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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八年(1882)春,譚嗣同辭別老師塗啟先和仲兄嗣襄,前往甘肅。他由瀏陽坐船到長沙,又由水路至襄陽,再坐船到荊子關,至陝西境內改走旱路。在夏天,到達秦州。漫長的旅途使年少的譚嗣同嘗盡了苦頭,也讓他的身心得到了加倍曆練,沿途的風土人情更是讓他大開眼界。此後十年間,譚嗣同曾多次往返於甘肅和湖南瀏陽之間。

見到父親後,譚嗣同將兩年來跟隨塗啟先讀書的情況,向譚繼洵作了稟告。少年人,隻要正直端方,就能讓長者心安。譚繼洵告誡他應該把精力集中在時文製藝上,不要把時間浪費在與科考無關的學問上。在父親的安排下,譚嗣同折往蘭州,跟隨當地擅長八股文的儒士學習,初冬時才返回秦州。雖在父親和老師的監督下勉強用功,卻時時跳出科舉考試相關的科目,研讀各種與科舉考試無關的雜書。更會時時逃出學堂,去幹一些嬉戲玩耍不務正業的勾當。蘭州之地,天高地迥,如孤身一人闖入廣闊世界,不管來路歸途,隻圖自家痛快。

譚嗣同在漫遊的過程中,他的父親譚繼洵不斷地催促他參加各省的科舉考試。譚嗣同雖極不情願,但一來不能違拗父親的命令,二來當時的讀書人能走的道路也隻有科舉入仕一途,故而譚嗣同雖不熱心,還是於光緒十一年(1885)至光緒十九年(189)間,先後在甘肅、湖南、湖北、北京等地參加過六次省試,均名落孫山。再次落第後,譚嗣同在朋友麵前發出慨歎:“應試之經義,引繩批根,實足以困一世之通才,使即於陋。近見鄉試闈藝,牛鬼蛇神,無奇不有,異學爭鳴,足為世道之憂。”他認為,學問本是天下公器,師承不同,也不至於以考取功名為目的而故步自封,不再相互切磋、辨學,唯恐被他人獵取,使自己在科舉考試中喪失競爭機會。

這是一番絕對虛構不了的話,譚嗣同甚至將此視為殺人的邏輯。清醒如譚嗣同,雖好讀,隻能不求甚解,但心中有一股浩浩之氣衝蕩。據譚延闓說:甲午(1894)年湖南鄉試,譚嗣同寓居其家。揭榜之日,譚嗣同急切如熱鍋螞蟻,繞室回環,一直到天亮。由此可見,譚嗣同雖然排斥科考,但他也渴望功名傍身。就算他不是為了自己,這世上有多少雙他者的眼睛,注視著自己和譚家的門楣,令人動彈不得。

生命在喋喋不休的追問中慢慢發酵,每一個人,無論他是聰明還是愚笨,美貌還是醜陋,麵對現實世界的蕪雜、精神世界的困頓,仰望星空問得最多的還是那一句——去往何處?譚嗣同心中也有如此追問,他的困惑,源於他對大多數人的選擇充滿疑惑。

晚近仕途分為正途和異途。通過科舉考試獲得學銜進入官場,謂之正途;由捐納獲得功名而進入官場,謂之異途。由異途入仕者中,官宦子弟居多,因為異途入仕需要社會地位和經濟實力的門檻,平民子弟有心無力。譚嗣同兄弟屢試不中,正途受阻,譚繼洵開始設法讓他們走異途。譚繼洵在為嗣同兄弟報捐監生後,又於稍後分別為嗣襄報捐鹽運使司提舉銜,為嗣同報捐同知,指分浙江試用。

寒來暑往,沒完沒了的考試,牽扯了譚嗣同大量的精力和時間。又加上父親譚繼洵不願放他遠遊,使他的行走未能如其所願那般“盡四方之誌”,這多少讓他有些遺憾。盡管如此,在那不多不少的漫遊中,每一座山,每一條河,每一段長路,皆給肉身靈魂以補養。天地引而不發,有君子性。野地野物,能觸摸到君子性。夏日烈風,冬日寒雨,讓譚嗣同從中大受裨益。

