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絮(二)
熬得既濃又苦的提神藥湯被我硬灌入季沉之嘴裏。
季沉之稍一掙紮,深色的湯藥便溢了一線出來,在他唇畔停駐成一抹模糊不清的水漬。
我平靜地注視他:“淑妃娘娘囑咐奴婢,今日要盯著您讀完這本《農桑經》,殿下,您最好……”
我的話不曾說完。
因為神情很是憤恨的季沉之才咽下嘴裏的藥,便一把鉗住了我的手腕。
他將書案上頭堆了厚厚一摞的書本紙筆俱掃落在地,旋即俯身,將我死死抵在桌上,又瞪了一眼隨侍的宮人,道:“滾出去。”
我同季沉之有口角之爭也不是一日兩日了,隻是這一回的齟齬仿佛格外深。
下頭侍候的宮人們麵色煞白了一瞬,連眼都未敢抬,便戰戰兢兢地退了出去。
清安殿中,一地狼藉。
緊緊扣住我兩隻手腕的季沉之眸色深沉。
我歎了口氣,頗有些無語:“殿下,您同我發再多脾氣也沒用,我……”
話音未盡,我的嘴便被人堵住了。
起初是清淺如羽毛一般的觸感,而後力度逐漸加深,季沉之的呼吸就這麼落下來,拂在我臉畔,帶著濃而苦的藥氣,又好似纏繞著比憤恨更多的不滿。
我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下意識抬手推一把季沉之——
沒推動。
季沉之察覺到我的掙紮,很是不滿地扣緊我的後腦勺,末了還咬了一口我的唇角。
我:“……”
良久,季沉之終於鬆開我,忽道:“苦嗎?”
話題跳躍得太快,我一愣:“啊?”
季沉之呼吸稍亂,唇邊卻隱隱透出一絲笑意:“你親自熬的藥,苦嗎?”
我:“……”
季沉之他有病吧!!
近乎曖昧的燈燭下,季沉之神情不辨地看我,一字一句道:“既然阿絮不肯喂我,那隻好我親自來喂你了。”
“文火慢熬了三個時辰的湯藥,好喝嗎?”
咫尺相隔間,季沉之的聲音近乎落雪,輕輕落在我耳畔。
我隻稍怔了一瞬,唇齒間絲絲縷縷的苦意便猝不及防地漫了上來。
不愧是我精心挑選,又囑咐抓藥小太監額外添過足量苦參的藥方子。
確實苦。
我對上季沉之的目光,心口兀地如鳴鼓般跳了一下——
這並不是個好兆頭。
因為,我似乎,確實被他勾引到了一些。
淑寧宮內殿。
沈淑妃往香爐中傾下一抹沉水香,好半晌才在香霧嫋嫋中抬眼瞧我,道:“你可知自己究竟在說什麼?”
“奴婢知道,”我分毫不錯地對上沈淑妃的目光,道,“奴婢叩請娘娘,為四殿下擇選正妃。”
上好的沉水香焚燒過後,升騰起的煙霧有如實質,沈淑妃漫不經心地扣上香爐蓋子,兀地笑了。
她近乎漫不經心地說:“朝絮,你也跟了本宮好些年了,總該曉得,在這宮裏頭,不該說的話不能說。”
沈淑妃浸淫後宮十數年,以勢壓人的時候,即便不說什麼重話,我額角的汗也還是不禁涔涔了起來。
然而緘默數息後,我終於還是硬著頭皮道:“娘娘明鑒,奴婢自是知道,這話本不該由奴婢來說,可是娘娘,懿德太子驟然薨逝,三皇子又獲罪入獄,如今正是咱們四殿下出頭的好時機。
“去歲民間旱澇頻發,田間收成大減,娘娘雖有心叫殿下苦讀農桑著作,可咱們殿下到底隻有十七歲,不曾當過差,終究是‘紙上得來終覺淺’。
“奴婢想,與其叫殿下埋頭苦讀,不如擇選朝中貴女予殿下為妃。
“將來出入朝堂,參政奏對也好,領受皇命,外派辦差也罷,殿下有了嶽家可倚仗,總比如今這般要好得多。”
一番話說得懇切至極,儼然是全心全意替季沉之籌謀的模樣。
沈淑妃頗有幾分意外地瞧了我一眼,而後沉吟片刻,似有意動。
我目光微微一閃。
數月前,皇後嫡出的二皇子遇刺身亡,被陛下追封了懿德太子。
懿德太子在時,後妃們自是知曉自家兒子鬥不過既居嫡長,又有才名的二皇子,可懿德太子薨了,後宮的心思便也活絡了起來。
我心知肚明,沈淑妃對季沉之是存了極大指望的。
不論是少時要他苦讀四書五經,還是如今要他通覽農桑著作,都是盼他能得了陛下重用,博個好前程。
可我也更加知曉,季沉之終歸隻是個十七歲的兒郎。
書以治國何其空談,即便沈淑妃叫他熬上再多夜,也不過空裝一肚子書文罷了。
既然如此,不如先退一步。
尋個能成為季沉之助力的正妃,未嘗不算是一步好棋。
淑寧宮中,沈淑妃指尖微撚,頗有些猶豫。
我思索片刻,終於又下了一劑猛藥。
我故作心疼地垂下眼,勸沈淑妃:“娘娘,咱們殿下為勝過皇後娘娘的六殿下,已數月不曾好眠了,這般下去,隻恐殿下壽數難長。”
果然,一聽這話,沈淑妃當即眉頭一皺。
她抬手招我過去,慢慢執了我的手,細語輕聲道:“我知道你是個忠心的,有你在沉之身邊,我也算是安心了。”
沈淑妃說話時,一對彎而細的眉毛略略舒展,近乎一嵐山水。
人固然是個美人,話也自然是好話。
可與沈淑妃四目相對的瞬間,我卻不知怎麼,忽然很是心虛地想起了昨夜書案前的那個吻。
季沉之這廝實在是吃飽了撐的,為了少讀兩卷書,什麼下三濫的招數都敢拿出來用!
