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閱讀範圍之內,還沒有發現哪位中國當代作家比汪曾祺先生更看重小說的語言問題。他在《小說筆談》一文中,用了一個小節的篇幅專門談論小說語言的“敘事與抒情”。他說:“現在的年輕人寫小說是有點愛發議論。夾敘夾議,或者離開故事單獨抒情。這種議論和抒情有時是可有可無的。”他說:“一件事可以這樣敘述,也可以那樣敘述。怎樣敘述,都有傾向性。”他說,傾向性不需要“特別地說出”。怎樣表現傾向性呢?“中國古語說得好:字裏行間。”在這篇文章中,汪曾祺先生還告訴我們,一個小說家,要懂得“在敘事中抒情,用抒情的筆觸敘事”。
讓我們一起閱讀汪曾祺先生的微型小說名作《陳小手》。
陳小手滿頭大汗,走了出來,對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滿麵笑容,把封在紅紙裏的酬金遞過去。陳小手接過來,看也不看,裝進口袋裏,洗洗手,喝一杯熱茶,道一聲“得罪”,出門上馬……
在這段敘述之中,我看見汪曾祺先生向陳小手投去的是一縷讚賞的目光。“看也不看”,暗示了陳小手不是一個唯利是圖的人。汪曾祺先生讚賞的正是陳小手的豁達。接下來一句,“陳小手活人多矣”。除了加大讚賞的濃度之外,汪曾祺先生在這裏還預先表達了對陳小手不幸身亡的惋惜與同情,也預先表示了對“團長”驕橫跋扈草菅人命的憤恨。
團長的太太(誰知道是正太太還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來。叫來幾個老娘,還是弄不出來。這太太殺豬也似的亂叫。團長派人去叫陳小手。
括號裏的一句“誰知道是正太太還是姨太太”,意味深長,它表達了汪曾祺先生對“團長”的冷漠,到了“弄不出來”,“殺豬也似的亂叫”,作者的情感漸漸從冷漠上升到厭惡的程度。然而敘述還在延伸:
這女人身上的脂油太多了,陳小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孩子掏出來了。
“脂油”和“掏”是厭惡的繼續,也是作者傾向性的繼續。汪曾祺先生沒有對“團長”和“團長太太”發表一個字的議論,但他的主體情緒已經毫無保留地抒發出來了。他是怎樣抒情的呢?—“字裏行間”。
《陳小手》完成了汪曾祺先生“敘事與抒情”理論的實踐闡述,為我們指出了小說語言的方向。這是一筆永恒的文學遺產,可以讓每一個有誌於文學創作的人享用終生。
汪曾祺先生在談到微型小說的時候曾經說過,微型小說“要做到字字珠璣,宣紙過墨不能易之,一個字不能改”。這是一個多麼令人向往的境界。我終於認識到,微型小說應該是小說中的絕句,微型小說作家必須像唐人寫絕句一樣去錘煉作品語言才行。這是拯救微型小說唯一的途徑。
我的朋友王海椿對汪曾祺先生的作品也情有獨鐘。他對我說:“汪曾祺寫得從從容容,初讀似乎平淡,細細品味之後,不禁拍案叫絕:有味!”
能說出這樣一番話的人,他身上一定飽含著優秀作家所特有的品質。王海椿後來果然成為一個優秀的微型小說作家,他以《雪畫》《大玩家》《大家子弟》等諸多優秀作品而聞名全國。
有誌於微型小說創作的文學愛好者,甚至包括一些當紅的微型小說作家,都應該好好學習汪曾祺先生的小說語言。寫到老,學到老,直到自己筆下的作品“字字珠璣,宣紙過墨不能易之”。
延伸閱讀:
陳小手
汪曾祺
我們那地方,過去極少有產科醫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請老娘。什麼人家請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門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爺、小姐,差不多都是一個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戶,生人怎麼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況,哪個年長的女傭人可以當她的助手,當“抱腰的”,不須臨時現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個老娘“吉祥”,接生順當。—老娘家供著送子娘娘,天天燒香。誰家會請一個男性的醫生來接生呢?—我們那裏學醫的都是男人,隻有李花臉的女兒傳其父業,成了全城僅有的一位女醫人。她也不會接生,隻會看內科,是個老姑娘。男人學醫,誰會去學產科呢?都覺得這是一樁丟人沒出息的事,不屑為之。但也不是絕對沒有。陳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婦科醫生。
陳小手的得名是因為他的手特別小,比女人的手還小,比一般女人的手還更柔軟細嫩。他專能治難產,橫生、倒生,都能接下來(他當然也要借助於藥物和器械)。據說因為他的手小,動作細膩,可以減少產婦很多痛苦。大戶人家,非到萬不得已則不會請他的。中小戶人家,忌諱較少,遇到產婦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會建議:“去請陳小手吧。”
陳小手當然是有個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陳小手。接生,耽誤不得,這是兩條人命的事。陳小手喂著一匹馬。這匹馬渾身雪白,無一根雜毛,是一匹走馬。據懂馬的行家說,這馬走的腳步是“野雞柳子”,又快又細又勻。我們那裏是水鄉,很少人家養馬。每逢有軍隊的騎兵過境,大家就爭著跑到運河堤上去看“馬隊”,覺得非常好看。陳小手常常騎著白馬趕著到各處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馬和他的名字聯係起來,稱之為“白馬陳小手”。
同行的醫生,看內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陳小手,認為他不是醫生,隻是一個男性的老娘。陳小手不在乎這些,隻要有人來請,立刻跨上他的白走馬,飛奔而去。正在呻吟慘叫的產婦聽到他的馬脖子上的鑾鈴的聲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馬,即刻進了產房。過了一會兒(有時時間頗長),聽到哇的一聲,孩子落地了。陳小手滿頭大汗,走了出來,對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滿麵笑容,把封在紅紙裏的酬金遞過去。陳小手接過來,看也不看,裝進口袋裏,洗洗手,喝一杯熱茶,道一聲“得罪”,出來上馬,隻聽見他的馬的鑾鈴聲“嘩棱嘩棱”……走遠了。
陳小手活人多矣。
有一年,來了聯軍。我們那裏那幾年打來打去的,是兩支軍隊。一支是國民革命軍,當地稱之為“黨軍”;相對的一支是孫傳芳的軍隊。孫傳芳自稱“五省聯軍總司令”,他的部隊就被稱為“聯軍”。聯軍駐紮在天王廟,有一團人。團長的太太(誰知道是正太太還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來。叫來幾個老娘,還是弄不出來。這太太殺豬也似的亂叫。團長派人去叫陳小手。
陳小手進了天王廟。團長正在產房外麵不停地“走柳”,見了陳小手,說:“大人,孩子,都得給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腦袋!進去吧!”
這女人身上的脂油太多了,陳小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孩子掏出來了。和這個胖女人較了半天勁,累得他筋疲力盡。他迤裏歪斜走出來,對團長拱拱手:“團長!恭喜您,是個男伢子,少爺!”
團長齜牙笑了一下,說:“難為你了!—請!”
外邊已經擺好了一桌酒席。副官陪著。陳小手喝了兩口。團長拿出20塊大洋,往陳小手麵前一送:“這是給你的!—別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20塊現大洋,陳小手告辭了:“得罪!”
“不送你了!”
陳小手出了天王廟,跨上馬。團長掏出手槍來,從後麵,一槍就把他打下來了。團長說:“我的女人,怎麼能讓他摸來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許碰!你小子太欺負人了!日他奶奶!”團長覺得怪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