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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胡辣湯天下胡辣湯
王少華

上部 抗日戰爭至新中國成立初期

1.“咱都是一個門口的,不可能見死不救。”

石老悶被尿憋醒的時候,天已大亮,他爬起身,往四下裏瞅了瞅,身邊橫七豎八躺著的人還在睡,那些勞累了大半宿的男女老少一張張疲憊的睡臉上,似乎還印透著夜黑(昨晚)那一幕驚恐。石老悶支棱(豎起)起耳朵往遠處聽了聽,東邊杏花營方向的炮聲已經消失,整個灰蒙蒙的天空和大地出奇地安靜。他壓地上爬起來,繞開一片裹著被褥和鋪蓋還在地上熟睡的人們,走到已經被水淹掉一半的村子邊沿,站在濁水邊上,解開掖腰褲,掏出包(生殖器)來,把那泡憋了一夜的尿刺向了水裏。他發現,自己尿的顏色跟水的顏色好像冇啥區別,都是濁黃。他抬起眼,一邊尿一邊瞅著已經被水淹沒了一多半的村子,回想著夜個(昨天)晚上驚心動魄的那一幕。

夜黑,石老悶把買到手的三隻羊剛牽回自己住的土坯小屋裏,正準備洗洗腳睡覺的時候,忽聽見有人扯著喉嚨在屋子外麵狂喊,說是賈魯河裏的水淤出來了,馬上就要圍住村子了,讓村裏頭的人趕緊往村北頭的高處竄。啥?賈魯河裏的水淤出來了?賈魯河裏的水咋會淤出來?又冇下大雨。正當他還在猶豫不決的時候,隻瞅見土坯房的門縫裏,一股子水流就擠了進來。娘吔,還真是!石老悶顧不得多想,急忙用繩子拴住那三隻羊,拉開屋門就往外麵竄。當他把屋門打開的一瞬間,憋在門外的水一下子湧進了屋裏,瞬間就淹過了他的小腿肚子。石老悶顧不得那麼多,他奮力拉著三隻羊,蹚著還在上漲的水就往屋外竄,這時他又聽見有人在大聲催促,讓村南頭的人趕緊往村北去,村北頭的地勢高水淹不著。於是,石老悶奮力拉著三隻羊就往村北邊蹚水而去,可那三隻羊已經被突如其來的大水驚住,根本不聽他使喚,加上水不斷上漲的阻力,他很難再拉動那三隻羊。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頭上頂著被褥、也正蹚著水向村北頭去的男人衝他喊叫道:“你的命主貴(珍貴),還是羊的命主貴,傻孫啊你!別管羊了!”是的,當然是自己的命主貴,再說那三隻羊他也實在是牽拉不動了。就在他撒開手裏繩子的那一瞬間,咩咩叫喚的那三隻羊,一眨眼就被洶湧的水流給卷走了……

待石老悶蹚著齊腰深的水,終於壓村南頭蹚到村北頭的時候,他再一瞅,好家夥,村南頭的絕大多數人,拖家帶口,抱著被褥鋪蓋,都已經蹚水聚集到了村北頭,隻有他攤為(因為)那三隻羊,把自己的被褥鋪蓋忘記拿了。

凹腰村這個地方,地形很古怪,整個村是南北走向,村南頭低,村北頭高,村中間更低,凹進去一塊,因為中間凹進去這一塊,也不知哪位祖先給這個村起了個名叫凹腰村。凹腰這倆字兒,恰好跟祥符城的人稱呼凹腰是相同的倆字兒,卻不同意思,祥符城裏的人稱凹腰是指羊蛋,凹腰村人是指地形的模樣,凹進去這一塊正好是在村子的中間。每一次石老悶來凹腰村買羊的時候,寺門跟兒的熟人們都要花攪(開玩笑,挖苦)他,說他幸虧不是穆斯林,他要是穆斯林,非打死他不中,因為穆斯林宰羊吃有講究,不吃羊下水,其中就包括羊凹腰。要說也真夠氣蛋(可笑),偏偏石老悶經常來買羊的這個村就叫凹腰村,這就不免讓寺門跟兒那些愛花攪人的人抓住了能花攪石老悶的地兒。石老悶心裏也很別扭,經常在想,叫啥村不好,偏偏要叫個凹腰村。

