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絮(一)
子夜,清安殿。
二十六支長明不歇的蠟燭行將燃到盡頭。
我手持一碗黑黑苦苦的中藥,麵無表情地端至四皇子季沉之唇畔,道:“殿下,該喝藥了。”
季沉之瞳孔一震。
眼前的藥正浮起一層嵐霧——
黑乎乎熱騰騰,一瞧便苦得倒胃。
他當即擺了擺手:“撤下去。”
“這可不行,”我斜斜地瞅他一眼,道,“殿下,這裏頭添了人參、黃芪、茯苓、柏子仁、酸棗仁、遠誌,當歸,全是提神醒腦的好藥材,文火燉了三個時辰慢熬出來的,如今藥效正佳,您還是喝了吧——”
我十分貼心地補充:“好熬大夜。”
季沉之:“……”
現如今的後宮中,人人都曉得,沈淑妃所出的四皇子季沉之醉心讀書,每每三更睡、四更起,是後宮中當之無愧的卷王。
可卻沒人曉得。
被迫熬大夜的四殿下已經快要心悸受驚,猝死書房了!
麵前的藥湯微漾熱氣,正被安安穩穩地端在我這位沈淑妃的心腹宮女手中。
季沉之長歎一口氣。
實在是天要亡他!
——
我叫朝絮,是個卷王。
自然了——
卷自己有害身體健康,所以,我隻卷別人。
現如今在後宮中連個囫圇覺都睡不上的四皇子季沉之,便是我竭誠服務的對象。
我是在十歲那年,被四皇子的生母,當時在宮中素有賢名的淑嬪娘娘親自指派到四皇子身邊伺候的。
而在那之前,我是京中一戶七品小官家的獨女。
現下再憶起來,我已然不太記得做官家小姐是何等滋味了。
我隻還記得,我父親官階雖不甚高,性子卻極是溫良。
他同我母親十分恩愛,因而我幼年在京中的時日,過得還算康寧。
隻可惜,朝堂上的風雨一貫愛潑灑在似我們家這般無權無勢的倒黴鬼頭頂。
我七歲那年,父親在黨爭中站錯了隊。
陛下當庭震怒,朝氏滿門五十六口,男丁俱被流放,女眷則充為官奴。
不過幾日的功夫,我便從官眷宅邸出,被罰入掖庭,成了一名最末等的灑掃宮女。
深宮裏的日子一貫是難挨的,更遑論我這樣的犯官家眷。
在掖庭的數個寒冬裏,我的十指以驚人的速度生滿了凍瘡。
無數粗重的活計一樁樁做完,手腕便總是會疼得連筷子都握不住。
再後來,我的膝蓋因常年跪叩,落下了每至陰雨日便隱痛的病根。
好在爹娘曾經教我識得的那幾個字總歸是一項不錯的本錢。
我九歲那年,四皇子的生母淑嬪娘娘為兒子擇選伴讀,我因兒時讀過幾本正經書,頗識得幾個字,有幸被選在其列。
我記得那是個深秋,似火的楓葉潑潑灑灑地紅了淑寧宮一院牆,十來位引我們去拜見淑嬪娘娘的內侍太監俱垂首低眉,一言不發,看起來規矩懂事極了。
和我一同來的好些宮女姐姐卻抱了一步登天的心思,精心裝扮,衣香鬢影。
隻可惜,久浸深宮的淑嬪娘娘完全不吃這一套。
隻一打眼,她便麵色不悅地指了一個衣著格外精心,容貌格外出挑的宮女,道:“妖妖調調,成什麼樣子——罰她去永巷刷恭桶。”
我:“……”
淑嬪娘娘這一手震得數個躍躍欲試的宮女當即白了麵色。
我亦不例外。
於是,待到內侍總管將我帶到淑嬪娘娘麵前,替淑嬪娘娘問我都讀過什麼書時,我便下意識瑟縮了一下,頗有些結巴道:
“秉……秉娘娘,奴婢讀書少,隻略識得幾個字。”
話音才盡,我便欲俯身磕頭。
然而低眉的瞬間,滿殿的富麗堂皇到底還是晃了一下我的眼,動搖了一番我的攀附之心。
我緘默,良久,終於將心一橫,壯著膽子補充:“不過奴婢早先在掖庭服役,因常替姑姑們值夜,故而覺少,夜半隨侍殿下讀書絕不成問題。”
話音一落,一旁的才滿十歲的季沉之當即睜圓了眼。
他摩拳擦掌地瞪我,神情之憤恨,仿佛恨不能立時將我這個一開口,便要攛掇他母妃迫他夜半苦讀的刁奴也一並罰去永巷刷恭桶。
可下一瞬,端坐在上首的淑嬪娘娘卻忽然笑了。
她就這麼含著一抹既溫柔又可親的笑意,招手命我過去,而後握住了我的手。
她道:“好孩子——就是你了!”
