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鎮淮(1913—1997),江蘇淮安人。文學史家,近代文學研究學者。
季鎮淮這個大名,我上中學時就接觸過,是讀那本藍皮本《中國文學史》留下的一點印象。到我上研究生時,對季先生就格外注意,因為聽說他曾和我的導師王瑤教授同學過,都出自朱自清先生的門下。按輩分總覺得我們算是朱自清先生的“徒孫”,那麼季教授就是我們的“師伯”了。
1978年,季先生還給本科生上過古代文學史必修課,稍後又開設“近代文學研究”專題研究,比較冷僻,據說選課者也不多。很可惜,我一直沒有去聽過季先生的課。我在五院或是去五院的路上常見到季先生,他滿頭白發,老是一套藍色中山裝,提著一個布兜書袋,動作有些遲緩,身板卻還硬朗。偶爾也到我們研究生住宿的29樓來,大概是有事找他的學生吧。我見到季先生不好打擾,隻是點點頭表示尊敬,然後又會想象當年他和王瑤倆人共選朱自清先生一門課的傳奇。
後來季先生接替楊晦教授擔任中文係主任,那時我已經留校季鎮淮任教了。季先生這個主任當得非常超脫,很少過問係裏的事情,連開會也不太見得到他老人家,等於是“甩手掌櫃”。無為而治,學術自由,也是一種風格吧。
我隻去過季先生家裏一次,在朗潤園,冬天,那時先生身體已經不好,家裏有些寒意,他躺在椅子上烤電爐。記得是誰托我給季先生轉交一樣禮品。我順便向先生請教了一些關於晚清學界的問題。先生說“材料很重要”,是做學問的基礎,讓我記住了。
我與季鎮淮先生很少接觸,但有一事印象極深,終生難忘。
1981年夏天,北大中文係“文革”後招收的第一屆研究生要畢業了,我們都在進行緊張的論文答辯。同學中有一位是做“南社”的,是季先生指導的學生。此君住在我宿舍隔壁,文才出眾,讀書極多,有點“名士派”味道。我們過從甚密,常在一起聊天,許多問題都向此君請教。季先生與他這位學生的關係也挺融洽的。可是這位同學的“南社研究”準備得比較倉促,大概也單薄一些吧,季先生很不滿意,時間不夠了,那時沒有延期答辯一說,怎麼辦?要是現在,可能湊合過去算了。可是季先生不想湊合,又必須尊重程序,便打算邀請中國社科院的楊某做答辯委員。
楊某專攻近代史,對南社很有研究,但當時還沒有高級職稱,隻相當於講師,按說不能參與答辯。大概季先生認為懂“南社”的行家難找,而隨便找一位專家又怕提不出具體意見,就親自到學校研究生處詢問,看能否破格讓楊某參與答辯。研究生處的回答也挺“北大”,說:您認為可以就可以了。答辯時楊某果然提出許多尖銳而中肯的意見,並投了反對票,結果差2票論文沒有通過。事後那位同學有些委屈,說楊某反對也就罷了,為何導師也是反對票?我實在也有些同情。此事在同學中引起了震動。
多年後,我看到黃修己老師在一篇文章中談到此事,說事後有人提及這次否決性的答辯,季先生對楊某投反對票還是很讚賞的。有意思的是,楊某也是季先生的學生,1955年上海地區1000人報考北大中文係,季先生負責招生,從中挑選了10人,就有楊某。對楊某來說,季先生有知遇之恩了,如今被恩師請來做答辯委員,卻又投恩師學生的反對票。而季先生呢,也不會因為師生關係不錯,或者其他非學術因素,就放寬論文答辯評介的尺碼。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版本”,說反對票兩張之一是王瑤先生投的。這就難以考證了。無論如何,那時答辯還是比較嚴格的。1981年,我們那一屆中文係研究生(6個專業)19人答辯,居然有3人沒有通過,確實非常嚴格。這種事情大概也隻有在秉承學術尊嚴的環境中,才能得到理解。
順便說一下,我那位沒有拿到學位的同學,也尊重這種嚴格的學術裁決,並不自暴自棄,後來到南方一所大學任教,兢兢業業,終成正果,成為近代文學研究的一個名家。
2008年春初稿,2023年11月14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