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19年,。
二十三年春,王正月壬寅朔,二師圍郊。癸卯,郊、潰。丁未,晉師在平陰,王師在澤邑。王使告間,庚戌,還。
二十三年正月初一日,王軍、晉軍包圍郊地。二日,郊地和地軍民潰散。六日,晉軍在平陰,王軍在澤邑。周敬王派使者向晉軍“告間”,也就是王室的動亂已經逐漸平息,形勢在好轉。九日,晉軍撤回國內。
邾人城翼,還,將自離姑。公孫曰:“魯將禦我。”欲自武城還,循山而南。徐、丘弱、茅地曰:“道下遇雨,將不出,是不歸也。”遂自離姑。武城人塞其前,斷其後之木而弗殊。邾師過之,乃推而蹶之。遂取邾師,獲、弱、地。
邾國人在翼地築城,回來的時候,將取道離姑。離姑是邾國的土地,但是靠近魯國的武城。所謂取道離姑,其實有一段路要經過武城境內,所以邾國大夫公孫說:“魯國人將會抵禦我們。”為了避免這個麻煩,就想從武城折回,沿著山往南走。徐、丘弱、茅地卻說:“山路向下,如果遇到大雨,將會走不出來,那就回不去了。”還是按原計劃取道離姑,經過武城地界。
武城人果然不幹,派兵在前麵堵截,又把退路兩邊的樹木砍斷但是又不讓它們倒下。等邾軍過去,就將樹木推倒。邾軍前有攔截,後無退路,被盡數消滅,徐、丘弱、茅地也成為俘虜。
邾人訴於晉,晉人來討。叔孫婼如晉,晉人執之。書曰:“晉人執我行人叔孫婼。”言使人也。晉人使與邾大夫坐。叔孫曰:“列國之卿,當小國之君,固周製也。邾又夷也。寡君之命介子服回在,請使當之,不敢廢周製故也。”乃不果坐。
韓宣子使邾人聚其眾,將以叔孫與之。叔孫聞之,去眾與兵而朝。士彌牟謂韓宣子曰:“子弗良圖,而以叔孫與其仇,叔孫必死之。魯亡叔孫,必亡邾。邾君亡國,將焉歸?子雖悔之,何及?所謂盟主,討違命也。若皆相執,焉用盟主?”乃弗與。使各居一館。士伯聽其辭而訴諸宣子,乃皆執之。士伯禦叔孫,從者四人,過邾館以如吏。先歸邾子。士伯曰:“以芻蕘之難,從者之病,將館子於都。”叔孫旦而立,期焉。乃館諸箕。舍子服昭伯於他邑。
邾國人吃了大虧,跑到晉國去告狀。依周禮,一個國家的使臣或部隊要經過別國的領地,必須先行借道,否則是對東道國極大的侮辱。武城一役,邾國人有錯在先,魯國人動武在後,是非一目了然。晉國人卻不分青紅皂白,派人前來魯國問罪。魯國派叔孫婼到晉國應訴,被晉國人逮捕。《春秋》記載:“晉人執我行人叔孫婼。”叔孫婼當然不是行人,這麼寫是強調叔孫婼是作為魯國的使者去晉國的,兩國交兵尚且不斬來使,晉國有什麼理由逮捕魯國的使者呢?晉國人還要求叔孫婼與邾國的大夫對簿公堂,叔孫婼說:“各國的卿相當於小國的國君,周朝的製度一直是這麼規定的。邾國又是東夷之國。這裏有寡君任命的副使子服回在,請讓他去辦這件事,這是因為不敢廢除周朝的製度。”這樣才免去了對簿之辱。
韓起讓邾子將手下召集起來,準備將叔孫婼交給他們。這就更不像話了,堂堂霸主之國,辦事作風跟黑社會差不多,完全沒有章法。叔孫婼得到消息,幹脆不帶隨從與兵器,前往朝見晉頃公。士彌牟勸韓起:“您也不好好謀劃一下,就把叔孫交給他的仇家,叔孫必定會死在他們手裏。魯國失去了叔孫,必定會滅亡邾國。邾君亡國,將回到哪裏去?那時候就算您後悔,又哪裏來得及?所謂盟主,是討伐違命之人的。如果都這樣你抓我的人,我抓你的人,哪裏用得著盟主?”韓起這才沒把叔孫婼交出去,讓魯國人、邾國人分開居住在兩個賓館,以免矛盾激化。
士彌牟又去聽叔孫婼辯解,出來就去向韓起告狀,將叔孫婼和子服回都抓起來。士彌牟親自為叔孫婼駕車,隨從有四個人,故意經過邾國人住的賓館去官府。如此造作一番,先將邾子打發回國(苦主不在,事情就好辦多了)。士彌牟對叔孫婼說:“因為柴火供應困難,辦事人員勞累不堪,打算安排您到別的城市居住。”叔孫婼聽到之後,一早就站著待命,於是到箕地住下。子服回則被安排到另外一個地方。說白了,就是將他們分開軟禁。