雖說已經是六月天,可攤為慌忙逃命,冇把被褥帶出來,這一夜可把石老悶凍孬了,加上蹚齊腰深的水,布衫濕漉漉的,雖然連困帶乏,石老悶冇撐住瞌睡,還是睡著了,但夜裏被凍醒了好幾回。天亮以後,太陽也出來了,他卻一個勁兒地打噴嚏流鼻涕,顯然是感冒了,冇過幾個時辰,渾身嚇瑟(顫抖),還發起了燒。之後,他在一棵大槐樹下麵昏昏沉沉地睡著,直到感覺有一隻手擱到他滾燙的額頭上的時候,他才眯縫起眼睛,迷迷糊糊瞅見有倆人蹲在他的身邊,瞅不清臉,隻能聽見倆人說話的聲音。

“乖乖,燒得燙手,趕緊,弄點水來讓他喝,別再把他給燒死嘍……”

接下來說的啥石老悶也不知道了。他壓早起一直昏睡到黃昏,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上蓋著被褥,還有一個人背對他坐在那裏抽煙卷,他把手壓被褥裏抽出來撈摸了一下那個人。

“醒了,老悶。”那人扭過臉來。

“我說呢,這是你的被褥吧。”石老悶說道。

給石老悶蓋被褥的人叫章興旺。跟石老悶一樣,也是壓祥符城來買羊的。

“你不是回祥符了嗎?”石老悶低啞著聲音問。

章興旺說道:“回啥回,冇走一半就碰見老日了,他們拉大炮的車陷到水裏,逼著我幫他們壓水裏推出來,那拉大炮的車太沉,越推越往下陷,就這,老日們走不成了,我也走不成了。”

石老悶:“日本人往中牟來了?”

章興旺:“可不是嘛,要不是賈魯河發水,搞不好他們都把鄭縣(鄭州)給占了。”

石老悶吃驚地:“是啊?”

章興旺:“幸虧我冇走成,我要是走了,你這會兒已經死罷了。”

石老悶:“咋回事兒啊?”

章興旺告訴石老悶,他發現石老悶的時候,發著高燒的石老悶已經處於昏迷狀,躺的那處高崗被逐漸上漲的大水侵吞著,蜷縮在高崗上的人們都轉移到地勢更高的土坡上去了,隻有石老悶還在原地。高燒昏睡中的石老悶,即便發現水已經淹到他的腳脖,也無力再往高處爬,也就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章興旺瞅見了石老悶,把他拖到了更高的地兒。

石老悶:“謝謝弟兒們,是你救了我的命。”

章興旺:“謝啥謝,一謝就外氣(客氣)了,咱都是一個門口的,不可能見死不救。”

石老悶是在日本人拿下祥符城的第三天來中牟的,當時寺門跟兒的人都勸他別來,兵荒馬亂,到處在打仗,別再為了幾隻羊把命給丟了,劃不著。其實,他也不想來,可不來不中啊,再打仗也得吃食兒吧,日子該咋過還得咋過吧,清平南北街上的湯鍋不照樣支著,牛肉不照樣賣著,菜角兒不照樣炸著,咋?日本人來了就不吃食兒了?老日不也去寺門喝湯了嗎,用賣五香牛肉沙二哥的話說:“該死不能活,該瞎不能瘸,日本人就不喝湯吃牛肉了?”石老悶一想,沙二哥這話說得照(對)。於是,他不顧家裏人的阻攔,拿著拴羊的麻繩,就往中牟的凹腰村來了。半道上碰見了章興旺。

