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總喜歡把自己突然想起個人或一件事說成是出於感情的衝動,我認為卻不盡然。這也許是每個人所處的生活境界不同、生活方式不同、個人經曆也不同的緣故吧。但這些並不重要,而重要的是我的故事要如何開始,因為每個故事裏都有導致該故事發生的另一個故事。
總之,從我對本故事的一無所知,到一知半解,直到有了以他為主人公的這個故事,之中絲毫不曾有過感情的衝動。而用較為適當的話來講,應該是出於偶然。偶然是人所把控不了的。
他——一位曾在許多著名城市的競技場上,得過許多鮮花與掌聲的體育健將,外加一張俊美的臉蛋與一副無可挑剔的標準身材,又擁有最易發各種故事的年齡,是很招人眼目的。而在這種優越條件下所產生的故事,特別是愛情故事,更應該很浪漫、很令人豔羨。可他的故事卻出乎意料地催人淚下、不堪回首,是一出徹底用淚與血交織成的悲劇。
我並不是希望用悲劇去贏得任何一位讀者,我隻不過是想借別人的真實經曆寫一段真實的故事罷了,如果各位看官有興趣,就聽我娓娓道來。
我之所以寫他,當然就認識他。
我與他原本是中學時的同班同學,甚至還同桌過,雖談不上有什麼深厚的情誼,但那時在這座山區小鎮的中學裏,我自然也是他身後—大群追隨者之一。我不善辭令,總喜歡把好惡隱藏起來,所以在追隨者之中,我默默無聞。
畢業後,我們就各奔前程了。我經過一年的複讀,考進了市師專。對於他我隻是偶爾從其他同學那羨慕的言語裏得知他曾受聘於某少體校,後來又得知他被部隊來招兵的首長看中,在沒有經過正規體檢與政審的情況下,便穿上了國防綠,並深得器重紅得發紫,甚至還得到過某副司令員的親口誇讚,似乎前途非凡。再後來,事情卻發生了質的變故。因為人們在談論他時所流露的神色不單是以前所特有的仰慕了,而是有的翹起拇指,有的噤口不語,有的麵有恨色,有的掉頭不顧。他好像變得為有些人所不容,也為有些人所讚歎,而更多的還是為人們所惋惜憐憫。
逐漸地,他的名字仿佛一夜歌星奇跡般的從不同人的嘴裏冒出來,我感到不可思議。人們為什麼那麼熱衷於他?為什麼他會成為一些毫不相幹乃至素昧平生的人的熱門話題?然而他又的確實實在在地像一件剛出土的稀世古董,讓許多人為之感慨、為之激動、為之憤恨、為之厭惡。
講故事就像是走樓梯,總得先找到一個安全可靠的落腳點才能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那麼,我從人們的言論中得知已有八年未曾謀麵的老同學——王冬生的一些情況,可以講是本故事的第一階梯,而第二階梯則是在同事張老師兒子的婚禮上。
有段時間裏,學校幾位城裏的年輕教師經常會利用課餘時間聚集在一起,神秘地討論著張老師的兒媳,並誇讚得美妙絕倫、天下無雙。我並沒有見過被他們譽讚不已、豔羨不已的女孩,何況我已家有嬌妻,故對此事隻是淡漠地一笑了之。到了應邀參加她婚禮的那天,酒宴尚未開席,我即被那幾位急不可耐準備一睹為快的年輕人擁簇著進了新房。剛跨進房門,我頓覺眼前一亮,我驚訝地發覺那女孩甚至比人們讚譽的更美妙絕倫,更超群出眾。她的美靜如處子,且美而不豔,那種從她身上發出的淡淡的美,仿佛是微風從遠處送來的一陣陣蘭花的清香。可奇怪的是,她既無新婚時姑娘家的那種矜持與郝然,亦無姑娘家將為人妻時的那種柔情與蜜意,而是沉著一副姑娘家為自己深愛的戀人所摒棄時的那種特有的蒼白苦楚的臉。那眼眶中蕩漾著晶瑩如玉般的淚水,是經過自己竭力壓抑才不至於淌下來的。也許沒有人在意她的這種神情,即便在意過,也會誤以為這淚是幸福而導致的。可實際上,她比那捶胸頓足撕肝裂膽的嚎啕大哭還要痛苦、還要絕望。因為,我發覺在她的神情中所流露的是許多難言的惻隱與迫不得已的成分。
那時,我似乎預感到一些什麼東西,但這種感覺就如雨後初霽的早晨被朝霞塗染後的霧氣,朦朧而又遙遠,遙遠而又渺茫。
而當我避開眾多發呆的目光帶著眾多的疑點悄然地從新房退出來時,迎麵而來的是由於勞心過度而顯得憔悴不堪的張老師。他一邊拉著我往陽台方向走去,一邊用紅腫的雙眼張皇著周遭,那鬆弛的肌肉還不時地在臉上痙攣般的跳動著。
“……李老師,聽說你認識王……王冬生……”他壓低聲音,結舌地問道。
王冬生?怎麼又是王冬生?
“是的。”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什麼關係?”
“一般同學。”
“有來往嗎?”