一個人的才華或異能,一定和他走過的道路是相通的。一個人是不可能回到過去的,無論精神還是身體。此後數年,譚嗣同往來於西北、湖南之間,南北趕考,疲於奔命。他的一身英雄膽氣,是風和沙的較量,是山和水的較量,是書與劍的較量。與京城裏那些出入樓堂館所的貴公子相比,譚嗣同更像是一個布衣書生,或是一介俠士。譚嗣同在生活中所表現出來的孤絕不群、深思求異,頗有別於朝野時流。誠如梁啟超所說:“其思想為吾人所不能達,其言論為吾人所不敢言。”

譚嗣同身上頗有俠義之風,十二歲在京城讀書時,便結交了“大刀王五”。大刀王五,乃京師頗有名望的江湖俠士。兒時看連環畫,見那畫中的王五滿麵虯髯,虎目豹眼,手持一把大環刀。男孩子從小都有俠客夢,為此,我還專門去研究了王五手中的那把刀。大環刀,根據鐵環的數量分為三環刀、四環刀、五環刀等,其中數量最高的就是九環刀,一共有九個環。武功高深之人,刀成為身體的一部分,出刀的時候,鐵環不會震蕩出聲。鐵環越多,武術境界越高。於是,認定大刀王五使的便是九環刀。王五,本名王正誼,字子斌,祖籍河北滄州,回族人。如同當時大多數習武之人,王五出身貧寒之家,三歲喪父。自小與母親相依為命,飽經世情冷暖,後拜武術名家肖和成為師,打下了武術根基。滄州當時最有名的武師當數雙刀李鳳崗。為了修習更高的武藝,王五便想拜他為師,卻多次吃了閉門羹,他就長跪門前以示誠心,李鳳崗為其精神打動,便收其為徒。因其在李鳳崗門下排行第五,人稱“小五子”;又因他刀法純熟,德義高尚,故世人皆稱其為“大刀王五”。

為了將王五鍛煉成更加全麵的人才,李鳳崗又將他推薦給師兄劉仕龍,一起押鏢,行走江湖。經過數年的鍛煉,王五出師,他先到天津,後又到北京,經人介紹到一家鏢局當了鏢師。後來,他利用自己的積蓄,加上朋友的幫忙,在北京半壁街(崇文區)開了一間名為順源的鏢局(後遷往廣安大街)。順源鏢局活動範圍廣大,北自山海關,南到江蘇淮安市清江浦。大刀王五的鏢局,雖然隻是北京城裏八大鏢局之一,但是由於王五的名氣大,走鏢的時候,隻要亮出他的堂號,四方綠林,無不拜服。江湖中傳言,王五的刀喂過人血,血氣滾滾,安定四方。

王五不僅深受江湖人士推崇,其愛國義舉更是廣為傳揚。甲午戰爭失敗後,禦史安維峻因上疏要求嚴懲誤國者,而被革職戍邊。王五出於義憤,毅然擔負起護送安維峻的責任。回京後,王五便創辦了一所名為“父武義學”的武館,幫助貧家子弟修文學武。

記不起曾在何處讀到過,譚嗣同酒量驚人。又或許是我一廂情願的臆想。豪傑以酒交友,酒旗在京城的風中飄著。因為酒旗,讓人覺得那風是堅硬的,也是暖暖的。王五俠義心腸,與譚嗣同雖是師徒,竟成忘年之交,王比譚大十多歲,兩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誼。譚嗣同從大刀王五那裏不僅學到了技擊之術,還聽來諸多鋤強扶弱的掌故和曆險之事。那些快意恩仇的江湖事,讓少年的譚嗣同雖不能至,卻心向往之。

庭院鎖著一彎夜色,夜色裹住人,地上的影子明明滅滅如燭火照壁。瀏陽會館的用人說譚嗣同在京時,王五每日破曉便來會館教授其劍法。譚嗣同學得刻苦,不敢稍加怠慢,他向來反對中國傳統武術“持靜”的態度,說“唯靜故惰,惰則愚”,“主靜者,惰歸之暮氣,鬼道也”,認為應該“摩頂放踵以利天下”。譚嗣同雖然有著文人的善感,但因這縱馬江湖的豪情,讓他心底的那份憂愁生出了勃勃的力量,所以在他的筆下,憂愁也是烈性的。

