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走黃河,一口氣走了二十三天,最長的一天坐了十五個小時的汽車。我們自鄭州出發,行走了安陽、開封、洛陽、西安、太原、銀川、蘭州、西寧……在曆史上的“八大古都”中,由黃河哺育的古都有西安、洛陽、鄭州、開封、安陽五座。除西安外,其餘座都在河南。以黃河中下遊地區為中心出現的“文景之治”“貞觀之治”和“開元盛世”等,曾經長久地燭照著中國古代史,讓燦爛的中華文明更加豐腴飽滿。從幼年形成的執念裏,有個偏見一直延續到現在,那是一種文化霸道:黃河是我們的,黃河的兒女指的就是我們。可是,我後來竟發現還有那麼多詩人在說,黃河是我們的呀!是啊,這條全長5400多公裏、流域總麵積達80萬平方公裏的浩蕩大河,涉及9個省、66個地市、340個縣,總人口接近2個億。
河南詩人馬新朝在他著名的《幻河》中寫道:
我在河源上站成黑漆漆的村莊
黑漆漆的屋頂雞鳴狗叫沐浴著你的聖光
鷹翅走獸紫色的太陽骨鏃西風
澆鑄著我的姓氏原始的背景峨岩的信條
黑白相間的細節
在流水的深處馬蹄聲碎使一個人沉默戰栗
像交錯的根須
萬裏的血結在時間的樹杈上
結在生殖上水麵上開出神秘的燈影頌歌不絕
岸花撩人地平線撤退到
時間與意識的外圍護身的香草的外圍
高原扭動的符號眾靈在走
十二座雪峰守口如瓶
萬種音響在裸原的深處悄無聲息
…………
我寫下這些的此刻,英年早逝的馬新朝先生已經離開我們五個年頭了。那樣一個平凡卻又不凡、溫和而又自負、樸素而又高傲的人,現在肯定在他時間的幻河裏載浮載沉。我與他同事多年,我們談及過家鄉,談及過貧瘠歲月村莊裏的一棵桃樹,談及過他百吃不厭的白麵饅頭可以不就菜就津津有味,為什麼從不曾與他談談黃河呢?新朝先生是南陽人,吃丹江水成長,受的應是楚文化滋潤。而他對黃河熾熱的情結,是來自何處?我未來得及問起這些,他終是實現了十二座雪峰守口如瓶的諾言。
2004年隨作家采風團去鄂爾多斯,十幾個人在郊外的草原上喝地產宴酒,歡聲笑語間大家都微醉了。遠離了燈光的天空迷人心竅,天很藍很藍,稠密的星星好像要墜落下來,低到伸手可及。子夜時分,有人借著酒意吵嚷著要去夜看黃河,響應者雲集。越野車上了公路,卻不知方向。作家劉亮程下了車,很詭異地用鼻子嗅了嗅,指了一個方向。將信將疑地朝他手指的方向駛去,行了二十幾分鐘,司機打開車窗聽了聽,說是到了,他聽到了河的聲音。哪裏有河的聲音?空曠寂寥的黑暗中,偶爾有一兩聲蟲鳴。因此愕然,莫非那一晚我們都變成了神?打開車門大家紛紛跳下車去,在黑暗中向河的聲音處摸去,就那樣一個接一個上了河岸。黃河長什麼樣自然是看不清了,岸上水裏一片漆黑。那時是春天,河非常安靜,水流像一個默默趕路的人那樣,幾乎沒有一點聲響。風吹過河灘,發出折紙般的沙沙響,因為是春天,並不顯得淒涼。幾位男士紮在一堆抽煙,女士則說些零星的閑話。我一個人順著河岸向東走去,萬籟俱寂,我的腦袋仿佛被微涼的空氣徹底清空,思維裏隻剩下蒼穹和大地。舉目盡是荒涼,可那荒涼來得多麼好,來得正是時候。我變成了一個完全自我的人,這天地都是我的,我與世界的種種關聯清晰而冷冽。一時間我堅定而沉著,不再懼怕曠野和黑暗,若就這麼一直走下去,我會走到一個叫鄭州的中原都市,那裏有我的家。一股暖流湧上心頭,突然而至的眼淚紛紛跌落,就像那滾滾東去的大河之水,我對著深夜裏大象希形的黃河“啊啊啊”地哭出聲來。那是我幾十載最徹底的一次宣泄,我的愛,我的恨,我的歡樂,我的悲切……那一瞬間,我與生命裏的世事全部和解了。不管過去經曆了多少,歡樂和悲苦,光榮和恥辱,在這個夜晚,在闊大的黃河之濱,一切都顯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盡管它可能成為我越熱鬧越孤獨的靈魂的識別標記,但是,我不在乎了,真的不在乎了!