“不,至今已整整八年未見過他了。”
“關係怎樣?”
“沒有什麼交情,但也絕對沒有紅過臉吵過架……張老師,你問這……”
“李老師,求你一件事好嗎?你也知道我是從來不求人的。可這次……我隻有求你了……你可千萬幫我這個忙……”
他說話時的這種緊張慌亂的神情是真實的,這種神情極易引起人的同情。
“張老師,究竟出了什麼事?”我一頭霧水。
“李老師,你也知道我兒子自小有殘疾,又攤上棉紡廠這個破單位,再加上我們這幫窮教師既無權又無勢,他的婚事一直是我最大的一塊心病,如今不知我前世修來哪門子福,竟給兒子修來這麼一位媳婦……我是害怕啊!其實也沒什麼……隻是你若遇見王冬生,千萬幫我勸勸他……”
“勸他?為什麼?”我越發疑惑不解了。
“勸他……勸他以後別再來找楊小眉了,我來生紿他做牛做馬……”
“不是講王冬生已被判刑了嗎?”
“應該沒有,他經常來找楊小眉,為了躲避,小眉已經有一個多月未去上班了。唉……”
“那楊小眉是誰?是您的兒媳婦?就是這……”我往婚房的方向指了指。
張老師沮喪地點點頭,把頭垂了下來。
我望著這黑白相間的頭顱,並沒有往下問。正是張老師這神經質般的慌亂,使我剛才在新房裏感覺到的朦朧而又遙遠的預感,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就仿佛那片霧氣已經一點點開始散去,眼前也變得亮麗起來。
因為人們不難把王冬生與楊小眉聯係到一起。
為了張老師的囑托與更透徹地了解這故事中的情節,我很花費了一些時間與精力,但結果總令我大失所望。雖然我妻子俊敏的娘家所在的村與他所在的村僅隔溪相望,自己又是同學,有足夠的理由與機會去探訪他,可每每向旁人打聽他,招惹來的卻是意想不到的不屑的如鋒芒般的目光。後來,卻在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我終於見到了他。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呀!
那是在星期天縣城百貨商場文化用品部擁擠的人群中。
“建民,快看,那不是王冬生嗎?”妻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尖叫道。
妻的尖叫聲,引來許多驚疑的目光,但我並不去理會。
“什麼……王冬生?在哪?”我如炬的目光,偵探般的四下搜索著。
“你看……”妻指著人群中一個形象邋遢躲躲閃閃的背影,激動而又肯定地講。
我掙脫妻顫抖的手,並逐漸向那個人影擠過去。
“冬生?”
“……”那個人機械地扭過蓬亂的頭顱,抬起亂發中一雙無神甚至於呆滯的眼睛,不敢相信地望著我。
果然是他……那濃眉,那大眼。
我激動地握住他的手,不管他願不願意。
他盡量向後躲閃,呆滯的眼光逐漸變成了驚惶。
“你……你認錯人了吧……”他的神態一片茫然不安。
他就是昔日的王冬生嗎?我的心底驀然升起了一種從沒有過的憐憫。
“冬生,我李建民啊,李建民……你還記得嗎?”我一邊把他往外拉,一邊盡量解釋道:“老同學……李建民……我們還曾經同桌……”
“李建民……”他搔著頭,似乎在努力尋找長遠的淡淡的記憶。許久,他的雙眼一閃,再仔細地審視著我,“哦,是你?你到過我家,找我有事?”
我見他終於還能想起我,心中不由一熱。
“冬生,有空嗎?”
“……我……”他雙手不停地揉搓著已經褪了色滿是灰塵的軍裝,依然那麼不敢置信,不冷不熱地說,“有什麼事?”
這時,妻也從大樓裏走了出來。
王冬生一見我妻,把頭埋了下去,“俊敏……”
“我與俊敏想跟你談談楊小眉的事。”我抓緊機遇不失時機地說。
“什麼?楊小眉?你也知道她?”他用枯瘦的雙手猛地如鐵鉗般的抓住我的雙手,抬起瞬間瞪得奇大的雙眼。
我望著他那似乎閃燿著兩串磷光的黑幽幽的雙眼,忍著疼痛,點了點頭,並希望能掙脫他的雙手,但沒能做到。
“真的?在什麼地方?你在什麼地方見到她了?”
他那灰白的臉迅速潮紅起來,渾濁的雙眼也濕潤起來,沉鬱的心情激動起來。
“冬生,別急,能不能找個安靜的地方,我們好好聊一聊。”
他沉思了一會。
“好吧。”他終於鬆開雙手,臉上流露出甜甜純純的孩童般無邪的笑意。就仿佛一位窮家的孩子終於得到了一塊盼望已久的口香糖。
我如去大敵,雙手交替著撫摸著,長長地吐了口氣。
“還是到我家裏吧,要麼現在就去,到家的班車就快要開了。”俊敏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時間接過話茬。
王冬生遲疑了一會,用請求的口吻說:“今天不行,我在縣城還有些事要辦,明天怎樣?”
“好,那就明天,明天我下午剛好沒課,也正好想去看一下俊敏的父親,我們就在俊敏家碰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