北京城當時還有一位江湖俠士,人稱“通臂猿胡七”,本名胡致廷,譚嗣同跟他學了太極拳、雙刀等武藝。胡致廷還創辦了一個秘密團體,叫“十八兄弟”,他們在江湖上扶弱懲強,想要“打盡天下之不平”。譚嗣同和這兩位民間俠士可以說是生死之交。譚嗣同作為官宦子弟,又是個讀書人,卻樂於結交江湖好漢,一身俠氣,這在當時是不多見的。

譚嗣同喜歡讀《墨子》,更強化了他從王五、胡七等江湖人士那裏接受的任俠思想。十九歲時開始研讀《墨子》,任俠思想和他浪漫豪爽的性格極為相契。譚嗣同在《仁學·自敘》中說,“墨有兩派,一曰‘任俠’,吾所謂仁也”,“一曰‘格致’,吾所謂學也”。儒家提倡和塑造的是謙謙君子,而墨子眼中的君子則是英勇尚武的威武君子。墨子在他的《經上》中對“勇”和“任”都給出了解釋,認為“勇”是人奮勇而為的意誌,而“任”是寧願犧牲也要成全自己應該完成的事業。墨子和他的門下都是敢作敢為,能夠為自己認為正義的事業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人。

魯迅說過,孔子之徒為儒,墨子之徒為俠。墨家的思想、學說,顯然更符合譚嗣同的胃口,墨家門徒的行為讓他欽佩至極。文武之道,一張一弛。中國文人向來有自設藩籬以拈花獨笑的自戀癖好,得益於這個團體在現實中掌握著高亮的話語權。他們手握毛筆,用自己格致所得來的三觀,指點這個世界迷茫的人們。他們習慣於將端坐如儀的姿態視為一種世人皆需仰之的境界,其實充當的不過是世界警察的角色,有著四處插一腳的壞習慣。木有文人器物,瓷有文人瓷,畫有文人畫,這都可以理解,武之一道實在是無謂在能、妙、神之上再著一逸字。譚嗣同所好甚廣,卻能跳出文人的局限來捧出他的一腔誠意,這也的確難得。

譚嗣同追隨父親遠赴秦隴後,西北地區為其任俠尚武提供了廣闊的舞台。秦隴之地山川浩渺,民風彪悍粗獷,尚武之風由來已久。在譚嗣同看來,秦隴歲月充滿了年輕人特有的壯懷激烈與豪邁氣概。用他的話說:“目營浩罕所屯,誌馳伊吾以北。穹天泱漭,矢音敕勒之川;鬥酒縱橫,抵掌《遊俠》之傳。”譚嗣同在當時曾有一小照,因年代久遠,技術粗糙,畫麵模糊,但仍可辨識“旌旗行行,百餘健兒羅立,公立其中”。一個特殊的條件使得譚嗣同兄弟有機會深入體驗軍旅生活,他們的父親譚繼洵身為“鞏秦階道”,有權節製所轄境內之都司、守備、千總、把總等武官,是地方的文武長官。

他父親的幕府裏有個叫劉雲田的幕僚,也是湖南老鄉,曾教譚嗣同騎射之術。當時的幕僚很多,譚嗣同不願意多與他們接談,卻與敢於任事、秉性純樸,在安定(今甘肅省定西市安定區)防軍參讚軍務的劉雲田往來。譚嗣同每次來到安定防軍駐地時,官兵們見道台的公子來了,都恭敬地出來迎接,然後熱情地款待,擺下酒宴,奏響軍樂,還表演戲劇,以求博得道台公子的歡心。譚嗣同對於如此排場,好像並不感興趣,隻是敷衍一番,便與劉雲田騎馬往山穀馳騁而去。譚嗣同有一首《馬上作》,曰:“少有馳驅誌,愁看髀肉生。一鞭衝暮靄,積雪亂微晴。凍雀迎風墮,饞狼尾客行。休論羈泊苦,馬亦困長征。”想必當年那馳騁是暢快的,絕塵而去,馬踏冷風,不由令今時之我心馳神往。

