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菜被麻辣
時下,國人的口味似乎有某種趨同傾向,其突出表現就是全國麻辣甚至全民麻辣。在這股風潮的影響下,以麻辣為號召的川菜館以及湘、滇、黔、贛等蘊含辣味的大小餐館,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在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大有全國餐桌“一片紅”之勢。從北京川菜館的發展軌跡,便能看出這一變化。
從清末到民國,京城長期是魯菜的天下,雖說也有幾家經營淮揚菜、粵菜和閩菜的餐館,但不過是魯菜的陪襯而已,相當於早年的個體經濟。當時著名的飯館有“八大樓”之說,即東興樓、泰豐樓、致美樓、鴻興樓、正陽樓、新豐樓、安福樓和春華樓。八大樓中,除了春華樓為江浙風味,其餘是一水兒的魯菜。不在其列的翠花樓、豐澤園等名餐館,也都是山東風味。魯菜口味以鹹鮮為主,既不沾辣,也不惹麻,雖然也有“醋椒魚”之類的名菜,但此“椒”並非辣椒、花椒,隻是胡椒而已。由此可以看出當時人們口味偏好。
四川館子呢,隻有孤零零的一家。據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兼文學家和美食家李一氓先生回憶,那家館子新中國成立初期還在營業,地點在沙灘附近,挨著當時的北京大學,雖說隻有三間舊民房,但有些菜比成都的館子做得還要好,因為老板曾是民國時某位四川籍國會議員的家廚。該議員在北洋政府後期回鄉後,廚子留在北京,遂有了這家川菜館。
到了新中國成立十周年時,京城川菜也呈現出新氣象,其中頗有名氣的川菜館已有三家,即前門大街的力力餐廳、西單商場的峨嵋酒家和西絨線胡同的四川飯店。四川飯店和力力餐廳的匾額,都出自郭沫若之手,他是四川人,對川菜自然頗有感情。峨嵋酒家的店名則為梅蘭芳所題,這位京劇大師也是飲饌行家,雖說為保護嗓子不近辛辣,但對峨嵋酒家的菜點卻多有好評,足見此處川菜並非一團麻辣。
到了20世紀80年代初,京城川菜館上了一個新台階。當時北京市政府為豐富餐飲市場,鼓勵在京單位與外地開展聯營,引進各種風味的餐館,川菜館也隨之多了起來,上檔次的就有十來家。四川飯店的斜對麵就開了一家三峽酒樓,生意很不錯。隻是不少北京人還是覺得過辣。
如今,川菜在京城的地位更是扶搖直上,僅在飯統網上掛號的有名有姓的川味餐廳,就有近五千家,如果算上街頭巷尾的“成都小吃”店和麻辣燙攤點,數量起碼還得翻番。郭老若活到今天,肯定不敢再為川菜館題名。近五千家,每天寫一個店名,就要花上十幾年時間,節假日還得加班。太累。
這近五千家餐館中,有純粹經營川菜的,其中突出麻辣的各種火鍋店占有相當數量;也有一些是將川菜與其他各處的風味混搭著攬客,如川粵、川魯、川湘、川蘇等,這類餐館所經營的川菜,基本上也是麻辣一路,中正平和的菜肴很少。不在其列的中餐館,表麵上雖然與川味不相幹,但不少餐館在菜品中往往也要夾帶些麻辣之味,否則難以攬客。
北京西客站附近有家淮揚菜館,開業多年一直堅持傳統風味,蟹粉獅子頭、燒軟兜、燙幹絲等揚州特色菜都還地道。前不久再去吃飯時,菜單中居然出現了水煮魚、毛血旺之類的高麻辣川菜,與清淡適口的淮揚菜全然不搭界。說來慚愧,盡管明知不搭,本人還是點了一道毛血旺,因為同桌中有人為麻辣摯友,聞聽此菜頓時神采飛揚,為避免出現一人向隅的尷尬局麵,隻得破壞餐桌整體風格了。這種無奈,恐怕許多飯店經營者都有之。
京城之外,川菜也是一片繁榮。像上海、廣州等地,過去基本與麻辣無緣,如今紅油火鍋、沸騰魚等川菜已成為不少人經常享用的美食,弄得江南一些地方的豬,前些年見了城裏的泔水就跑,因為麻辣味太重,吃了之後總咳嗽,又沒有醫保。
對於麻辣川菜風行天下之盛況,一些老四川頗不以為然,認為麻辣隻是川菜之豪放一派,川菜還有婉約纏綿的一麵,而且更有滋味。祖籍成都久居滬上且精於飲饌的唐振常先生,就曾多次撰文為川菜正名,說是川菜的精華並不在辣,過去講究人家正式宴客,往往無一菜有辣味,隻不過用小碟置辣,供客自選為作料而已。而麻辣川菜的代表作之一毛肚火鍋,則源於重慶,乃川江船夫所食,因勞動太艱苦,乃食此奇辣巨麻之食,飲燒酒,以解其乏,雖盛暑亦然。此等麻辣川菜雖然盛極一時,“終非川菜之正途”。不過,盡管眾多權威人士力圖使非權威人士掌握川菜“一菜一品、百菜百味”之精髓,不要一味追麻逐辣,甚至將麻辣川菜歸入下裏巴人之列,但說者自說,吃者自吃,很難互動。如今川菜館不標榜麻辣,簡直就像全聚德不賣烤鴨一樣,反倒讓人懷疑是否有假。
川菜之麻辣等級不斷升高,其實並非經營者刻意為之,更非行政命令使然,全然是市場的力量。食客嗜好麻辣,老板隻有逢迎,否則飯館必然關張大吉。因此,川菜其實是被麻辣的,被眾多消費者的舌頭麻辣的。
川菜緣何被麻辣?個中原因一時半會兒很難理清。可能是如今蔬菜進了大棚,雞鴨吃了飼料,食材大都失去了原味,隻能靠麻辣遮掩。也可能是現在人們的心理過於浮躁,導致舌尖味覺遲鈍,非麻辣不能提振食欲。還可能是麻辣川菜價格相對低廉,食之有助於減少家庭開支。再有,如今海晏河清,政通人和,芸芸眾生轉而向麻辣川菜尋找點感官刺激,讓生活有點滋味,這大約也算一種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