在旁邊,一座獨立的小院子,裏麵燈亮著。劉強估計陳興國他們還在醫務所,便徑直走進就診室,民警醫生廖前進正弓著身子給程才檢查。
劉強滿是歉意地笑笑:“廖醫生辛苦了,搞得你電影都看不成。”
“沒事。《廬山戀》我看過。”廖醫生也笑笑。
從醫務所出來,帶程才經過操場邊黑壓壓的隊伍旁邊時,劉強發現程才挺了挺身子,加快步子往前走。
“老劉,你們先走。”陳興國主動和劉強招呼一聲留下來,電影散場後他要帶人回中隊。
劉強他們穿過大隊院子正要進監舍樓道,副教導員應樹根從後麵跟了上來,讓他們先到大隊值班室去。
應樹根開了門,也不叫他們落座,板著臉看著程才說:“怎麼跑到人家大隊去挨打了?”
程才氣鼓鼓地看了一眼應樹根,卻不吭聲。副教導員應樹根從來沒有好臉色給自己,他懶得理他。一旁的劉強見應樹根這樣子,也不好叫他們坐下說,畢竟他是副教導員。
“不肯說是啵?”應樹根一副挺嚴肅的樣子,“我看你就是賤骨頭,該打!”原來,應樹根聽說程才被打送往醫務所後,到四大隊監舍值班室去了一下,弄清了溫俊青打他的原委。
“什麼原因?”劉強看著應樹根。
應樹根看了一眼劉強,用手指著程才說:“這小子竟然管隊長的事,打死都活該。”
一聽這話,劉強似乎明白了幾分,想著三個人這樣站著不是個事,便主動說自己帶程才回中隊去教育他。
應樹根點點頭:“好好教訓教訓他。”
一中隊監舍就在二樓。二樓左手邊就是中隊民警辦公室,辦公室隻有十二三個平方米,幾張辦公桌一放就沒多大空間。劉強在辦公桌前坐下,招呼程才在牆根一張小木凳上坐下後,眯了下眼睛問道:
“到底怎麼回事?”
“我就說了‘管好你老婆’。”程才老實地說。
“你好好的說這個話幹什麼?”
“我和金桂龍說話,他跑來管閑事,我才說那句話。”
“那是你該說的話嗎?”劉強板著臉孔說,“才安靜了多久?隊長不惹你,你卻去惹隊長。真的是骨頭作酥了?”
聽了指導員劉強幾句批評後,程才心裏也開始平靜下來,他看著劉指導員端坐在辦公桌後麵,一副與人為善的樣子,人就沒了脾氣。劉指導員管過他多年,他很了解指導員這個人,聽說他原來在東海當兵,轉業後直接分到了他們一中隊,先當隊長,後來又當了中隊長,現在是他們中隊的指導員。劉指導員凡事他都分個青紅皂白,處理問題也涇渭分明。自己以前雖然多次被他罰過,但他心服口服,因為自己過去確實太吊兒郎當,老是給他找麻煩。慶幸的是,他遇到了劉強,由於他過去不大聽隊長的話,吃了不少苦頭,劉強當了指導員後,情況才開始有了轉變。也許劉指導員在東海當過兵,對自己和其他東海人有那麼點好感,也許他有一副菩薩心腸,程才做錯了事,哪怕指導員發再大的火,他也接受,他就願意讓劉指導員慢慢說著自己,從不反感他對自己的教育。
“隊長的事關你屁事?”劉強兩眼忽然露出嚴肅的冷光,提高嗓門說,“教了你多少年了,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嗎?”劉強十分嚴肅地說道,“應教說得一點也沒錯,你就是個驢子骨頭!”
說到這兒,樓梯上傳來眾人上樓的聲音,電影散場了。劉強靜了幾秒鐘,接著斥責道:“隊長的事你少摻和!不要聽風就是雨!”
程才小心地說:“是真的,女犯……”
“什麼蒸的煮的。”劉強堵住他的嘴道,“別人的事少操心!”說罷站起身來,“三十幾歲的人,該學聰明點了。”
陳興國推門而入,程才看了一眼指導員,便知趣地乘機出了門。劉強順口問了句“點了名?”,陳興國點點頭:“點了。”在椅子上坐下後問道:“溫俊青幹嗎打他?”
