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四)
我疾步衝上前去,擋開眾人,第一個將阿晏抱起來,剛想說話,卻不知怎麼也濕了眼眶。
“母後……”
阿晏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別說話,”我紅著眼睛忍了又忍,道,“你快些暈,別打攪我演戲。”
阿晏:“……”
她於是順著傷勢咳了一聲,又嗆出一口血來。
滿殿驚呼著要去找太醫。
我於是趁亂好好再將我的阿晏瞧了又瞧。
我的阿晏啊,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女兒。
隻恨我這做母後的沒原則又太心軟,她說要同薛隨假死離宮,我竟真能狠得下心來答應。
先輩誠不欺我——
果然慈母多敗兒!
阿晏的身份上頭的隱秘,其實很早以前就瞞不下去了。
二十年前,我手染鮮血,殺了替阿晏接生的所有宮女嬤嬤,又堵住了唯一一位知曉內情的鄭太醫的嘴。
我以為我能將這件事瞞一輩子。
可真相終究會在世間留下痕跡。
瑜貴妃早年便覺察到了有關阿晏身份的蛛絲馬跡,好在她死得早,真相才未致敗露。
如今十餘年過去,後宮波瀾重起。瑜貴妃唯一的兒子,三皇子季霖之,循著生母的舊事,已然隱約覺察到了不對勁。
我不能再放任阿晏在這深宮中。
險象環生間,我要她平平安安地活著。
假死早成定局,隻是我終究還是放心不下薛隨。
我要知道,數年過去,薛家公子是否仍舊初心不改,願為了我的阿晏舍生忘死。
好在,阿晏的眼光果然比年少時的我好些。
她看中的人不曾叫她失望。
薛隨的的確確是位君子,他不單願意為了阿晏死,更願意陪她隱姓埋名,拋家舍業。
我再沒什麼好不放心的。
我的阿晏被高位禁錮了一輩子,我看著她,從牙牙學語時起,一直長到她大婚。
她打小就那樣懂事,從來不和我講她想要什麼。
哪怕是被瑜貴妃逼得無立錐之地的時候,她也隻是牽著我的衣袖,同我說:“母後,您放寬心,還有兒臣在呢。”
在遇到薛隨之前,阿晏從不把自己當作女子看待。
她是陛下的二皇子,是幼弟阿桓的榜樣,是惠妃蘇氏終身的指望,是朝野上下心中不可動搖的太子人選。
她謹守規矩,替君分憂。
她從不曾為自己活過。
我知道,即便沒有薛隨,沒有相愛相守之人,阿晏也還是能勉強支撐著活下去。
可我到底還是舍不得。
她這半生已經足夠艱難,不要再多一點。
瑜貴妃親生的三皇子一貫妒恨阿晏受陛下重用。
他不願眼睜睜瞧著阿晏娶妻監國,受封太子,早便籌謀要在阿晏的婚宴當日安排刺客。
我隻消在背後輕輕推上一把。
薛家的三姑娘薛簡寧心係一個求而不得的人,又對權力孜孜以求。
我便許她皇子正妃的身份,代價是她要做一個寡婦。
薛隨愛慕我的阿晏,鐵了心要帶她離開。
所以我為他設置了一重又一重的難關。
他通過了我的考驗,我答允他假死帶阿晏離開。
唯一的要求是,他身後所屬的整個薛家要鼎力支持我這位正統的皇後。
至於阿晏——
我的阿晏。
我又想起了她很小的時候。
她六歲之前分明很怕黑,卻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在雷雨夜捂住我的耳朵,和我說:“母後,別怕。”
她十歲那年我被宮妃挑釁,她在漏夜間睜著惺忪的睡眼伏於案前背書,和我說:“母後,兒臣會做個合格的皇子,絕不再讓您受任何人的欺辱。”
她是我不能割舍的牽絆。
我想,我不該那樣自私。
我不該用自己的過去綁架她的如今,更不該在她身份行將敗露之際,逼著她罔顧性命,一定要踏上東宮之位。
起碼在她二十歲這一年,我要讓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至於往後如何,便往後再說。
尾聲
二皇子季晏之的婚事辦得盛大,結束得卻異常倉促。
婚宴還沒行畢,喪事便接踵而至。
久臥病榻的陛下驚聞噩耗,一口氣險些沒上來。
十數位太醫一同聯席會診之下,他的病勢才堪堪被穩定下來。
鳳儀殿裏,我神色鬱鬱地看著滿天飛舞的白綾,深深歎了口氣。
三皇子行刺兄長,已被下了大獄。
四皇子乘勢漸起,五皇子按兵不動。
而陛下顯然已經江河日下。
風雨欲來山滿樓。
白綾滿目之間,我瞧著在阿晏靈前幾乎要哭暈過去的小兒子,頓覺有些頭疼。
後宮裏人人都曉得,蘇皇後的小兒子,六皇子季桓之,打小便在他兄長的教導下長大,卻一點他兄長的好處也沒學到。
打從五歲起,阿桓平生的最大誌向便是等他皇兄當了太子,賞他個沒人要的閑差做做。
他人生的至理名言是:“我皇兄反正是要當太子的,我到時候靠阿兄養就好了”。
此等廢物——
也不曉得,現在卷這小子當太子還來不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