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年(1876)春天,京城陷入一種死寂,那是讓人瀕臨死亡的幽寂。空氣中一絲風也沒有,地上的每個人都渾身流汗,感覺全身成千上萬的毛孔都張大嘴巴,拚命地呼吸,每一張嘴巴,都流出有毒的黏稠汁液。一夜之間,一種叫作“喉風”的傳染病,惡風似的刮遍京城的犄角旮旯。因缺乏醫學知識和有效藥物,疫情如虎狼隳突,四處撕咬,有人死去,有人生不如死,全城談疫色變。在譚嗣同的記憶裏,因此病死亡者眾多,每日出城的棺材使城門的交通為之阻絕。當時北京城內每年都有惡性傳染病出現,隻不過沒有大規模流行,所以史書不載。凡是記載下來的,都是波及麵較大、後果嚴重的瘟疫。這場瘟疫對於譚嗣同來說,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寫這段文字時,正值2020年的春天。是春天嗎?我不敢確定。樓下小區的花開了,一簇簇開得讓人心驚。春節以來,我就沒出過小區的門,一場名喚新冠的疫情將我困於家中。坐久了起來活動,數著從臥室到客廳八步,從客廳到臥室八步。走多了,讓人心浮氣躁。從每個晨昏顛倒中醒來,下意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手機關注疫情數據的變化。手機不敢拿久,各種信息讓人如臨深淵。除了恐懼,還是恐懼,人的其他情緒能力突然都失靈了。事到臨頭才發現,我可真是個惜命的人啊!還好文字可以修改,使它事後看上去呈現出一種虛假的太平。可見文字比人心更不可靠。縱觀曆史,人類文明總是與瘟疫相伴而行。疫病,從來就是人類的天敵。它掀起的災難如同一麵鏡子,照見人性的光輝,也照見它的醜陋。
譚嗣同事後也寫:光緒紀元二年春,京師癘疫起,暴死喉風者,衡宇相望。城門出喪,或梗塞不通。瘟疫暴發不久,已經嫁作唐家婦的譚嗣淑染上了“喉風”,病情很快惡化。唐家人害怕被她傳染上,不敢近前照看。徐夫人聞訊,愛女心切的她立刻帶著大兒子譚嗣貽由通州進京照料。本來“喉風”是白喉杆菌引起的急性傳染病,是由病者飛沫或別人跟他直接接觸而傳染的,應該進行隔離治療。可是徐夫人和譚嗣貽等卻缺乏這種衛生知識,恐怖的瘟疫也沒有放過這個善良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徐夫人與長子譚嗣貽也相繼病倒。
幾日之內,徐夫人和她的兩個孩子相繼離開人世。
一月二十九日,年僅二十二歲的譚嗣淑病亡;
二月一日,徐氏病故,終年四十八歲;
二月二日,年僅二十三歲的譚嗣貽也病亡。
雖說人生枯榮,是常事也是大道,但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至親之人的離去。真個是“五日三喪”,譚家陷入絕望之境。對於尚未成年的譚嗣同來說,親人的相繼死亡成為橫亙於他心頭的陰影。然而,災難向來欺負人,它從不憐憫人。十二歲的譚嗣同也病倒了,氣息奄奄,生死難料。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家裏又出現了天花,嗣也撒手人寰。譚繼洵本人和全家其他人也都患病或身體不適,人人自危,如陷命運的深淵。
譚繼洵在寫給兄長繼升的信中用絕望的語氣哀歎:“此時弟病,頗覺自恐,又傳讚(嗣貽之子)、嗣嘉、嗣,均出麻疹;少奶奶、第二妾、嗣彭(即嗣襄),體均不適,此刻諸事,無人料理……弟此時苦況,不可言!不可言!”譚繼洵自覺活不下去,他憂慮的是,自己死後,家也就跟著散了。徐夫人不在了,兩個小妾又向來不和,將來恐怕難以共處。在這種心情驅使下,譚繼洵甚至為自己擬好了一份遺囑,並將後事托付於長兄譚繼升。譚繼洵還將家產做了分割:田產銀錢,作四股均分:傳讚一股,歸少奶奶(嗣貽之妻黎氏)承管;嗣彭一股,伊自承管;嗣同……亦分一股,歸大姨太(盧氏)承管。他甚至為兩位年輕的姨太太想好了退路,願守則守,願嫁則嫁。不願守節者,幫她尋好人家嫁了,不可索聘貲,其衣服首飾,均令其帶往,每人再各給陪嫁禮金五百兩。譚繼洵也算是個情長之人,由此可見,他對兩個小妾有著發自內心的寵愛。