範獻子求貨於叔孫,使請冠焉。取其冠法,而與之兩冠,曰:“盡矣。”為叔孫故,申豐以貨如晉。叔孫曰:“見我,吾告女所行貨。”見,而不出。吏人之與叔孫居於箕者,請其吠狗,弗與。及將歸,殺而與之食之。叔孫所館者,雖一日必葺其牆屋,去之如始至。
叔孫婼在晉國遭到的不公平待遇,在某些人眼裏卻成了發財的良機。士鞅想向叔孫婼索取賄賂,但是又不便開口,派人向叔孫婼請求,要叔孫婼送頂帽子給士鞅。叔孫婼當然明白士鞅是什麼意思:當年士鞅去魯國,七牢的大禮都嫌少,現在怎麼會為了一頂不值錢的帽子開口?叔孫婼幹脆裝傻,要人拿來士鞅的帽子,按照其樣式和尺寸,照樣送給他兩頂,說:“都在這裏了。”
魯國這邊,也想到了叔孫婼在晉國可能會遭到勒索,派申豐帶著財物來到晉國贖人。叔孫婼派人對申豐說:“來見我,我告訴你把禮送到哪裏去。”申豐見到叔孫婼,就被他留下來了。叔孫婼已經下定決心不向晉國人妥協。或者說,不向任何貪財好貨的宵小之徒妥協。他在箕地住了一年,晉國派來與他同住的小吏(實際上就是看守)向他索取一條狗。這條狗也沒什麼特別,就是會叫,可以看門。叔孫婼的看門狗想必也不止一條,送給看守又有何不可?但是,叔孫婼不同意。直到來年春天,他被釋放回國的時候,才將那條狗殺掉,請看守一起吃了。他以此舉告訴世人,他並不小氣,他隻是堅持原則。而且,叔孫婼在晉國所住過的地方,即使隻住一天,也一定會修繕圍牆房屋,離開的時候如同剛到的時候一樣。
這叫修養。
夏四月乙酉,單子取訾,劉子取牆人、直人。六月壬午,王子朝入於尹。癸未,尹圉誘劉佗殺之。丙戌,單子從阪道,劉子從尹道伐尹。單子先至而敗,劉子還。己醜,召伯奐、南宮極以成周人戍尹。庚寅,單子、劉子、樊齊以王如劉。甲午,王子朝入於王城,次於左巷。秋七月戊申,羅納諸莊宮。尹辛敗劉師於唐。丙辰,又敗諸。甲子,尹辛取西闈。丙寅,攻蒯,蒯潰。
春天,周敬王向晉國“告間”,表示王室可以自己處理好動亂,晉軍於是回國。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果然如周敬王所想的那麼樂觀嗎?且看老左的記載——
四月十四日,單穆公攻取訾地,劉文公攻取牆人、直人。六月十二日,王子朝進入尹地。十三日,王子朝的黨羽尹圉誘殺劉氏族人劉佗。十六日,單穆公從小路,劉文公從大路進攻尹地。十九日,召莊公、南宮極帶著成周地方的人戍守尹地。二十日,因為感到形勢緊迫,單穆公、劉文公、樊齊保衛著周敬王進入劉地。二十四日,王子朝回到雒邑,駐紮在左巷。七月九日,羅將王子朝迎入莊宮,尹辛在唐地大敗劉軍。十七日,又在地大敗劉軍。二十五日,尹辛攻取西闈。二十七日,進攻蒯地,蒯地軍民潰散。
莒子庚輿虐而好劍,苟鑄劍,必試諸人。國人患之。又將叛齊。烏存帥國人以逐之。庚輿將出,聞烏存執殳而立於道左,懼將止死。苑羊牧之曰:“君過之,烏存以力聞可矣,何必以弑君成名?”遂來奔。齊人納郊公。
莒子庚輿為人殘暴而喜歡弄劍。隻要是鑄了一把劍,必定要用人來試一試。國人因此而惶惶不安。大概是覺得有晉國做靠山吧,庚輿又想背叛齊國。這真是腦子進水了。晉國遠在山西,齊國和魯國近在眼前,遠水救不了近火。你去年得罪魯國,今年又想得罪齊國,到底是要鬧哪樣?莒國大夫烏存受不了他這麼亂搞,帶著國人驅逐他。庚輿將要出國,聽說烏存拿著殳站在路邊,害怕會將他攔住殺了。苑羊說:“您就放心過去吧!烏存因為勇力就已經出名了,何必靠弑君來成名?”庚輿於是逃奔魯國。