“嗐,這個家夥……”
陳興國不解地看著劉強。他來支隊時間不長,好多事情不明白。
劉強看他一眼沒吭聲,拿起桌上的“廬山”煙丟一支給陳興國。陳興國接了煙,忙掏出打火機給劉強點火。
劉強吸了兩口煙道:“溫俊青老婆趙冬梅原來在女犯那邊帶班,金洋那時是我們中隊指導員。兩人有沒有關係不好亂說。”說到此,劉強強調道,“這種事,我們當隊長的不能讓犯人牽著鼻子走,就一條——隊長的事,不能讓他們以下犯上!”
聽到劉強的話,陳興國點了下頭說道:“這種事擱誰頭上都受不了。”
“這家夥沒一點身份意識。多少年了,吃了多少虧,都是嘴巴不饒人。哪天有空我還得找他談談。”過了會兒劉強又咧嘴笑笑說,“這家夥聰明是聰明,什麼東西一學就會。別人開兩台車子,他卻開四台。”
陳興國也誇道:“還識譜呢,歌也唱得不錯,還會吹口琴,也是個人才。”
“這家夥其實不怎麼壞,就是嘴不饒人。”劉強說,“有空再找他談一下。”
早晨7:40,劉強準時到達廠區主幹道。劉強就住在支隊職工生活區,生活區位於國道北麵,國道南麵就是監獄。監獄裏麵不算大。西山纖維廠隻是一個中型企業。從監獄大門一側的小門走進監獄,在你麵前的是一條廠區主幹道,兩旁是三大隊和四大隊的織造車間。再往前便是二大隊車間和五大隊車間以及倉庫、發電房等。主幹道半中腰是丁字路口,直行到底是女犯監舍大院,右拐後再左拐,一路上便是另外幾個大隊的廠房和鍋爐房,鍋爐房南麵即是男犯監舍大院。三大隊的人從監舍院子經二道門報數進出走到車間門口大約20分鐘,劉強從家裏步行到車間門口也就七八分鐘,不過他用的是軍人步伐。
每當中隊上早班,劉強就按時到達車間門口等候。以前他當帶班隊長和中隊長時,民警少,他要兩個搭檔馬小牛和方冬生輪流帶隊進車間。去年當了指導員,今年又分來了大學畢業生陳興國後,便由他們三人輪流帶人。但劉強還是習慣成自然似的,隻要中隊上早班,他就要提前20分鐘去車間門口接隊伍,因為早晨上班時間是一天中最亂的時候。三、四大隊的男犯和二大隊的女犯都是三班倒,上下班時間一樣,再加上其他大隊也幾乎同時出工,各大隊的民警、工人也在7:50左右陸陸續續進廠,所以每天這個時間段是廠區主幹道最雜亂的時候。特別是自從三大隊臨時抽調七個男犯到四大隊跟班輔導女犯,而這幾個男犯由劉強他們中隊臨時管理後,劉強更不敢掉以輕心,每天他都到現場看著他們進車間,有時晚上進監還在辦公室挨到11:30和上晚班犯人一起出去,在車間門口看著大部隊進了車間,帶班隊長把那幾個男犯送進了四大隊,他才放心地回家去。
今天也同往日一樣,劉強剛站到車間門口的主幹道上,就見兩支衣著混雜的隊伍緩緩地從丁字路口那邊走過來。秋高氣爽的早晨,陽光從樟樹和梧桐樹的枝葉間漏下來,落到犯人們身上,使原本衣著雜亂、褲腿和雙肩都加縫了米黃色褲邊和肩布的隊伍更顯得斑斑駁駁。二大隊的隊伍到了車間門口,女犯們自覺往車間一側偏離,一部分往車間走去,另一部分原地待命。劉強他們一中隊的人從女犯側畔走過,無數的光頭齊刷刷地往右邊看過去,也就那麼一會兒,男犯們就到了車間門口。中隊的大部分人依次進了車間,剩下程才那一組輔導人員由陳興國領著原地待命。這時二大隊那支原地待命的女犯隊伍來到四大隊門口,魚貫進入車間。劉強走到程才身邊問了句:“怎麼樣?”