章興旺早先也在寺門住,因為清平南北街上的穆斯林不允許賣牛羊下水,他隻好搬離了寺門,把他的雜碎湯支在了離寺門不太遠的右司官口。章興旺一家都不是穆斯林,由於生活在寺門,他們全家的生活習性跟寺門跟兒的穆斯林差不多,就是攤為要支雜碎湯鍋,章家人跟寺門跟兒的街坊發生了爭執,然後就被街坊們的白眼和邋撒(諷刺,難聽;丟人)話趕出了寺門。雜碎湯鋪是以他老婆的名義開的,誰也說不了啥,再說,章興旺娶的那個老婆,也是個得理不讓人的娘們兒,就是章興旺不支雜碎湯鍋,寺門跟兒的人也不待見他們章家人,每當寺門跟兒的人罵章興旺破壞規矩的時候,賣牛肉的沙二哥就會勸說:“罵啥罵,隻要他離開寺門,別說賣雜碎湯,他就是賣大肉咱都管不著,這年頭隻要能活命就中。”

章興旺的雜碎湯鍋在右司官口支起來以後,收購牛羊雜碎的主要地點也在中牟的凹腰村,因為這地方的牛羊肉要比祥符便宜,下水也便宜,祥符城裏不少人竄到這裏來買,寺門的人也經常能在凹腰村照上頭(碰麵)。都是街坊鄰居,所以每次石老悶和章興旺在凹腰村照上頭,也都顯得可親,石老悶雖說也不是穆斯林,但他們石家跟寺門跟兒穆斯林的生活習性一樣,不吃下水,每次壓凹腰村買回羊宰掉之後,下水也都賣給了章興旺,寺門的人也都知道,石章兩家關係不錯,是攤為他們兩家都不是穆斯林。

章興旺伸手摸了摸石老悶的前額:“嗯,燒退了,想吃點啥不想?”

石老悶:“不想。”

章興旺歎了口氣:“唉,想吃啥也冇啊,都是日急慌忙逃到村北頭來的,都冇帶啥吃食兒,人快要餓死了,水不退咋弄啊……”

石老悶問:“日本人拿下杏花營了?”

章興旺:“祥符城都拿下了,杏花營算啥,要不是這大水,說不定鄭縣眼望兒(現在)都拿下了。”

石老悶:“我說東邊的炮聲咋會不響了呢。”

章興旺感歎道:“賈魯河真長眼,淹水淹得可也真是時候,淹得老日去不了鄭州了,淹得咱也回不去祥符了……”

石老悶冇吭氣兒,似乎在想著啥,嘴裏歎息了一聲,喃喃說道:“早知道是這,我就不該來這一趟。”

章興旺:“誰也冇長前後眼,咋會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啊。”

石老悶嘴裏輕聲嘟囔道:“其實我知。”

章興旺瞅著石老悶,不解地問:“你知?你咋會知要發大水啊?”

石老悶:“起先我不信,眼望兒我信了……”

在章興旺的追問下,石老悶把他知道的告訴了章興旺。

石老悶的本家姐,也就是他大伯家的妞兒,在省府當接線員,記錄了一段電話內容,這個電話是國民革命軍第二十集團軍總司令商震打給省政府的,電話內容就是要求省政府迅速撤離祥符城,蔣委員長已經有意圖扒開花園口,用黃河水來阻止日軍向西挺進。石老悶這個本家姐知中牟是石老悶收羊的地方,一旦花園口扒開,中牟就一定在劫難逃,於是,在隨省政府撤離祥符之前,專門去了趟石家,叮囑石老悶,安全起見,不要再去中牟收羊,可石老悶對他這個本家姐有成見,這個本家姐在石老悶跟前,一向是那副趾高氣揚、說話像教訓孫子一樣的勁頭,讓石老悶很不感冒,雖然嘴上答應,卻把這話當成了耳旁風。

聽罷石老悶這話,章興旺歎息道:“你瞅瞅,要知是這,你給咱寺門經常到中牟來的人歪歪嘴,咱也不至於會落到這一步,你還差點把命都搭上。”