魯昭公十四年,莒國先君著丘公去世,其子郊公即位。大夫蒲餘侯發動政變,迎立庚輿為君,郊公逃奔齊國。現在,齊國人又把郊公送回莒國繼承了君位。
吳人伐州來,楚越帥師及諸侯之師奔命救州來。吳人禦諸鐘離。子瑕卒,楚師。吳公子光曰:“諸侯從於楚者眾,而皆小國也,畏楚而不獲已,是以來。吾聞之曰,作事威克其愛,雖小必濟。胡、沈之君幼而狂,陳大夫齧壯而頑,頓與許、蔡疾楚政。楚令尹死,其師,帥賤多寵,政令不一。七國同役而不同心,帥賤而不能整,無大威命,楚可敗也。若分師先以犯胡、沈與陳,必先奔。三國敗,諸侯之師乃搖心矣。諸侯乖亂,楚必大奔。請先者去備薄威,後者敦陳整旅。”吳子從之。戊辰晦,戰於雞父。吳子以罪人三千,先犯胡、沈與陳,三國爭之。吳為三軍以係於後:中軍從王,光帥右,掩餘帥左。吳之罪人或奔或止,三國亂。吳師擊之,三國敗,獲胡、沈之君及陳大夫。舍胡、沈之囚,使奔許與蔡、頓,曰:“吾君死矣!”師噪而從之,三國奔。楚師大奔。
書曰:“胡子髡、沈子逞滅,獲陳夏齧。”君臣之辭也。不言戰,楚未陳也。
吳國討伐州來,楚國司馬越帶領楚軍以及諸侯的部隊奉命奔赴救援。按照楚國的體製,令尹是首席軍政長官,這種大規模軍事行動,理應令尹陽親自出馬才對,為什麼是司馬越率軍呢?答案是:陽也在軍中,隻不過是因為患了病,隻能請越代理軍務罷了。
吳國人在鐘離抵禦楚軍。雙方對峙的時候,陽去世,楚軍的士氣大為低落。吳國的公子光看到了苗頭,說:“跟隨楚國的諸侯雖然多,但都是小國,因為害怕楚國而不得已前來。我聽說,做事情如果以威嚴來克製感情,雖然弱小也必定成功。胡國、沈國的國君年輕而浮躁,陳國的大夫齧雖當壯年而頑固遲鈍,頓國和許國、蔡國都痛恨楚國的領導。楚國的令尹去世,他們的部隊軍心渙散。現在的情況是統帥地位低下,下屬諸多寵臣,全軍政令不一,七國同夥而不同心,統帥因為地位低下而不能整頓軍令,沒有很強的威信,楚軍是可以打敗的。”
公子光提出,可以先分出部隊進攻胡、沈、陳三國軍隊,他們必定會先逃跑。這三個國家失敗,其他諸侯的部隊就會動搖軍心。諸侯混亂,楚軍也必然逃跑。為此,吳國的先頭部隊要擺出一副無所戒備鬆鬆垮垮的樣子,後麵的主力則整頓軍備嚴陣以待。吳王僚聽從了公子光的建議。
戊辰日傍晚,兩軍在雞父交戰。吳王僚派囚徒三千人先行進攻胡、沈、陳三軍陣地。這三個國家一看這個架勢,以為吳國人很好對付,爭相出擊。吳國的主力分作三軍在後麵等著,中軍跟隨吳王僚,公子光率領右軍,公子掩餘(壽夢之子)率領左軍。吳國的三千名囚徒有的逃散,有的停步,三國軍隊跟著亂了陣腳。吳軍主力乘機進攻,三國軍隊敗退,胡國和沈國的國君以及陳國的大夫都成了俘虜。又釋放了胡國和沈國的俘虜,讓他們逃到許、蔡、頓三國軍中,說:“我們的國君死了。”吳國在後麵鼓噪進攻,許、蔡、頓三國軍隊也逃跑了。楚軍本來沒有鬥誌,看到這幅場景,也全軍崩潰。
《春秋》記載:“胡子髡、沈子逞滅,獲陳夏齧。”前兩者稱“滅”,後者稱“獲”,是因為君臣有別。不提到“戰”,這是因為楚國還沒有擺開陣勢。
八月丁酉,南宮極震。萇弘謂劉文公曰:“君其勉之,先君之力可濟也。周之亡也,其三川震。今西王之大臣亦震,天棄之矣。東王必大克。”
八月二十七日地震,把南宮極給震死了(估計是被倒下來的建築壓死的)。萇弘對劉文公說:“您可要努力啊!先君的努力可以成功了。周朝滅亡的時候,三川皆震。而今西王的大臣也被震死,是上天拋棄了他。東王必定大獲成功。”
有必要解釋一下:首先,這段話裏的“先君”是指劉文公的父親劉獻公。劉獻公不想王子朝上位而極力支持王子猛,所以說“先君之力可濟也”。其次,周幽王年間,涇、渭、洛三川流域發生地震,被認為是西周滅亡的征兆。再次,當時王子朝占據雒邑,周敬王住在劉地,一西一東,所以分別稱為“西王”和“東王”。