“沒事。”人高馬大的程才聳聳肩,擺出一副輕鬆的神情說。
一旁的方冬生不無揶揄地說:“天天跟過年似的,有個屁事。”
“嘻嘻。”旁邊幾個人忍不住笑起來。
劉強也放心地笑了。他問程才“怎樣”的意思是關心他被打後的身體恢複情況,因為昨天,程才主動到中隊辦公室向他表示了對錯誤的認識,說一些人知道真相後也都說他“不該去惹隊長”。昨天劉強看出他的精神狀況不怎麼好,現在見他若無其事的樣子,也就放心了。
劉強走進自己車間,車間裏一片如雷貫耳的巨大噪音幾乎瞬間使人失聰。剛分到這裏工作時,劉強很不習慣,時間長了才逐漸適應,並漸漸地對它有了一種農民對於土地那種親切而又依賴般的感情。
三大隊織布車間是七十年代建造的。原先的織布車間始建於五十年代末,是西山纖維廠建廠後建造的第二個生產車間,它就是現在二大隊在使用的矮舊平房。三大隊現在使用的是後來擴建的車間,織機都是160型鐵木機,有150多台,把車間塞得滿滿的,像森林似的密密匝匝。這些看著土老帽似的織機,生產出的蠟羽紗、手繪絲織方巾去年還參加了全國旅遊產品展銷會,特別是手繪方巾是在75厘米見方的絲綢上手工繪出名山大川和蟲鳥花卉圖案,深受顧客青睞。車間生產的許多產品銷路都不錯,如線綈被麵、軟緞被麵和富春紡、賽春綢等都很受大眾歡迎,有的暢銷港澳和海外。這些產品雖然經過了後麵染色才變成了人們喜歡的商品,但首先創造這些財富的還是他們三大隊的人。由此劉強感到有些自豪,盡管自己中隊長年累月地三班倒,工作非常辛苦,但內心還是感到值得的。
因心中有事,劉強今天沒巡視車間,直接上了二樓大隊辦公室。教導員金洋和兩個女會計、出納都在,劉強向金洋彙報說,程才前幾天被打後,他批評教育了程才,程才也承認了錯誤,因此他準備去四大隊溝通一下,並提出:“考慮到兩個人在一個大隊,為避免發生意外,幹脆讓他先回來算了。”
金洋聽了劉強的話略一思忖便道:“犯人有錯在先,幹部也打了他,這事沒什麼好說的。你去說說,看他們的意見,那幾個男犯原定借兩個月,差不多也快到時間了,能抽回來就抽回來,有困難先抽他一個也行。”
劉強離開大隊辦公室後直接去了對麵的四大隊。四大隊生產車間是西山纖維廠八十年代初投資新建的第二個織布車間,空間更大,光線更好。今天上早班的都是女民警,負責帶班的唐秀娥站在車間一角,那個年輕的民警彭彩雲站在另一邊。劉強沿牆根走過去,與唐秀娥打了聲招呼後徑直上了二樓,走進了四大隊辦公室。
四大隊教導員閔細仔、大隊長高正平和會計、出納都在。劉強一走進辦公室,高正平開口道:“女婿看老丈人來了。”
大家都“嘻嘻”地笑起來。劉強也笑著坐下說:“來跟領導彙報。”
劉強的老丈人見從不上門的劉強忽然來了,猜想肯定是為幾天前那個犯人被打的事。
果不其然,劉強一開口就直奔主題:“我們那個犯人與溫隊長發生糾紛後,我們狠狠批評了他,他也承認了錯誤。”
“那犯人沒什麼事吧?”閔細仔說,“今天好像來上班了。”
劉強明白老丈人問的是程才的身體有沒有什麼大礙,便說道:“沒什麼問題。”頓了頓又道,“這件事就這樣算了。溫隊長不會還在生氣吧?”
