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瑤(1914—1989),山西平遙人。曾任北京大學中文係教授,著名文學史家,現代文學研究學科奠基人之一。
現在想來,對王瑤師的死,我多少是有些預感的。
1989年春天,我搬家到鏡春園,離王先生的76號寓所隻二三百米,可是去先生家反而不如以前遠住時那麼勤了。我發現先生老了,一下子變老的,我怕見這突然的老態。人老了變得格外溫情,聽不到以前那樣的嚴格直率的批評,邊抽煙鬥邊幽默地大聲說笑也少了,坐在他跟前不再總是談學問,而是問長問短說一些生活瑣事,有時則是沉默。這真使我很不習慣。
我怕見先生這突然的老態。
最後一麵是在先生死前的一個多月。我陪一位國外的學者去拜見先生。告別時,這位外國學者希望先生有機會到她的國家去訪學,先生慢聲細語地說,隻怕不可能了,眼神中隱隱閃現一點不易覺察的淒然。先生是愛活動的,年過七十還很硬朗,每年總要南下北上,開會、旅遊好幾趟。前些年還興致勃勃飛往日本、法王瑤先生
國、中國香港等地訪學。現在卻一下子老了,自感再也沒有力氣跑動了。
這次告別我的心往下沉,隱約有某種不祥之感,但萬萬沒想到竟是與先生永別。
先生的死來得突然。對於死,先生怕也是有預感的。
1989年下半年,先生因病住院,此後元氣大傷,時好時壞,身體大不如前了,情緒變得很鬱悶。大概是九、十月間吧,我兩次到鏡春園76號,都聽他談到過死。他顯然為自己的突然衰邁感到難過,說恐怕活不過三五年了。我連忙打斷他的話,說先生七十五歲還耳聰目明,又沒有什麼大的病,活上九十、一百都沒有問題。先生自然知道這不過是一種寬慰。他並不怕死,半開玩笑說,活到七十就已經是“大賺”了,隻是遺憾有些事情還沒有做完,恐怕再也做不完了。
先生是非常好強的,他畢生精力貢獻於文學研究與教育事業,再多困難的時候都挺過來了,做出那麼大的成績。對於所從事的學業,他一直是很自信的,晚年也還有自己一套一套的研究計劃,還牽頭承擔國家“七五”重點科研項目,一批一批帶博士生,指導全國現代文學研究會的工作……現在突然發現自己衰邁,預感到許多事情都不可能做了,那種失望和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如果一個人老了又能超然於世,頤養天年,對於死大概是會比較坦然的。但像王先生這樣一直沒有退休感,事業心又很強的老人,突然的衰邁和死的預感,就難免會受到巨大的精神斫傷。
但即使在最後痛苦的日子裏,王先生還是堅強地與衰老和死神抗爭,這在許多師友的悼念文字中已經談過。作為一個純粹的學者,先生至死不會忘記留給人們對事業的熱忱和對生活的信念。他始終不願以自己的感傷憂鬱去傳染別人,不願意讓壞情緒影響我們這些後生小輩。
去年有一段時間,我因病心情挺不好,懷疑自己得了中年憂鬱症。原來為了趕一部書,或準備一門課,可以接連幾個月躲在鬥室裏幹,勁頭十足。這一陣卻怎麼也打不起精神來。先生雖然自己身心不佳,卻還要來開導我,讓我養好身體,振作起來。他說既然不會幹別的,總還是要做點學問,寫點東西。搞學問不必東張西望,埋頭下功夫,就能出些對國家、對社會有用的成果。他談到王朝聞當年在幹校那種環境中潛心研究《紅樓夢》的例子,又談到為何“文革”剛結束那幾屆研究生、本科生中人才濟濟,說做學問不能太急功近利,講究的就是“潛心”。
這些話很平實,不是什麼大道理,但此時道來,對我觸動極大,我很能體會並感激老師對學生的一片苦心。
於是我想起魯迅。魯迅是很入世的人,但也常常對人生做形而上的思索,在《野草》等許多作品中不難體味到他的深刻之中的抑鬱。魯迅是很不願將這抑鬱傳染給人的。也許和魯迅一樣,在那最後的一段日子裏,先生對人生、對死有過許多形而上的思索,他並沒有因此感到生命的虛妄,因為他也是很入世的,是富於社會責任感的。即使已經預感死神將到,先生也還是對事業的發展、青年的進步抱著信心。他同樣不願將自己的惡劣情緒傳染給別人。
據陪同王先生最後一次南下開會的一些友人說,先生在最後的一段日子是那樣竭力抗擊消沉,拖著病體開會,遊園登山都要像年輕人那樣盡興。這是生的意誌力。先生終於倒下了,直到死,還要在親友和學生麵前顯得那樣堅強,有信心。現在我們能理解先生的用心。可是,先生,這反而使人們對您的逝世感到突然,更添悲慟。
先生離去三個多月了,幾次提筆想寫篇悼文,都百感交集,思緒混亂,終不成篇。這次師友們要編印先生的紀念集,總要寫點什麼,就拉雜寫下這些瑣憶。
我突然記起某位現代作家似乎說過,寫得出的文章大抵都是可有可無的,真的深切的感情隻有靠以心傳心。有如世尊拈花,迦葉微笑,或者一聲“且道”,如棒敲頭,頓然明了,才是正理。人的深密的情思很難真的於金石竹帛上留下痕跡。
但我還是隻能寫這可有可無的文字。
王先生和我們的合影就擺在案頭。那是一年前我們祝賀先生七五大秩時在鏡春園寓所照的。先生滿頭銀發,拿著煙鬥,眼神中閃現著學者的睿智,正和弟子們談笑風生。這種場景永遠不會出現了,但又將永遠留在我的心頭。我竭力不再去想先生死前那幾個月的衰老和憂傷,但願這篇瑣憶,能就此打發內心的積痛。
我將照先生所希望的那樣振作起來,更好地為養育我們的祖國和人民盡心盡力工作。
1990年3月20日於鏡春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