石老悶:“可不是嘛,這事兒怨我自己了,冇聽俺那個姐的話。”

章興旺:“我要是有你那麼個吃皇糧的姐,眼望兒也不會遭這個罪。”

“中了,不說這了。”石老悶朝四下瞅了瞅,說道,“我得找點東西吃吃,兩天冇吃食兒,肚裏空得有點兒嗆不住了。”

…………

村南頭的人都擁擠在村北頭土坡上的第二夜,要比第一夜難過得多,原因就是餓,一天兩夜肚裏冇食兒那是個啥滋味,尤其是那些小孩兒,被餓得嗷嗷叫,大人們也冇法兒,就去村北頭的住家尋點吃食兒,可村北頭的住戶大多數家裏也不寬裕,有給的,有不願意給的,水啥時候退誰也不知,留一手也都是為了保命。咋辦,水要是一時半會兒退不了,恁多人會不會餓死在村北頭都很難說。就在這時,村北頭傳來一片騷亂,因不願被餓死,一群村南頭的人闖入村北頭人的家裏去搶吃食兒,打了起來,都是一個村裏的人,在這個生死攸關的節骨眼兒上,已經啥都不顧,原因所有人都能瞅見,埋住村南頭住家戶屋頂上的水,冇一點兒要下降的樣子,有些地方似乎比夜個還漲高了一點兒,為了活命,鄉裏鄉親也撕破了臉麵。

就在一發不可收拾的混亂越演越烈的時候,“砰”一聲槍響讓混亂的局麵安靜了許多,人們四下尋找,這槍聲是壓哪兒來的?是誰打的?定神一瞅,隻見一個瘦高個子男人,手裏掂著一把小八音(手槍)壓一棵槐樹後麵露出了臉,大聲說道:“我看水還是太小,恁還是餓得太輕,水再大一點兒,把村子全淹光,我看恁還打不打!”

石老悶和章興旺一眼就認出了那個手裏掂著小八音的男人,倆人異口同聲地驚呼道:“三哥?”

手裏有槍的瘦高男人叫艾三,國軍情報小軍官,家住寺門,老門老戶,日本人攻打祥符城的當天早起,艾三才奉命離開的祥符城。石老悶和章興旺都很納悶,此時此刻,艾三咋會出現在凹腰村?就在倆人感到十分納悶的時候,隻聽見艾三大聲對土坡上的村民們大聲說道:“俗話說,和尚不親帽子親,恁凹腰村老一輩少一輩都是赤肚(光屁股)在一個村長大的,咋就不能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非得為一口吃食兒反貼門神不對麵,打個頭破血流?明人不說暗話,恁都給我聽好嘍,我是國軍軍官,執行任務時被水衝到這裏來的,我和恁一樣,都是一天兩夜肚裏冇進食兒了,說句不該說的難聽話,我要是想吃食兒,比誰都容易得多,我手裏這把小八音對住誰的腦袋,我都餓不著!”

那些搶奪吃食兒的村裏人,瞅著艾三手裏的小八音,怯氣,都不再吭聲了。

軍人就是軍人,何況艾三又是個能說會道的軍官,拾掇這些隻顧吃食兒的災民還是有招兒的。艾三的招兒就是,他讓村北頭的村民把自家的吃食兒,統統拿出來,剩菜剩湯,豆豉芥疙瘩,別管多少,一口兩口都中,隨後他又讓人找來兩口大鐵鍋,往大槐樹下一支,鍋裏盛滿了水,再把壓各家各戶收集來的那些剩菜剩湯豆豉芥疙瘩倒進鍋裏,然後把鹽和其他能提味兒的作料再掌進鍋裏,一鍋燴,攪和成湯,架上劈柴把大鐵鍋裏的湯燒滾之後,凹腰村的男女老少一人一碗,把涼饃掰開泡進湯裏吃。別說,這個法兒還真中,把那些餓得夠嗆的村民,吃得是各個滿臉展樣。盡管是水飽,那也是有滋有味的水飽。

手裏端著一碗湯呼嚕呼嚕地吃著的艾三,走到了石老悶和章興旺跟兒。

艾三:“要是在寺門,咱仨還不一定能照上頭,冇想到在這兒照上頭了,真氣蛋。”

章興旺:“可不是嘛,老天爺長眼,單門兒(故意)安排的。”

艾三瞅了一眼手裏端著湯碗還冇喝的石老悶問道:“老悶,你是不是不餓?”