譚嗣同的病情極為凶險,死神遊蕩於頭頂上方三尺,幾欲落下。譚繼洵開始張羅為譚嗣同立從子。還沒結婚,不能絕後。由於害怕傳染,譚繼洵帶領全家在通州另外賃屋居住,譚嗣同處於半隔離狀態,隻留下盧氏在坐糧廳衙署照看。據說盧氏生怕傳染到自己,對病入膏肓的譚嗣同不聞不問。“喉風”肆虐之下,丈夫尚且不敢靠近發妻,盧氏作為庶母,不願近前照顧染病的譚嗣同,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世事不堪,使得人間的真情也打了折扣,更何況那些本就不牢靠的感情。
譚嗣同獨自躺在床上,三天三夜昏迷不醒,滴水不進,在死亡的邊緣徘徊。所有人都斷定他萬無生存之希望,沒想到這個十二歲的瀏陽少年竟有如此堅韌的生命力。他在那個苦寒無比的春天蘇醒過來,如草木再生、燕雀北歸,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很多年後,那個睜眼醒來的早晨曆曆在目,讓當事人感念不已。
譚嗣同蘇醒過來,麵對母親和兄長、姐姐的離世,他悲慟萬分。光影紛亂,時空不在,肉身被一股寂滅環繞,是大悲苦,是大哀愁。睹物思人,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母親不在的家,已算不得真正的家。陪伴在譚嗣同身邊的是他的老師、瀏陽學者歐陽中鵠,為他熬藥喂湯,紓解情緒,讓他的身體慢慢康複。譚嗣同自一月下旬開始發病,直至四月中旬還無法起床,可見病情之嚴重。關於這場災難,譚繼洵寫道:“幸嗣同於萬死之中,幸獲一生。”他對嗣同奇跡般複活感到興奮,也感到意外。死而複生,人豈有兩條命乎?不,應該是生而複生,這孩子將來或許能有一番作為,譚繼洵沉浸於對兒子未來的美好想象中。為此,他給譚嗣同起了一個表字,叫作“複生”。
對於生而複生的譚嗣同來說,真正的人生悲劇才剛剛開啟帷幕。那日,我讀劉亮程的小說《本巴》。那裏每個人都二十五歲,沒有衰老沒有死亡。大人在遊戲中變成孩子,最終回到母腹。於是,想到譚嗣同。他的生而複生,他的早逝,都像是活在江格爾的本巴地區。可現在,他的母親死了,他又該回到哪裏?
徐夫人過世後,譚繼洵雖礙於封建禮教,沒有將盧氏扶為正室,但賦予其處理家務、照管嗣同兄弟的責任,盧氏取代了徐夫人在家中的地位。待到譚嗣同從死亡的邊緣蘇醒過來,環顧四周,發現家中已不複往日溫情。朝夕之間,自己在這個世上失去了三位至親之人:母親、大哥和二姐。母親的位置由盧氏取而代之,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要在她的管製之下,看她的眼色行事。譚嗣同在自家的屋簷下失去了精神庇護,這種突如其來的傷害將伴隨他的一生。
死亡之神在譚嗣同心靈上投下的陰影,讓年少的他體驗到了命運殘酷的一麵。時隔六年,當他從京城回到瀏陽老家,仍悲痛難抑地寫下“誰知骨肉半人鬼,惟有亂山終古青”的沉鬱之句。當時空轉場,所有真實發生過的情感會加倍附著於人心。痛者恒痛,快者恒快,時間堵住了所有可能打開的出口。母親徐夫人的早逝,將譚嗣同推向了早年人生的至暗時刻。心理學研究表明,一個人在童年時遭受的精神創傷就像命運烙下的胎記,一生都難以洗去。譚嗣同在自述中記錄那段歲月:為父妾所虐,備極孤孽苦。他說,他心底的憂患,不知該向誰傾訴,它像烈火,不停地焚燒他的心。
譚嗣同年紀雖小,卻是一個橫逆不順的孩子,憤憤之情,常形於色,毫不修飾與遮掩。大多數人看來能夠忍受之事,他都無法容忍,經常將心中的憤懣表露於外,包括對盧氏的不滿。這種不滿更多來自母親在世時,正室與妾室的家庭矛盾。譚嗣同與繼母盧氏的關係也接續了這一矛盾,使得他們的關係更加惡化。