那是怎樣一番景象,譚嗣同在詩裏唱道:凜冽的北風裹挾著沙石,撲麵而來。遼遠無際的曠野深處,傳來駱駝的嘶鳴,與天空的雁鳴、與豺狼的嗥叫雜糅並起,組成了令人驚怖的時空交響曲。他們讓獵鷹立於肩頭,腰上挎著弓矢,和上百個健壯的士兵及當地的少數民族居民,迎著風前進,在曠野裏追逐倉皇奔逃的野獸。到了夜晚,大家在沙漠上撐起篷幕,席地而坐,縱情高論,舀黃羊血拌雪吞咽。少數民族的居民們彈著琵琶,唱著歌謠,譚嗣同沉醉在這自由的世界裏,忘卻了那個混沌的社會附著己身的悲苦。譚嗣同後來回憶他與紅娘子躺在沙漠裏數星星,直到流沙將他們一層層地覆蓋。那些快樂無憂的時光,讓人怎能不懷想。

當人在現實世界裏遇到堵塞的時候,會自然向精神世界妥協,而精神世界的圓滿並不比現實的圓滿來得容易。除了現實逼迫的功名理想,譚嗣同還有一個英雄的夢想。英雄是這個世界最為獨特的物種,有關於熱血、生命與忠誠。而在這些標簽符號的背後,還有一套強大的信仰係統支撐著。

少年人的英雄夢與這個世界有著對抗的一麵,很多時候來自熱血和勇氣。人類社會從野蠻的叢林走向文明的平原,最大的進步是學會了在勞作之餘仰望星空,也正是仰望,讓我們看見了天地神明,看見了人間英傑。更重要的是,仰望讓我們的內心升起了圖騰,建立了名譽。地上的聖賢既是仰望者,也是被仰望的星辰。一百多年後,人們習慣問對方一句,你幸福嗎?如果有人問彼時的譚嗣同,他會決絕地告訴你,他是幸福的。無論是仰望也好,被仰望也好,至少他的內心總是向著光明處去的。人的幸福,從來不是手裏攥的,不是嘴裏含的,而是心底裏的那份堅定。

一個隆冬朔雪的日子,譚嗣同逼著劉雲田和自己並馬驅馳於河西走廊杳無人煙的深山之中。他們騎行了整整七個晝夜,行程有一千六百裏之遠。峭壁懸崖,冰川雪嶺,到最後以至於雙腿都被磨得血肉淋漓,旁人皆驚駭不已,而譚嗣同卻殊然不覺,怡然自樂。劉雲田事後回憶:“嗣同兄弟少年盛氣,淩厲無前……掬黃羊血,雜雪而咽。撥琵琶,引吭作秦聲。或據服匿,群相飲博,歡呼達旦。”在刀與筆、血與墨的選擇裏,譚嗣同是一個近乎異類的綜合體。按說這種勇猛精進的態度本不該出現在一個世家公子身上,可偏偏譚嗣同做了那個清剛亢勇之人。這種發乎天然,不拘泥於絲毫社會習氣的男兒天性,像一顆發亮的寶石鑲嵌在青年譚嗣同的身上,實在是難能可貴。

譚嗣同想象著自己是邊塞英雄,是豪傑之士,來往於天地間。父親說他太過於浪漫,讓他及早想清楚自己這輩子到底要做什麼,不能混混沌沌。彼時的譚嗣同正在讀《墨子》,“私懷墨子摩頂放踵之誌”,並作自題小照詞一首,詞牌為《望海潮》:“拔劍欲高歌,有幾根俠骨,禁得揉搓?忽說此人是我,睜眼細瞧科。”十八歲的少年,問自己“有幾根俠骨,禁得揉搓”,自是讓人會心而笑。而結句更妙:“忽說此人是我,睜眼細瞧科。”——既像是自問自答者的喃喃自語,又像是自狂自傲者的賣萌自誇。眼前這獨坐獨吟、任性任俠的人不是譚嗣同,還有誰?