閔細仔看著劉強說:“受了氣,也出了氣,應該不會有什麼了。”
劉強接著道:“我們這個犯人幹脆撤回去算了。兩個人在一個大隊總不好,不要出什麼意外。”
高正平說:“雖然不是一個班,但交接班會碰到。”
劉強又說:“原定計劃這幾個人月底撤出,可不可以全部提前撤出來?”
閔細仔看著高正平,高正平道:“女犯學也學得差不多了,要撤也行。”
“那就這樣。”閔細仔接過話道,“定個時間,10號怎樣?沒問題就10號撤出。你回去跟你們金洋說一下。”
劉強心情愉悅地下到車間,見唐秀娥還在原地站著,便往她身邊走去。四大隊車間的提花機少,自動布機多,車間不顯擁擠,噪音也比三大隊小。女犯擋車工都穿著白圍裙,在自己的機台前忙碌著,其間夾雜著幾個男犯輔助工,有的彎腰忙著,有的在噪聲中大聲與女犯說著什麼事。
唐秀娥見劉強走過來,笑笑打招呼。
“你們上班就這樣盯著?”劉強靠近她說道。
“沒辦法,個個都是狼啊。”唐秀娥大聲說道。唐秀娥三十出頭,原是企業工人,現在是以工代幹。她對這些男女犯人頗為了解,知道他們之間名堂多。按她的本意她是不願意來這個中隊工作的,可沒辦法,隻好盡心盡責,確保不出什麼要緊事。
“辛苦了。”劉強提高音調問道,“那個程才有什麼名堂麼?”
唐秀娥靠近道:“你是說那個好高個子叫程才的?”見劉強點點頭,她又說道,“幹部都盯著,他們也不敢,但後麵小動作不少。那個程才,聽說幾個女犯還爭寵呢,我就是沒抓著把柄。”
劉強眼睛瞄著機弄裏的男犯,沒有接話。過了會兒,唐秀娥挨近問道:“欸,溫俊青幹嗎打他?”
劉強轉移話題道:“這些人擋車都學得差不多了吧?”
“擋車是沒什麼問題了,但技術不太熟練。”
劉強與唐秀娥說了一會兒話,回到自己大隊後徑直去向金洋做了彙報。金洋說了句“就這樣辦”後,劉強點點頭便走了。
劉強走進值班室時,馬小牛、方冬生、陳興國三個人都在。說了一會兒最近兩周的生產情況後,劉強首先扯起了罪犯雙百分考核的事,問大家組織學習的情況。馬小牛、陳興國表示已組織學習過了,方冬生說由於對犯人的考核尚未定型,幾年來變化較大,有的犯人有牢騷。方冬生自己也似乎受到了些影響:“以前都是叫犯人比認罪、比改造、比勞動、比監規、比衛生,撇撇脫脫,蠻好的。去年開始搞百分考核,才一年剛剛適應,現在又搞什麼雙百分,總沒個定規,連勞改犯都說‘猴子耍×,越耍越短’。”
方冬生粗話一出,陳興國就忍不住笑出了聲。馬小牛也咧咧嘴,沒笑出來。
劉強不笑不惱地看著方冬生,認真地說:“我們就不要跟犯人一般見識。你講的是《犯人守則》,老皇曆了,現在改革了,犯人考核也在變,雙百分考核是勞改局定的,以後都要這樣搞。昨天我問一個犯人知不知道雙百分考核的事,他知道100分變成了200分,但具體內容不知道。這個星期周評,大家再說一下。”
話音剛落,值班室的門忽被推開一條縫,車間的巨大噪音瞬間灌進屋來,一個犯人探頭說了句什麼,陳興國起身出了值班室。
“另外,程才挨打的事誰問也不要多說什麼。”劉強看著馬小牛他們說,“先頭在四大隊碰到唐秀娥,她想問我,我沒理她。”
馬小牛說:“就是她們那邊的事。”
“還不是哪個女犯瞎說。”方冬生說。
“這種事越描越黑。”劉強說。他不想讓自己中隊的犯人議論此事,便嚴肅地說:“這事到此為止。我們不議論,犯人翻不起浪。”
可是劉強的好心不管用。程才因不爭氣又導致一場災難降臨到自己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