石老悶悶悶地說了一句:“誰不餓誰是孬孫。”

艾三:“那你咋還不喝?”

章興旺花攪道:“他嫌不清真唄。”

艾三用手裏的筷子點著石老悶說道:“別臭花攪了,咱都一樣,雖然都不在教,但家都在寺門,連這都不懂嗎?我聽寺裏的馬阿訇說過,《古蘭經》上說,當生命遭遇危機,人快餓死的時候,不清真的食物隻要能救命,那就要先保命。”

章興旺附和道:“就是,老悶,再不吃你就回不去寺門了。”

石老悶:“我不是嫌這湯不清真。”

章興旺:“那你是嫌啥?”

石老悶:“我是舍不得一下把它喝完,這水要是不退咋辦?不能吃了這一頓不想下一頓吧。”

艾三:“拉倒吧,咱眼望兒就是吃了這一頓不想下一頓,就是死也不能當個餓死鬼吧。”

章興旺:“就是,誰知明個早起還能不能把自己的鞋穿上,喝吧,老悶,聽三哥的話,不能當餓死鬼。”

聽艾三和章興旺這麼一說,石老悶心一橫,端著碗呼嚕呼嚕地喝了起來。

艾三瞅著石老悶問道:“味兒咋樣?”

石老悶:“中,可中,我覺得比馬老六家的胡辣湯好喝。”

章興旺:“你這是餓的,吃啥喝啥都香。”

艾三:“未必。我也覺得咱熬的這鍋湯,要比馬老六家的胡辣湯好喝。”

“是嗎?我再弄一碗拿拿(嘗嘗)味兒。”臉上帶著質疑的章興旺,起身走到大鐵鍋旁又盛了一碗。再一看,端著空碗來回碗的村民還不少,滿滿兩大鐵鍋鹹湯都快見底了,壓那些來回碗的村民臉上,能看到回味無窮的滿足。

石老悶一邊喝著湯一邊問:“三哥,你咋竄到這兒來了?”

艾三冇吭氣兒,嘴裏喝著湯,倆眼卻投向了被淹沒的村南頭……

日本人攻打祥符城北門的時候,艾三在寺門安頓好老娘之後才離開祥符城。艾三所在的特務營隸屬商震的三十七軍,任務是配合固守祥符的孫桐萱部執行情報任務。在日軍猛烈攻擊下,眼瞅著祥符城難保,特務營接到命令撤離城區,在杏花營附近監視日軍動向,因為日軍土肥原部的用意很明白,就是要拿下祥符後再一路向西拿下鄭縣,然後奔武漢而去。艾三接到上司命令的具體任務就是,偽裝成逃難貧民,守候在杏花營與祥符城之間監視日軍動向。誰料想,日軍拿下祥符城後,又不費吹灰之力地拿下了杏花營,發大水時,別說日本人冇來得及跑,距離日本人二裏地的艾三同樣冇來得及跑,這才被大水給淹在了中牟的凹腰村。

艾三瞅著被水淹沒的村南頭,自嘲地花攪道:“可好,可得勁,日本人過不來了,恁也回不去了,就待在這兒喝湯吧。”

章興旺:“三哥,這兩大鍋湯被你整得恁好喝,你是蒙的呢,還是有偏方啊?”

艾三斜愣著眼瞅著章興旺:“偏方?啥偏方?你以為這是熬中藥啊?”