壯遊期間,譚嗣同意外地從湖北江夏兩個極其偏遠的地方,得到了他鐘愛一生的兩件舊物:“蕉雨琴”與“鳳矩劍”。兩件舊物的原主人是舍生取義的民族英雄文天祥,他平生最崇敬之人。在譚嗣同看來,這個民族從來就不缺英雄,英雄的結局太過於悲情,如同一個高級物件的標配。曆史鋪陳了那麼大一個舞台,就是為了成全他的一世英名。

譚嗣同彈得一手好琴,曾親自監製“殘雷”和“崩霆”兩架七弦琴。據史料記載,1890年的那個盛夏,譚府宅院裏的兩棵梧桐樹被雷霆劈倒一棵,譚嗣同便以梧桐樹的殘幹請人製成兩架七弦琴,分別命名為“殘雷”與“崩霆”,並親自撰寫了琴銘。

夜氣晴朗,月光覆在色沉質堅的琴身上,仿佛融入澄澈的水裏,隱隱顯出殘雷琴背麵上的那一行琴銘:“破天一聲揮大斧,幹斷柯折皮骨腐。縱作良材遇已苦。遇已苦,嗚咽哀鳴莽終古!”聽那一聲驚雷破空而來,好似一把大斧將梧桐樹的枝幹斬斷劈折。曆經苦難的它終於要化腐朽為神奇,木為良材,化身為琴。即便如此,又怎能消解它在時間深處所經曆的苦難?琴聲如泣如訴,嗚咽哀鳴的聲音響徹千古。再看那崩霆琴的琴銘:“雷經其始,我竟其工。是皆有益於琴而無益於桐。”琴的曆史從那一聲霹靂聲中來,直到有人將它做成了琴結束,這一切無益於桐而有益於琴。梧桐樹曆經劫難而終成良琴,琴在時間深處發出響亮的警世之音。

這兩首琴銘恰是譚嗣同一生的寫照,如同讖語般預示著他早已為自己設計好的人生結局。崩霆和殘雷兩架琴伴隨譚嗣同的一生。譚嗣同少年時愛好習武,常常在清晨聞雞起舞擊劍;同時又彈得一手好琴,常常以琴抒發內心的情感,所以世人送他一個“劍膽琴心”的雅號。

譚嗣同最鐘愛的身外之物,莫過於琴與劍。尤其是他經常隨身佩帶的“鳳矩劍”,更是寸步不離。我曾經走進一座假山環繞的庭院,由於主人的緣故,庭院散發出一股神秘的氣場。水與墨,黑與白,琴與劍,虛與實,世間萬物相生相克,人的一生也不過一軸風月畫卷。行文至此,我從電腦裏找一段古琴的音頻,將音量壓低。琴音流淌出來的時候,時間飛快地往後退。21世紀是個不美的時代,或者說是不崇尚美的時代,活著的有用壓倒一切美的無用。舊世界創造的美,琴劍茗閣,堂前燕子,在鋼筋水泥的叢林裏無處落腳。美成了一種炫耀,一種表演,一種急功近利。

追隨父親譚繼洵來到甘肅後,譚嗣同經常與衙署的兵弁們一起舞槍弄棒,操練武術。他瘦弱的體質漸漸健壯起來,英姿勃發,意氣昂揚。其實,上古時代,人們好武,儒士並不柔弱。孔子時代,讀書人要學六藝:禮、樂、射、禦、書、數。射是射箭等武事。孔子的學生中就有不少勇武剛直之人,比如子路、子張。隻是到了近古,科舉製度越來越強化,越來越偏重辭章,讀書人的尚武精神才逐漸蛻化,文武難以兼容。譚嗣同的知識結構,迥異於當時的讀書人,其實是很值得今人研究的。

歐陽中鵠的嫡孫,已故著名戲劇家歐陽予倩先生回憶:“我小時候常見他(譚嗣同),當時瀏陽士子以他走過的地方最多,是邑中最能通達中外形勢的人,他可說是無書不讀。經史詞賦之外,於基督教義、神學、佛學,無不精研,而於政治、哲學,致力尤多。他於文事之暇,喜歡技擊,會騎馬,會舞劍。我曾見他蹲在地上,叫兩個人緊握他的辮根,他一翻身站起來,那兩個人都跌一跤。他寫起字來,喜歡用食指壓住筆頭。人家覺得他無論什麼都有點與眾不同。我雖是小孩子,也覺得每見他時,就不由得引起一種好奇心。總之,他是無處不表露才氣縱橫不可一世之概。”