2004年春天的那個夜晚,就在黃河岸邊的那個夜晚,我突然開了天眼,即使我做不了我自己,我也已經看到了我該做怎樣的自己。我寬容一切,包括苦難和惡毒。總之是,時間不是一切,但是時間決定一切。到了最後,在上帝的流水賬上,時間終會把痛苦兌換成快樂。其實,幸福也好,痛苦也罷,都是我們這個龐大的人生布局的一部分,我們並不是被命運算計了,所有我們經曆的一切,都是我們的人生配額,我們必須毫無理由地接受並完成它,就像這條寵辱不驚、忍辱負重的大河一樣。不管過去生活曾經怎樣逼仄和殘酷,當你掙脫它之後,再回首用遙遠的語氣討論它時,即使你痛心疾首,其實都不像是在譴責,而更像是讚美。
在遠離家鄉的地方,在他鄉的黃河岸上,在幾千年無休無止、一脈相承的水流裏,我仿佛得到遙遠的啟示。
1997年6月1日,距香港回歸前一個月,台灣特技演員柯受良駕車成功飛躍壺口瀑布,一時間整個中國都沸騰了,可謂舉世矚目。而早在五年前,柯受良已成功飛躍了金山嶺長城烽火台,飛躍黃河是他生命的又一個宏大目標。許多知道內情的人都明白,壺口亦是虎口,麵對洶湧險惡的水流和犬牙交錯的岩石,稍有閃失便是粉身碎骨。柯受良從容淡定地麵對十數億關注者,他微笑著,執意將生命潑灑出去。心意已決,不飛黃河心不死,這是他人生的再一次跨越,更是對自己生命的一次超越。超越自己,是人類最原始的願望,我們大多數人成就不了傳奇,但我們可以成就自身。我家先生喜好攝影,常常挎個偌大的相機“周遊列國”,拍到一張自己滿意的照片禁不住欣喜若狂。我有時譏諷他,網上隨意一點,美景美圖數不勝數,何勞你這般辛苦?他也回諷道,世上的好文章浩若煙海,讀半輩子書,名著都未曾讀完,你又何苦勞心勞力爬格子寫作?我頓時無言,的確是這個道理,似乎再怎麼寫也寫不過諸多前輩,更寫不出一部世界名著。但我又為什麼不自此放棄呢?我的努力或許真的微不足道,可我來過,我做過,我感受過,這才是真正的人生啊!
當年我站在陝西宜川壺口瀑布前思緒萬千。黃河至此才一展雄姿,那閃躍騰挪的姿態令人百感交集。石壁鬼斧神工,瀑布驚心動魄,其奔騰雀躍的氣勢讓人熱淚盈眶,中華民族不屈不撓的精神根脈在這裏得到最好最暢快的詮釋。
2016年中國作家重走長征路,我們從四川成都出發,前往甘肅會寧。行至四川北部阿壩州若爾蓋縣唐克鄉與甘肅省甘南州交界之處,初見黃河九曲十八彎,大家都被那巨月般的彎繞驚呆了。浩渺的水麵並無浪花翻湧,平坦而寬闊的河水靜靜地流動。此時此地,她還是一個青春明媚的母親,張著豐盈的懷抱擁抱世界和萬物。她的廣闊和華美的氣派,她的溫柔安靜,使你無法大聲呼吸,你隻想撲進她溫軟的懷抱,與她無盡地親熱和纏綿。這是誰的黃河?是我的黃河嗎?你又怎會想到,黃河從這裏的第一彎開始,怎麼突然就有了磅礴的氣勢?怎麼形成了驚天動地的壺口瀑布?怎麼就變得黃沙翻湧、濁浪滔天?
我們無從了解黃河的性情,即使她不會瞬息萬變,但也是率性而為。她一路奔走,一路歌吟,一萬個故事,一萬種想象,一萬種可能。
近日觀看河南劇作家陳湧泉先生的新劇《義薄雲天》,該劇選取了關羽一生中的重大典型事件,緊扣“義”字,突出“情”字,熱情謳歌了關羽“玉可碎不改其白,竹可焚不毀其節”的高貴品質。關羽大意失了荊州,在麥城彈盡糧絕被孫權俘獲。孫權勸其歸順,關羽斷然回絕:“要讓我降,除非黃河倒流!”雖然故事並未發生在黃河岸邊,但關公心裏裝的依然是黃河。他生於山西運城,葬於河南洛陽關林,生死不離黃河南北岸,其生命中浸潤著黃河文化的滋養,他的氣節自然猶如黃河一樣不屈不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