簡直喪心病狂!
再不替他好好物色一位正妃,誰曉得他還會使出什麼花招來——
定下要為季沉之擇選正妃的事後,沈淑妃很快便請示過帝後,敲定了最終人選。
是城南徐家,吏部尚書徐令的次女,徐織。
徐家這位二姑娘年不過十六,入宮覲見沈淑妃當日,卻在一眾世家姑娘中顯得格外端雅嫻靜。
這也難怪,聽聞徐尚書早年外放去薊州做官,為免膝下的兩個女兒吃苦,便將二女俱托給了家中的老太君,早年教養在太後膝下的安成縣主教養,是以他家兩個姑娘的舉止氣度,皆是京中數一數二的好。
入宮覲見沈淑妃那日,徐二姑娘奉茶叩拜,衣飾紋絲不動,叫數十位與她同行的世家姑娘們一瞧便禁不住心生折服。
沈淑妃幾乎是一眼便相中了徐二姑娘。
那日後,沈淑妃每隔三兩日便要宣徐二姑娘進宮一趟。
每回徐二姑娘一來,淑寧宮的傳話太監便總要囑咐季沉之去向沈淑妃請安,一請就是一兩個時辰。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沈淑妃這是在叫他們倆培養感情。
但很可惜,季沉之眼瞎。
他每日讀書讀得不舍晝夜,差點沒被卷死在書堆裏,實在是提不起精神來相親。
每每淑妃娘娘讓他同徐二姑娘獨處,他便總是興致缺缺,更有甚者,幹脆以袖掩口,絲毫不加掩飾地打起哈欠來。
徐二姑娘:“……”
次數多了,就連我在一旁都不免有些瞧不下去。
隻好耐著性子提醒季沉之一二:“殿下,淑妃娘娘昨日才叫人送了些南邊貢來的荔枝,不如……”
你母妃特意命人送來的荔枝,你倒是在徐家姑娘麵前獻獻殷勤啊!
我滿懷期待地看向季沉之。
季沉之恍然大悟:“是了,我險些忘了。”
我稍鬆一口氣,正要命小宮女去取荔枝來,便見季沉之定定瞧了我一眼,道:“我險些忘了,你是南方人,應當愛吃荔枝,阿絮,母妃送來的那兩盤子荔枝,我叫人全送了去你那裏,好不好?”
我以目光回答季沉之:“好你個頭!”
若非顧忌徐二姑娘還在一側坐著,我簡直恨不能揪著季沉之的衣領,好好同他說一說“有病要治”的道理。
真的——
趁早!
我自是知道季沉之有病,可徐二姑娘顯然不知道。
她對我的不滿,隨著季沉之待我從無掩飾的親昵態度與日俱增。
終有一日,她未忍住在出宮路上攔下了我。
她道:“聽聞朝姑娘十歲上便伺候殿下了,想來同殿下應當是十分親厚的,阿織大膽問上一句,朝姑娘可知曉殿下心儀什麼嗎?”
這便是明晃晃的試探了。
我一時語塞。
我確實伺候了季沉之多年。
可真要論起季沉之喜歡什麼,我其實知道得並不真切。
他喜歡的東西,總是還沒來得及顯露出來,就被我同他母妃聯手,扼殺在了搖籃裏。
譬如,季沉之十五歲那年愛捉骰子玩。
我知曉後,不單沒收了他偷偷刻了許久的那枚菩提骰子,還告得他險些叫沈淑妃罰了半個月的功課。
可未來的四皇子妃問我,我總歸是不能不答的。
思索片刻,我道:“二姑娘言重了,咱們殿下性子疏闊,最喜歡能叫他覺得輕鬆的東西。
“再過半月便是殿下的生辰了,二姑娘若是肯用些心,想來殿下一定會喜歡的。”
淑寧殿外,清風拂過殿中一叢文竹,有婆娑枝影晃動。
徐二姑娘對上我的目光,語調平淡,神色卻不甚分明。
她道:“那便承朝姑娘吉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