行走於河西走廊的蒼茫山河間,那個宣南城外曾經的憂傷少年,已然蛻變為一個傲俗絕塵的熱血青年,顧盼自雄之氣已昂然勃發於天地間。譚嗣同在十年的漫遊生涯中,領略了壯美如雲的山河,領略了風霜鋪路的艱辛。所過之處,他寫下了許多美好的詩篇。他十五歲學詩,初學留有一組七絕,並無過人之處。青年時詩力乃成,一本《莽蒼蒼集》中,五古規整高曠,五律能時見奇句,但總是七言更能見其性情。譚嗣同的七言看似入於李賀,出於太白,字句求奇,而氣足神沛,自有種綿延吐納的浩氣。內行之人一眼便可看出,譚嗣同的詩雖然神肖太白,但內在氣韻似李賀,他曾有句“自向冰天煉奇骨,暫教佳句屬通眉”。既是自號通眉生,也有向李賀致敬之意。麵相學上說眉間貫通之人往往倔強自高,不容易接受別人的意見,李賀如斯,譚嗣同亦如斯。

彼時,一個詩人最大的敵人或許就是時下流行的同光體,即同治年和光緒年流行的一種詩歌體例。若說同光有體,晚清各名家也各有所本,但若說同光無體,跳出那個時代回頭看,卻也很容易就把握其流脈所向。千筆萬花,不循盛唐體例,卻以宋為綱。今人學古體詩,同光體不失為一條捷徑,稍有才力者,磋磨一年當有小成。今日文壇不乏古體詩愛好者,我也經常收到文友發來的律詩,每日一首或數首。不敢評論,不懂也不敢裝懂。若能讓我讀出詩書禮樂的韻致,便會送上一個讚;若能再讓我讀出暮雨青衫、西風流年,我便會送上兩個讚;若能再三讀出法相莊嚴、如見祥雲,便會送上好幾個讚。隻覺得那寫詩的文友,不再是那平日裏所見的酒蒙子、話簍子,肉身俗胎化為一團精光性靈。

在這十年間,譚嗣同迎來了詩歌創作的一個高峰期。我們今日能夠讀到一些譚嗣同早年的詩歌,那些句子是他思考人性、星月、河流時的感受。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見識此處的山川,又見識彼處的河流。他在時空的漂移中發現了自己,而且把這種發現帶到每一種感情、每一種生活、每一種想法中去。他在崆峒山,看到崆峒山上的奇石怪鬆和漫山的桃花,寫下“四望桃花紅滿穀,不應仍問武陵源”。途經陝甘大地,他忍不住寫下“蛙聲鳥語隨鞭影,水態山容足性靈”。在經過雄偉壯觀的秦嶺時,他又寫下“綠雨籠煙山四圍,水田千頃畫僧衣”。譚嗣同在遊洞庭、過平津、回湖南、逛武漢、經隴山等地方的時候,也都寫下了或氣勢磅礴或清新委婉的詩句。

十年的漫遊生涯,譚嗣同領略了大好河山,也讓他在現實的晦暗中看到一抹天光。一路上,入眼的除了河山,還有這塊古老的土地上底層民眾的現實慘狀。風景不殊,山河頓異,彼時中國正處於西方列強的碾壓之下。軍事上,英國對雲南和西藏進行侵略,法國因為侵犯越南進而挑起中法戰爭,沙皇俄國則對西北邊疆進行侵擾;經濟上,西方國家通過不平等條約中攫取的各種特權,不斷擴大商品輸出和資本輸出,加緊對中國廣大地區的掠奪,從而進一步瓦解中國的自然經濟,導致廣大農村陷入衰退破敗。此時的大清國早已是貪腐之國,大官大貪,小官小貪,無官不貪,舉國皆貪,腐敗已成為官員們的日常工作。這是大清國最黑暗、最動蕩的年代。廣大的民眾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一旦遭遇自然災害,就難以維持生計,要麼落難逃荒,要麼揭竿起義。