章興旺:“三哥,這你可不知了吧,胡辣湯早先就是個藥方子。”

艾三:“我真不知,你能蛋,你給我噴噴(說說),胡辣湯早先咋是個藥方子?”

章興旺:“傳說在宋朝,宋徽宗黑間(夜晚)愛壓宮裏竄出來,跑到樊樓上去會娘們兒,早起吃早飯的時候,吃啥啥不香,可把禦廚給急得勁了,皇上胃口不好直接影響龍體啊。某一天,有一個叫嚴嵩的人進到宮裏,把一個藥方獻給了宋徽宗,讓禦廚按這個方子熬湯喝試試。你猜咋著,結果宋徽宗喝罷那個方子熬的湯,頓時龍顏大悅,一個勁兒地說好喝,當即就把那碗湯命名為‘禦湯’。壓那以後,宋徽宗胃口大開,每天早起都要喝上一碗‘禦湯’。那個叫嚴嵩的人受到了賞賜不說,還被皇上留在了宮裏。後來才知,那個‘禦湯’方子就是胡辣湯的前身。”

艾三斜愣著眼瞅著章興旺:“你壓哪兒聽說的?瞎球噴。”

章興旺瞪起眼:“真的!”

“還煮的呢!”艾三的眼斜愣得更狠了,“傻屌,你說的那個嚴嵩他壓根兒就不是宋朝人。”

章興旺:“不是宋朝人,是哪朝人啊?”

艾三:“明朝的,差幾百年呢,還宋徽宗命名‘禦湯’,魚湯吧!”

章興旺:“反正,反正都說胡辣湯是宋朝人發明的。”

艾三:“你反正個球!”

章興旺:“反正,反正,反正三哥你熬的這兩鍋湯,跟我喝過的所有湯都不大一樣……”

艾三:“你說說,咋個不一樣?”

章興旺:“你肯定有配方,絕對不是瞎蒙的。”

一直冇吭氣的石老悶附和道:“我覺著也是,瞎蒙絕對蒙不出這個味兒。”

艾三瞅了瞅石老悶,又瞅了瞅章興旺,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在寺門住的人就是能蛋啊。”

章興旺:“瞅瞅,讓俺倆說準了吧。說吧三哥,湯裏掌啥稀罕物了?”

艾三冇說話,他把目光再次慢慢投向被水淹沒的村南頭……

在大水到來之前的半個時辰,接到撤離命令的艾三和兩個手下,剛離開杏花營往西去的時候,他們走過一片麥地,大水便翻過不遠處的土坡埂衝向了他們仨,那水的迅猛之勢讓他們仨猝不及防。艾三一看水的來勢不妙,一把撈住麥地旁的一棵柳樹爬了上去。他聽老娘說過,清代那次祥符被水淹的情景。水勢異常凶猛,祥符城要不是牆結實,一夜之間就能像明代李自成圍城時的那次大水一樣,被淹個屌蛋精光。祥符人都知水的厲害,祖宗們吃水的虧太多,老一輩人隻要說起發水,各個都是談虎色變。要不每到雨水多的季節,自己老娘就會把家裏值錢的東西捆綁進一個包裏,一旦發水,就可背起包逃命。艾三很奇怪,這次日本人攻打祥符城的時候還冇發水啊,老娘為啥在他離開家的時候,非得讓他把那個包一起背走呢?起初他不願意背那個包,說執行任務背著它太不方便,結果老娘惱了,差點翻臉,說當年李自成圍攻祥符的時候,朝廷就是下令扒開黃河,用水把李自成給淹竄的,隻要是打仗,祥符城就難說會不會被水淹。不是老娘的話在不在理,是他不想惹老娘生氣,不得不把那個包背在了身上。

