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天,上完課,象征性地扒了幾口飯,我就急急地趕往俊敏家。
下午一點鐘左右,王冬生手裏拎著一大兜水果急匆匆地闖了進來。
看得出來,來前他曾刻意打扮過,但這打扮後的樣子,我實在不敢恭維。單看那身燙得筆挺的廉價西服,像架在衣架上,空蕩蕩的,明顯地是太過於做作了。唯有剛修剪成的小平頭,才硬給他殘留一絲往日的清秀與剛毅。
他將水果往桌上一擱,就用急切的目光盯向我。
“建民,你講的那個楊小眉是不是在縣稅務局工作?”
我迎著他那急切的目光,遲疑地反問道:“難道還有第二個楊小眉?”
“不……建民,快告訴我,究竟是不是?”
我點點頭。
他向前一步,伸手。
我連忙後退,將雙手別在背後。我曾經吃過他激動的苦頭,絕對不敢再把還隱隱作痛的雙手伸給他去激動。好在他也似乎感覺到自己過於偏激了,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
這時,妻正好從廚房出來,並迅速為我倆倒了兩杯茶水。
“冬生,你快坐下了,喝茶。”
“謝謝。”王冬生接過茶,淺淺地抿了一口,然後擦了擦嘴角,又直衝衝地盯向我。
“建民,你是真的見到她了?”
“真的。”
“在什麼地方見到的?她好嗎?”
我故意慢條斯理地吹了吹茶杯上層的泡沫,再慢騰騰地抬起頭來。
“冬生,在我回答你的問題之前,你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那就是你必須告訴我,楊小眉對你真的是那麼銘心刻骨,那麼重要嗎?”
“如果上帝有一天要在我倆之間選擇一個人必須去死,而結果又是她,那麼我會義無反顧地求上帝讓我去代替她。”
“那麼我告訴你,我是在同校一位姓張的老師家見到她的。不過她好像過得並不好。”我一邊講,一邊偷窺他的表情。
“張老師家?為什麼?她在張老師家?她在張老師家幹什麼?”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但目光仍乞求般的落在我的臉上。
“冬生,別猜了,我是在張老師兒子的婚禮上見到她的……”
“婚禮?你講的是誰的婚禮?”
“對。”
“是誰的婚禮?”
“是她的,她已經與……”
“什麼?你講什麼?你是去參加她的婚禮……楊小眉的婚禮?”他猛地站了起來,雙手如鷹爪般隔桌伸過來,抓住我的衣領,如拎小雞一般。本來漸已紅潤的臉,倏又變得僵屍般蒼白,目光中卻似有團火焰燃燒起來。
“是的……她結婚了,就在三個月前……”他結結實實地揪著我的衣領,我真有些喘不過氣來。
“你在騙我!”他咆哮道。
“騙你?為什麼?”
他將我重重地往後一推,反手拚命撕揪著自己的衣領,歇斯底裏地喊叫道:“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是她的婚禮?為什麼她要結婚?不!她不會與別人結婚的,她愛的是我……不……我應該想到的……總會有這麼一天……”
他一下子癱在椅子上,如一隻泄盡氣的皮球,雙手插進發叢,目光充滿重傷後的絕望。
“可怎麼會呢?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她還能愛誰?不會的,一定不是的。建民,是不是你在開玩笑?快告訴我。是你在跟我開玩笑……”他不敢接受這個事實。
妻瞪了我一眼,扶住他不住抽動著的肩膀,安慰道:“冬生,別這樣,今天我們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應該高興才對。何況,我們已不再是學生時代,都已成年了,應該冷靜地去對待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以前你是很有勇氣的,今天不會因一個變心的女人而喪失吧。冬生,振作點……”
王冬生痛楚地抬起淚眼,信任地望著俊敏,然後抓住按在自己肩膀上俊敏的雙手,找到依靠般的把頭靠上去。
“俊敏,請你告訴我,這是真的嗎?”
俊敏抽抽鼻子,深深地點了點頭。
“嗚——”他慘然哭出聲來。俊敏被他的壞情緒感染了,背過臉,也抽泣起來。
我第一次聽到他的哭聲,這哭聲悲慘而難聽。
我怔怔地望著他,莫名地感到雙眼模糊,兩頰似有東西在爬行。我流淚了,這是男人比金子更貴重的淚,卻不知為誰而流。
想不到一場同學八年後的聚會,一開始竟是這種場麵。我吸溜了一下鼻子,搖了搖頭,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
“冬生,你他媽的不是男人,你過去的傲氣與自尊呢,都他媽的被女人給掏空啦……”
我忽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用手指不停地敲擊著桌麵。為人師表的我竟然會說出許多這等粗魯的話,但我找不到更恰當的話。
王冬生抬起頭,拿起茶杯,一飲而盡,一副世界末日的樣子。
“建民,小眉她……她真的不快活嗎?”
他努力克製住自己的感情,將淚水一抹。
“是的,她好比一朵受盡風雨摧殘的鮮花。”
“她一定還愛著我,一定。我必須向她解釋,請求她的寬宥,我一定要找到她,她在什麼地方?建民,求求你,告訴我。”
“你果真還這麼愛她?”