此後在一次同自己的老師歐陽中鵠的通信中,譚嗣同講述了他在天津附近看到的流民的狀況。講到一批遭遇水災的難民在河堤上支起蘆席為屋。那屋極為狹小,看上去櫃子一般大小。成千上萬的難民個個麵帶菜色,骨瘦如柴。他還說,能夠逃到那裏的民眾已經算是幸運的了。因為順天直隸的水災,十餘年來未曾中斷,而夏天永定河又決堤,河道壅塞,出海口被阻塞,有的隻是水害而絕無水利。此時清政府的高官大吏,不顧民眾的生死,決計不去疏浚河道海口,還幸災樂禍地講:“這是天生奇險以衛京師,讓外國人的兵艦無法駛入內河。”但廣大的災民卻即將變為魚鱉了。

廟堂與江湖之間,從來就是人心搖擺的懸針。高處臨風,低處接地氣,兩處皆得者寥寥。通過對底層社會的了解,譚嗣同體味到民間的疾苦,更了解到這個老朽帝國的昏庸腐敗,從而加深了他對朝廷現狀的不滿。譚嗣同此時沉迷於“永嘉之學”。所謂“永嘉之學”,是指南宋陳亮(同甫)、葉適(水心)等人的浙東經世之學,宋明以來,它與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在儒學界形成三足鼎立之勢。

譚嗣同愛讀陳亮的《龍川文集》,認為他的評論散發著雄邁超脫之氣,務實而不務虛。陳亮以布衣身份批評議論天下大事,切中時弊,無所顧忌,“雖閱百世,其光芒魄力,如雷霆虹電,猶揮霍震爍於霄壤”。

譚嗣同將陳亮視為自己的精神偶像,以接近陳亮為樂,以接近陳亮為榮。這一時期,譚的一些政論文章挾風雨雷電之勢,話語之間有龍蛇虎豹出沒。他最為得意的是,有師友說他行事作文隱然有“龍川遺風”。每個人在他早年的時候,都會帶著自己的寓言行走世間,與其說他們在尋找自己的精神坐標,不如說他們在尋找自己。人,活在這個世上,尋找自己是最難的。

譚嗣同要找的那個自己,是豪邁灑脫,重諾輕死,具有任俠之風的自己。永嘉學派,於此時尋找人生方向的譚嗣同看來,是最為接近“任俠”一派的。據《譚嗣同年譜》記載,譚嗣同開始讀《墨子》是在十九歲時,即1883年。他說,墨學分作兩派,一曰“任俠”,也就是他後來所說的“仁”。在漢有黨錮,在宋有永嘉,略得其一體。一曰“格致”,也就是所謂學問,在秦朝有《呂氏春秋》,在漢朝有《淮南子》,各識其偏端。永嘉學派以天下為己任,主張經世致用,注意求考國家成敗興亡之理,提倡實用之學。這是譚嗣同兄弟早期所推崇的經世之學。甚至友人斷言,嗣同夙慕陳同甫,故自名嗣同。這雖是無稽之談,亦可見永嘉之學對譚嗣同的影響。

本雅明說:“詩人們在他們的街道上找到了社會的渣滓,並從這種渣滓中繁衍出他們的英雄主人公。”而此時的譚嗣同帶著自己像山河一樣遼闊的詩意,遇見陳同甫。傳統社會對禮樂崩壞的應對很簡單——“禮失而求諸野”。連孔子都認為,當我們置身於天崩地解的大時代,變革的力量不是來自上層,而是來自下層。我們要學會從下層獲取變革的勇氣,學會從下層獲取創作禮樂的靈感。

人的成長,是從懷疑自己開始的。譚嗣同開始懷疑自己曾經許之為經世之學的學問,進而思考什麼樣的學問才是真正的經世學問。他和仲兄譚嗣襄在父親的安排下,忙著迎合這個世界衡量成功與失敗的標準。通過十年的漫遊,他跟從許多老師,學到了淵博的知識,接觸到深刻的思想,與此同時結識了許多朋友。他跟隨那些有名望、有思想的老師研讀各類書籍,探討各種學問,同他的那些朋友一起共同從事自己認為可以經世救國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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