人性總是多麵的,在趨利避害的情況下,蟄伏在人性中的惡力會異軍突起。盧氏見無法壓服嗣同,往往會哭著求助於譚繼洵。在封建禮法下,盧氏畢竟是繼母,而譚嗣同的橫逆不順則有些不近情理。其結果必然導致“複生失歡於敬帥”,父子關係迅速惡化。譚嗣洵當麵訓斥嗣同,嗣同的內心是非常痛苦的。他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自己在這個家庭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而這一切,被他身邊的老師歐陽中鵠看在眼裏,但一個外人無力改變這一境況。
人生實苦,咫尺萬狀。譚嗣同的境遇並不是那個時代的個案,而是封建製度下發生的一幕家庭悲劇,帶有普遍性。譚繼洵、盧氏和譚嗣同,都是悲劇世界裏的悲劇人物。至於這場悲劇的細枝末節,已經被一層層的文字和情緒覆蓋,難以見識真麵目。
對於譚嗣同來說,家庭的溫暖隨著母親的過世而散去。他剩下的少年時光,都將在這種令人痛苦的環境中度過。譚嗣同體驗到了世俗生活的冷酷一麵,也讓他對家庭之間的情感生活產生淒苦的感受。這種感受,譚嗣同很少在其他作品中直接表現,卻在他二十四歲時所寫的《三鴛鴦篇》中有著肆意的流露:
轆轤鳴,秋風晚,寒日荒荒下秋苑。轆轤鳴,井水寒,三更絡緯啼井欄。鴛鴦憔悴不成雙,兩雌一雄鳴鏘鏘。哀鳴聲何長,飛飛入銀塘。銀塘淺,翠帶結。塘水枯,帶不絕。愁魂夜嘯缺月低,驚起城頭烏磔磔。城頭烏,朝朝飲水鴛鴦湖。曾見蓮底鴛鴦日來往,忘卻羅敷猶有夫。夫怒啄雄,雄去何棲,翩然歸來,閉此幽閨。幽閨匿跡那可久,花裏秦宮君知否?不如萬古一丘,長偕三白首。幽閨人去燈光寂,照見羅幃淚痕濕。同穴居然願不虛,歲歲春風土花碧。並蒂不必蓮,連理不必木。蓮可折,木可劚,癡骨千年同一束。
夜深露重,一輪被秋風洗白的殘月懸於中天。往事如雲,隻覺得母親棄世而去,是因為父親的薄情寡義。譚嗣同顯然是在影射父母情感生活的遺憾,因妾室的介入而成了一幕悲劇。他多麼希望這個悲劇能夠在現實裏得到彌補,但不幸母親含恨早逝。希望變成了幻想,他隻能幻想母親幸福地長眠地下。人來到世間,最初的收獲來自母親,最初的源頭也是來自母親。人無論如何,也要回到母親那裏。如果不能回到母親那裏,就無法回到天地大道那裏。
自己的最初在哪裏?母親生養他,卻無法與他坐在這裏對話。每念及此,譚嗣同的心裏總覺得空落落的。水遠山長,音書難寄,本該是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最後卻變成了不堪回首的噩夢。少年時留下的精神創傷,往往對人的性格產生巨大的影響。如果人的性格有一套破解的密碼,打開它的那把鑰匙,一定藏在他的童年和少年時期的某個抽屜裏。舊時大家庭中,類似譚嗣同經曆的少年極多,隻有極少數人能夠完成精神上的自我救贖。“並蒂不必蓮,連理不必木”,“癡骨千年同一束”,這樣的句子讀來,令人寂寥情傷。
譚嗣同後來在其《仁學·自敘》裏提及他的家庭:他從少年到壯年,“遍遭綱倫之厄”,嘗夠了綱常倫理帶來的諸般痛苦,不是活人能夠忍受的,好幾次差點死去。這段痛苦的經曆讓他對生命有了新的認識,他更加輕視自己的生命,認為人空有一副軀殼,除了利人之外根本不值得珍惜。很多時候我們認知世界,洞悉人性,往往都是從自身出發。幸好,他有遠大的誌向,願意為之奮鬥與犧牲。
生忙忙,死茫茫,家庭生活的巨大變故給譚嗣同帶來的傷害是銘心刻骨的。人去燈寂,秋涼水寒,潑染了他性格中的悲愴之色。小小年紀,陡然生出與年齡不符的憂患。春風秋雨,幽鳥啼霜,深沉的憂苦不時襲來,讓小嗣同痛徹心扉。“夫憂傷之中人,有飄忽衝蕩,纏沈盤蟄,挾山嶽之勢,挈烈風雷雨之暴,舉血氣心知所能勝以幹事者,猝不能當其一擊。”後來譚嗣同的詩文中出現的悲苦之音,大多與此經曆有關。
但譚嗣同並沒有在精神痛苦中做一個徹頭徹尾的迷失者,生活的突然變故反而激起了他的抗爭意識,並轉化為性格中堅硬的部分。同時,他感受到來自封建禮教的束縛與捆綁,在他幼小的心靈深處,埋下了懷疑和反抗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