他的眼中閃著淚花,激動得又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就這麼淚眼汪汪地用顫抖的聲音對我說:“我敢肯定,我第一眼就愛上了她,且愛得如此癡如此醉如此狂。但自從她哭泣著向我表白不幸的過去後,我沸騰狂熱的心仿佛就掉進了寒冷的冰窖。我在那裏邊不停地呼救,不停地哆嗦,心中講不出是憐是愛是恨,是不該有第一次相見,還是相見恨晚。”他不住搖頭,好像要證實自己的話是真的。“總之,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心裏充滿矛盾,充滿了痛苦……楊小眉的美,似乎是上帝賦予她的一種驕傲與幸福,但是,又為何還要賦予她懦弱的性格呢?因為她的美,就要讓她承受男人的淩辱、玩弄、欺騙與遺棄?因為她的美,就不能給她一絲袒護與安慰?這公平嗎?這世界還有公平可言嗎?她的美是賦予整個人類的,可為什麼因為她的美而帶給她的痛苦就隻能讓她自個消磨……”
俊敏給他遞了塊濕毛巾,他擦拭了一下臉頰,又把臉捂了一會。
“你一定不會知道的,”他唉聲歎氣地接著說,“曾經是那麼堅強的我,竟然會為一個女人哭成這個樣子,被愛折磨得死去活來……建民,原諒我,剛才,我是太激動了。”
“冬生,別太責備自己,我理解你。”我用誠懇的語氣對他說。
“建民,我現在想再向你證實一件事。”
“什麼事?”
“那天的婚禮上,你見到小眉果真很憂鬱?她說了些什麼話呢?”
一講到“小眉”這個名字,王冬生本能地情緒又激昂起來,他不得不用毛巾繼續捂著雙眼。
“你一定感到我很可笑,也很可悲,”他繼續哀哀怨怨地說,“但你要知道,我已經把你當成了知心的朋友,因為從發生這件事到現在還隻有你才這麼耐心地聽我說話。”
“冬生,謝謝你的信任。”我對他說,“如果你需要我做點什麼,即便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隻要能減輕你心中哪怕一點點的痛苦,我會很樂意的。是的,當時小眉的神情很憂鬱,眼底有抹受傷的神色。她也根本沒有講些什麼,隻是向眾多的親朋好友掀掀嘴角,我敢肯定那是種掩飾,是種應付。而這種竭力裝出來的笑態,隻有在極度痛苦的心情下才會有的。”
王冬生與楊小眉之間的故事,在我頭腦裏已有了個迷蒙的輪廓,但此時我卻異常地想知道其中一些肯定是動人心魄的細節。因為這是我從一開始將他與楊小眉聯係到一塊時就有的最為主要的原由。
可能王冬生猜出了我的心思,因為他對我說:“你想知道她為什麼會痛苦如斯嗎?”
我有種被人看穿秘密的尷尬,但還是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說:“你願意告訴我嗎?”
“隻要你願意聽。”
他很幹脆地回答我,他的眼光變成一種要徹徹底底看穿我的樣子。
“建民,容許我再向你提個問題,她是不是很漂亮?她是不是像那種放蕩不羈的女孩?我不想聽你的恭維。”
“她簡直是一位天使,與你一樣,第一眼我就被她的美麗震懾住了。在我眼裏,她的美麗是透明的,她是那種清純無瑕的女孩。”
“謝謝。”他十分真誠地用感激的目光凝睇著我。
“謝我?為什麼?”
“這難道也值得你驚疑嗎?你就不以為你這樣為什麼是多餘而又幼稚的嗎?如果她對我來講並不那麼重要,我會聽到你的讚譽,而心懷感激嗎?”他有些不耐煩地講。
我相信地望著他,望著他的神情,望著他的熱淚。
“建民,請原諒我,我不該用這種口氣對你講話,但我克製不住自己。她是因我而消沉而痛苦的,你哪裏知道,她曾經被我折磨得生不如死,我是多麼的心狠手辣啊!而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後,依然是那麼小鳥依人般溫順,心甘情願地毫不反抗地接受我的殘酷的虐待。我永遠也忘不了她那苦楚的淚水與乞求的眼神,她得不到做人最起碼的那點點尊嚴,引不起人們的同情,她不斷地希望能用自己身心所受的蹂躪而得到我的愛,又不斷地為自己過去而懺悔。然而,我譴責她而不聽她的申訴,我蔑視她而不給予她公正的評論。我原以為是我在寬恕她,而後來才醒悟,其實我根本不配接受她的寬恕。可——現在,現在我還能做些什麼?我……”
大凡一個人了解對方的痛苦原因,而想安慰他,是很不容易的,就像是要一個知道自己的死期、死的方式、死的場所的人,而使他心甘情願地說:“我願意去死。”一樣不容易。然而,我麵對著這位昔日的老同學卻產生了強烈的同情心與一種更為強烈的想讓他脫離傷懷的慈悲心,原因是他這麼坦率地向我傾吐心中的悲哀。
“冬生,擺脫你悲哀的唯一方法,就是將自己從痛苦的回憶中解脫出來。忘了她,忘了你們之間所發生的事,我們都很年輕,還有許多的事等著我們去做。”
“是啊!”他站起來,急躁不安地來回踱著,“我自己也多麼想振作起來,可不管我怎樣地掙紮擺脫,最終的思想還是不得不回到那潮濕的不見一絲陽光的地方,因為我永遠無法諒解自己。”
“冬生,別太自責自恨了,把心中所有的話都說出來,或許你就會好起來的。”
“當然……當然,”他停下急躁不安的步子。可憐兮兮地說,“但我今天隻想哭,隻能談些沒頭沒腦讓你受委屈的話,改日我一定把悶在心中的東西全部倒出來,讓你琢磨,讓你審視,讓你掂量。那時,你就會感到我為一個女人而悲哀如斯自責如斯,是有道理的,是應該的。甚至,你還會勸我更應該去自殺,以一死來謝天下。”
王冬生陰沉的神色裏,有一些善良,一些溫和,而更多的卻是那深深的愧疚。
“好吧,”我對他說,“勇敢點。”
“……再見……”
他話音哽噎,堅忍著向外猛湧的淚水,向呆在一旁的俊敏望了望,就仿佛越獄的囚犯一樣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