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各位有沒有看過一部以唐朝為曆史背景的古裝劇《長安十二時辰》?劇中第一集有一個細節,讓我印象深刻:元宵之夜,長安城的女孩子紛紛走出家門,上街賞花燈,每一個人都打扮入時,衣裝光鮮,發梢別著一朵醒目的鮮花。這是流行於唐朝的一種時尚,叫作“簪花”。唐代畫師周昉繪有一幅《簪花仕女圖》,畫的便是幾位簪花的貴族女子遊園賞春的情景。
唐朝的簪花時尚一直延續到了宋朝。在百花盛開的春夏時節,到處都可以看到簪花的女子。南宋的六月,茉莉花剛剛上市,一束花要賣幾百文錢,你到酒樓吃頓大餐,也就幾百文,但臨安的女性,愛美,不覺得花貴,爭著買來插在頭上。鮮花插在頭上特別容易枯萎,半天時間,一束綻放的茉莉花就蔫了。數百文錢,隻供一晌之歡,但愛美的宋朝女性並不會覺得不值。
就連山村裏的老婆子,也要在頭上戴朵野花。南宋有一首《竹枝歌》,描述了四川岷江采茶女子的簪花時尚:“白頭老媼簪紅花,黑頭女娘三髻丫。背上兒眠上山去,采桑已閑當采茶。”如果說,“黑頭女娘三髻丫”體現了青春美,那麼,“白頭老媼簪紅花”便是老來俏。你看宋朝女子多愛美。
戀愛中的小娘子更不能不簪花。每天早晨,門外總會傳來清亮的賣花聲,小娘子忍不住叫住賣花人,買了一束含苞欲放的鮮花,那花苞上,還帶著露珠,猶如眼淚暈染了紅顏,顯然剛剛從枝頭摘下來。看著這嬌嫩的花骨朵,小娘子的心裏,有一絲忐忑,擔心情郎說,人麵不如花容。但她偏要將這朵鮮花簪在鬢邊,讓情郎比較著看:到底是我的容顏好看,還是花朵好看?
這名熱戀女子買花的細膩心思,後來讓李清照寫成一首《減字木蘭花》。我們來讀一讀:“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道,奴麵不如花麵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
女子簪花並沒什麼稀奇,讓我覺得有意思的是,在宋朝,男人也有簪花的時尚。
我看過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的一幅宋畫《田畯醉歸圖》,畫的是一名參加官府宴會的老農,喝得醉醺醺的,騎在牛背上回家,他的頭上便別著一朵鮮豔的牡丹花。
我們都很喜歡的宋朝詩人蘇軾,就寫過一首詩《吉祥寺賞牡丹》:“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醉歸扶路人應笑,十裏珠簾半上鉤。”正好可以拿來作為這幅《田畯醉歸圖》的解說詞。
讀《水滸傳》的時候,意外地發現,好幾個長得五大三粗的梁山好漢,居然都有簪花的喜好,比如“小霸王”周通,“鬢傍邊插一枝羅帛像生花”;“短命二郎”阮小五,“斜戴著一頂破頭巾,鬢邊插朵石榴花”;“病關索”楊雄,“鬢邊愛插翠芙蓉”;“浪子”燕青,“鬢畔常簪四季花”;“一枝花”蔡慶,是個劊子手,卻“生來愛戴一枝花”,他的綽號“一枝花”便來自簪花的喜好。
小說中有一回描寫,元宵之夜,“小旋風”柴進想混入東京大內,便喬裝打扮,換上官服,在襆頭邊“簪翠葉花一朵”,他為什麼要這麼打扮?因為元宵夜宋徽宗要駕臨東華門,觀賞花燈,與民同樂,皇帝給負責防衛的武官與士兵每人賞翠葉花一朵,頭上簪著禦賜翠葉花的人,才可以進入皇城東華門。