一旁的季沉之:“……”
我隨侍四皇子季沉之的第一年,季沉之正跟著太傅們學《中庸》。
書文佶屈聱牙,已歲至花甲的老太傅一張口便要講上兩三個時辰,直講得底下的皇子公主們個頂個兒地昏昏欲睡。
季沉之彼時年歲尚小,一聽這老掉牙的聖賢道理便頭昏腦脹。
他身旁伺候的鄭公公是打小便伺候他的老人,一貫曉得他這位小主子的脾氣秉性,常替他打掩護。
隻我貫會拆他的台。
季沉之拿書本掩著臉打瞌睡,我便故意在附身替他研墨時“不小心”將那書當場碰倒,而後在太傅怒不可遏地舉著戒尺要罰他時默默退開一丈遠。
季沉之偷偷在功課上畫王八,隔天那份亂七八糟的功課就會原封不動地出現在沈淑妃書案前。
於是季沉之的左手掌心便會結結實實地挨上十竹板子。
至於為什麼是左手——
沒法子,右手還得留著做功課。
十來歲的季沉之在我這吃了熊心豹子膽的宮女手底下吃了無數的虧,因此恨我恨得愈發牙根癢癢。
我卻從不曾在意。
笑話,季沉之這種地主家的傻兒子怎麼可能鬥得過他那身經百戰的娘親。
淑妃娘娘不要太信重我好嗎?
數年下來,我便就這麼頂著淑妃娘娘心腹宮女的名頭,在季沉之身邊紮下了根。
雖則清安殿滿宮上下皆曉得四殿下厭煩我厭煩得恨不能一把將我掐死,但很是可惜,他們明麵上見了我,還是得規規矩矩地向我行禮,再恭敬地喊上一聲:“朝姑娘。”
就譬如現在。
我四平八穩地端著那碗熬得甚是濃苦的提神湯藥,很是不近人情地同季沉之道:“殿下,該喝藥了。”
一旁伺候的宮女太監們明知道季沉之十分抗拒,卻還是隻能挨個兒垂下頭去,權當作沒看見。
清安殿內,明燭如晝。
季沉之深而又深地瞧我一眼,將目光停在我手中的藥盞上,忽道:“這藥一瞧便苦。”
我一愣,才要開口敷衍季沉之兩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場麵話,季沉之的聲音便再度落了下來。
“阿絮,”他目光灼灼地看我,“要不你拿嘴喂我吧。”
我:“……”
啊不是,他有病吧!
我十分震驚地對上季沉之的目光,而後不出意外地在他眼裏瞧出了一絲挑釁的火花。
好家夥——
真是好家夥!
這小子同我鬥智鬥勇這麼些年,如今居然會用這麼下三濫的招數來堵我的話了!
我摁下額角亂跳的小青筋,麵無表情道:“殿下吩咐,奴婢自當領命。”
隨即一把將藥灌進了季沉之嘴裏。
季沉之:“唔……”
細說起來,季沉之在我麵前抽風,其實也不是頭一回了。
他十五歲那年,上書房的師傅給他講《貞觀政要》,淑妃娘娘要我盯著他曆數太宗的德政。
某日夜裏,季沉之課業尚未完成便昏然欲睡,被我毫不留情地叫醒時,他終於忍不住爆發了。
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將我牢牢按在書案上,目光幽暗:“朝絮,你再這樣對我,我真死給你和我母妃看了啊!”
我:“……”
啊不是,他真的是陛下的種嗎?
聽聞皇後娘娘嫡出的二皇子十二歲時,便能在朝堂奏對中博得紀大學士數度誇讚了,即便是龍生九子各不相同,這差得也太多了吧!
我不為所動地同他四目相對,道:“殿下請便。”
季沉之被我的話噎得當場磕巴了一下,他頗有些挫敗地盯著我的眼睛,許久,終於不情不願地從書案上爬了起來。
卻未料,案間筆墨紙硯甚多,他才要起身,便不出意外地被一桌子的雞零狗碎絆了一下,隨即就仰麵摔倒在了我身上。
冠玉一般的麵容撞入我頸間,我愣了好一瞬,腦子尚未反應過來,目光便已率先對上了他的。
不得不承認,季沉之一脈相承著他母妃的好姿色。
煙雲一般的眉睫,寒星一樣的眼眸,如一卷上好的工筆畫。
即便我同他朝夕相對了這許多年,卻也還是未忍住在某個猝不及防的瞬間,為他的容色所攝。
有清淺的呼吸落在我耳畔,我心口一滯,猛地推開了季沉之。
季沉之似是未料到我的反應會這般大,他細細盯著我瞧了好一會兒,而後忽然抬手,極輕極輕地碰了一下我的耳垂。
他道:“朝絮,你耳朵紅了。”
我:“閉嘴!”
這一夜後,季沉之不知從我的反應裏瞧出了什麼,忽然更改了對付我的策略。
他開始勾引我。
我:“……”
不是,到底是誰教的皇子殿下搞這些勾欄手段!
他就不怕被皇帝陛下誅九族嗎?!
我無語凝噎,第二日便收到了季沉之寫給我的“陳情書”。
那是上書房裏頭的師傅近日正在講的《詩經》,季沉之端端正正地謄抄了一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在花箋上。
他與我道:“阿絮,我心中有你,隻要你盯我盯得稍鬆些,我便去同母妃講,待我及冠,便迎你過門做我的正妃,好不好?”
我被季沉之的不要臉驚呆了,語塞良久。
好半晌,才道:“殿下,這首《擊鼓》是寫同袍情誼的,先生授課您果然沒聽,看來奴婢得給您加功課了。”
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的季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