楚大子建之母在,召吳人而啟之。冬十月甲申,吳大子諸樊入,取楚夫人與其寶器以歸。楚司馬越追之,不及。將死,眾曰:“請遂伐吳以徼之。”越曰:“再敗君師,死且有罪。亡君夫人,不可以莫之死也。”乃縊於。
前麵說過,楚國的太子建的母親是陽人。太子建逃亡後,他的母親就回到陽居住。名義上,她還是楚平王夫人,但是她知道,總有一天從秦國來的公主會取代她的位置。出於怨恨,她暗中召來吳國人,為他們打開城門。十月十六日,吳國太子諸樊進入陽,將太子建的母親和存放在城中的寶器帶回吳國。
這裏有個疑問,諸樊不是壽夢的長子嗎?怎麼又變成了吳王僚的太子呢?也許老左對於吳國的曆史,始終還是有些模糊,以至於將人名搞錯。而據《史記》記載,帶兵迎接太子建的母親的是公子光,這便說得過去了。總之,太子建的母親到了吳國,對於楚國來說是一件相當惱火的事。司馬越帶兵去追,卻沒有趕上。越想要自殺。左右請求討伐吳國,如果獲勝的話,回去也好向楚平王交代。越說:“如果再一次讓國君的軍隊打敗仗,那就死有餘辜了。丟失了君夫人,我不可以不為之而死。”於是在自縊謝罪。
公為叔孫故如晉,及河,有疾而複。
魯昭公為了解救叔孫婼,親自前往晉國。到達黃河的時候,因為生病又回來了。
他這都是第幾次過不了黃河了……
楚囊瓦為令尹,城郢。沈尹戌曰:“子常必亡郢,苟不能衛,城無益也。古者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諸侯。諸侯守在四鄰。諸侯卑,守在四竟。慎其四竟,結其四援,民狎其野,三務成功,民無內憂,而又無外懼,國焉用城?今吳是懼而城於郢,守已小矣。卑之不獲,能無亡乎?昔梁伯溝其公宮而民潰。民棄其上,不亡何待?夫正其疆場,修其土田,險其走集,親其民人,明其伍候,信其鄰國,慎其官守,守其交禮,不僭不貪,不懦不耆,完其守備,以待不虞,又何畏矣?《詩》曰:‘無念爾祖,聿修厥德。’無亦監乎若敖、冒至於武、文,土不過同,慎其四竟,猶不城郢。今土數圻,而郢是城,不亦難乎?”
陽死後,囊瓦(字子常)接任令尹,此人的祖父公子貢(字子囊)乃是楚共王的弟弟,故以囊為氏。囊瓦上任第一件事,是增修郢都的城牆。沈尹戌以為:囊瓦一定會丟掉郢都。如果不能保衛國家,修城是沒有任何好處的。古代,天子的守衛在四夷(天子有德,四夷鹹服);天子的地位下降了,守衛在諸侯(王政衰微,四夷不服,隻能靠諸侯抵禦四夷)。諸侯的守衛在四鄰(諸侯有德,四鄰不侵);諸侯的地位下降了,守衛在四方邊境。警備四方邊境,結交四方鄰國,百姓在自己的土地上安居樂業,春、夏、秋三個時節的農事均有收獲。百姓沒有內憂外患,國都哪裏用得著增修城牆?現在是因為害怕吳國,所以增修郢都的城牆,守衛的範圍就很少了(說白了,僅僅是守衛國都)。國君地位下降到這個地步,能夠不亡國嗎?從前梁伯在公宮周圍挖溝而百姓潰散(事見魯僖公十九年記載),百姓拋棄他們的國君,不亡國,還等什麼?劃定疆界,修整土地,加高邊壘,親善百姓,強化社會組織,對鄰國恪守信義,各級官吏慎守職責,對外交往有禮有節,不僭越也不貪婪,不懦弱也不強橫,修整自己的防務,隨時準備意外的發生,又有什麼可怕的呢?《詩》上說:“思念你們的祖先,發揚他們的美德。”何不看看若敖、冒到楚武王、楚文王,領土方圓不過百裏,警備四方邊境,尚且不增修郢都城牆。現在領土方圓數千裏,反而增修郢都的城牆,這不是很難理解嗎?
確實,以楚國的強大,不把精力放在親和百姓、安定四方,而是一味地增修郢都城牆,可以說是舍本逐末。如果真到了要靠郢都的城牆來防禦敵人的地步,說明楚國已經岌岌可危,再高大的城牆也無濟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