在爬上柳樹躲水的時候,艾三最擔心的是,別管這突如其來的大水是咋回事兒,它會不會淹到祥符城,如果這大水真是攤為阻擋日本人有備而來的,那祥符城可就慘了,自己竄了,老娘咋辦啊?這是艾三最擔心的……被困在柳樹上的艾三,終於瞅見了一根被水流衝過來的木梁,他跳下柳樹,抱住木梁,順水漂到了凹腰村,而他那倆下屬早已無影無蹤。

老娘讓艾三背在身上的那個包,已經在他身上背了好些天,他始終冇打開瞅一眼裏頭都裝的是啥物件。他想,無非就是老娘的那些金銀細軟。在爬上凹腰村北頭的土坡之後,艾三才把身上背了幾天的包打開,一瞅,冇錯,正如他所猜的那樣,濕漉漉的包裏,都是些值錢的物件。不過,除那些值錢的金銀首飾之外,還有一個用木塞子塞得很嚴實的小玻璃瓶兒。他一看便知這個小玻璃瓶裏裝的是啥玩意兒,這也算是他老娘的一件寶物,而這件寶物的來龍去脈,他老娘也跟他說過。大約是在前年剛入冬的時候,住在寺門,靠賣羊頭肉為生的李慈民,他的兒子是個孬蛋,別看還是個少年,十五六歲卻孬得出名,跟著一幫大孩兒在掃街強買強賣時,訛走了人家的羊,被警局逮走後,李慈民找到了艾三的老娘,想讓艾三去警局幫著拆洗(說和,商量;說清楚;介紹)把兒子放出來。李慈民去到艾家,送給了老娘這個小玻璃瓶,說是瓶子裏頭裝的是壓國外捎回來的胡椒,這胡椒別說祥符,就是整個河南和中國也獨此一瓶,貴如黃金,甚至比黃金還貴。這個李慈民也不是穆斯林,跟艾家也算是有點兒親戚關係,在寺門住的人,別管是不是穆斯林,要是攀親帶故,出不了幾個彎都能攀上點兒親戚關係,不遇事兒則罷,一遇上事兒,特別是跟宗族有關聯的事兒,相互都可幫忙。在老娘的催促下,艾三去了趟警局,把李慈民那個孬蛋兒子給拆洗了出來。老娘很高興,在家親手熬了一鍋胡辣湯,等艾三喝罷之後,老娘問他味道咋樣?艾三蹺起大拇指,一口說了一串“中”,他瞅著老娘滿是笑意的臉問:“這胡辣湯味兒咋跟原先熬的不一樣啊,咋恁好喝?”老娘拿起李慈民送的那個小玻璃瓶,神秘地對艾三說道:“咱家要是不缺這個東西,你小子就不用穿軍服去給政府效力了,咱支個胡辣湯鍋比弄啥都強……”

老娘再神秘兮兮,再說比黃金還主貴,艾三的心思壓根兒就冇在那個小玻璃瓶上,不就是一瓶好胡椒嗎,不就是比別的胡椒更提味兒嗎,再好的胡辣湯又能咋著,再好也不能跟自己身上的這身國軍軍服比。住在寺門的人都是這個德行,把吃食兒看得比啥都重。

艾三把小玻璃瓶的胡椒全都倒進了大鐵鍋裏,也冇當回事兒,在他看來,不就是一瓶子外國的胡椒嘛,殊不知,這瓶改變了湯味兒的胡椒,卻引起了章興旺的注意。在章興旺又一次的詢問下,心不在焉的艾三順嘴就把這瓶胡椒的來曆說了出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章興旺在想,如果能在自家的雜碎湯裏掌進這種胡椒,湯味兒肯定會不一般。李慈民壓哪兒弄來的這種外國胡椒,章興旺並不感到奇怪。那個成年累月愛在外麵亂竄的李慈民,經常能帶一些稀罕物回到寺門,這瓶胡椒李慈民是壓哪兒帶回來的?他總不可能竄到外國去了吧。於是,章興旺貌似無意地問艾三,李慈民是壓哪兒帶回這瓶胡椒的,艾三心不在焉地說:“我不知,你去問俺媽,她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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