唐朝長安的元宵夜,是滿城女子盡戴鮮花;宋朝東京的元宵夜,則是男人、女人都簪花,紅男綠女發髻上的鮮花,與滿街懸掛的花燈爭豔,正如一首宋詩所形容的:“列肆千燈爭閃爍,長廊萬蕊鬥鮮妍。”
簪花是宋時全民性的時尚,在春季的洛陽,牡丹盛開,城中不分男女老少、貧富貴賤,都在頭上插牡丹花。在揚州,春時芍藥怒放,也是不分貴賤,“皆喜戴花”。揚州的芍藥名揚天下。揚州芍藥中,有一個品種非常名貴,花瓣為紫色,如同紫袍,中間有一條金線,名為“金腰帶”。相傳有機會簪到“金腰帶”芍藥的人,都可以當上宰相。
說到“金腰帶”,我要給諸位說個有趣的故事。
北宋慶曆年間,大臣韓琦在揚州任知州。一日,揚州衙署花園的芍藥居然開出了四朵形大、色鮮,且花瓣邊緣為金黃色的“金腰帶”。韓琦大喜,下令在花園中擺宴慶賀。
受邀而來的通判王珪、簽判王安石,與知州韓琦都是當時的名士,下官核計,四朵芍藥給他們三人一人一朵,第四朵花一時抓不到主人。適逢大名士陳升之赴任途經此處拜謁韓琦,於是第四朵花有了主人。
等陳升之入席後,韓琦又喚來家仆:“將這四朵芍藥剪下來,給三位客人簪上。”當然,最後一朵“金腰帶”留給了韓琦自己。
諸位猜猜,之後的故事怎麼發展?你們聽了說不定會和我一樣大吃一驚。十餘年後,設簪花宴的韓琦果然拜相;二十餘年後,陳升之與王安石拜相;三十年後,王珪也拜相。真的應了戴“金腰帶”者可以當宰相的傳說。
韓琦設簪花宴的故事被許多人稱道,還有好幾位畫家將這個故事畫下來,題為《四相簪花圖》。今天,如果你到揚州瘦西湖旅遊,還可以在湖畔看到一組“四相簪花”的雕塑。
武俠小說作家金庸先生創作《鹿鼎記》時,也將“四相簪花”的故事寫入小說裏。
話說韋小寶以欽差大臣的身份巡視揚州,衣錦還鄉。這一日,揚州知府吳之榮設宴,為欽差大臣韋小寶接風洗塵。宴席設在揚州一處芍藥圃,吳之榮先請韋小寶賞花。布政司慕天顏摘了一朵碗口大的芍藥花,雙手呈給韋小寶:“請大人將這朵花插在帽上,卑職有個故事說給大人聽。”
韋小寶接過花來,插在帽上:“這花戴著倒是不錯,你說說吧。”
慕天顏:“恭喜大人,這芍藥有個名稱,叫作‘金帶圍’,乃是十分罕見的名種。古書上記載,戴這‘金帶圍’的人,日後會做宰相。”
韋小寶:“哪有這麼準?你怕不是在逗我吧?”
慕天顏聽了,便向韋小寶講了北宋的四相簪花宴。韋小寶聽得心花怒放,隻是此人不學無術,不知他心裏會不會感到奇怪:怎麼大男人頭上也簪一朵花,就好像麗春院的姑娘。
不過,對宋朝的男子來說,簪花確實是一種時尚。不但士大夫、平民百姓喜歡簪花,有時候,就連皇帝也會簪花。
北宋元豐年間,神宗皇帝遊覽皇家林苑“金明池”,剛好洛陽進獻了一朵牡丹花,大如臉盆,神宗便在頭上戴了這朵牡丹花。南宋淳熙年間的元旦,宋孝宗給太上皇宋高宗祝壽,自皇帝、群臣,至禁衛、吏卒,頭上都簪花,詩人楊萬裏將這一盛況寫入詩歌裏:“春色何須羯鼓催,君王元日領春回。牡丹芍藥薔薇朵,都向千官帽上開。”楊萬裏文筆好,將百官簪花形容為“春色在官帽上綻放”。
要我說,宋朝流行的簪花時尚,就是綻放在宋人發梢的一抹春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