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仔細想想,關於父親這個話題我已經說了太多。在我的許多作品裏,他要麼是主角,要麼是配角。直到在《天台上的父親》裏,他自天台上“如一隻笨鳥般從上麵飛了下來”,我以為可以做一個了結了。
其實沒有,關於父親的故事遠遠沒有結束。他總是不經意間像一個飄浮者,不遠不近地出現在我的生活裏,讓我欲罷不能。我突然想到在《掛職筆記》裏寫的那個夥夫“老三”。用平常的眼光看,他身上幾乎找不到多少優點,但是有一條,就做飯這件事,他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金貴,做飯是他人生最崇高的事業。有一次一個人跟他開玩笑,說在他潔淨的菜案上發現了一粒老鼠屎。他掂著菜刀攆了人家半條街,非要那個人把那粒老鼠屎找出來,否則真跟他玩命!
即使最卑微的人,也有自己的夢想。也許那夢想如風中之燭,捧在手心裏小心地嗬護著還難以為繼。但唯其卑微,那光才更純粹更純潔。尋找那光,不應該成為我們作家的探索之旅嗎?畢竟,作家的使命不僅僅在於波瀾壯闊的宏大敘事,還在於微茫之中,能看見細小的光暈。
我寫《黃河故事》就是為了給“老三”一個交代。他一輩子的夢想就是把菜做好。但是逼仄的社會和家庭環境,讓他的夢想看起來既可笑又可憐。他一生唯一的一次綻放,就是當三輪車夫給人送菜的時候,在路邊一個小飯店死乞白賴地當了一次大廚,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飯店做菜,“在父親的操持下,一時之間隻見勺子翻飛,碗盤叮當。平時蔫不拉唧的父親,好像突然間換了一個人,簡直像個演奏家,把各種樂器調撥得如行雲流水,蕩氣回腸”。
父親身邊的母親也是一個可歌可泣的女人,她也有自己的夢想。她從不向命運低頭,家族曾經的榮光在她血液裏隆隆作響。她見過大世麵,一心一意想扶助丈夫活得更體麵些,但一腔熱情總是在堅硬的現實麵前灰飛煙滅。一直到老,即使她享受著兒女因子承父誌帶來的各種便利,也始終覺得“靠吃都能活一輩子,養活一家人,到底是個啥世道呢?”
的確,母親的夢想更適合儒家文化的主流,她“羨慕我們的老鄰居周四常,孩子個個有出息,不是縣長就是局長,逢年過節家裏跟趕集似的不斷人,還都拎著大包小包的。我們家可好,不管誰回來都是渾身油漬麻花的,頭發裏都有一股子哈喇味兒”。
反正我是說不清楚到底是誰逼死了父親。是人還是環境?是他人還是自己?曆史和個人,都有自己的運行邏輯。但人的追求和夢想不能盡情揮發的時候,肯定不是一個好時候。
父母之間的張力和博弈,也給孩子們的成長蒙上了陰影。大姐的自私,二姐的隱忍,“我”的無奈和弟弟的懦弱,構成一幅疼痛而真實的人間煙火圖景。其中的愛恨情仇與真假對錯,真的很難一言以蔽之。
《黃河故事》的確是一個故事,距我第一次聽到它,已經十幾年過去了。但這十幾年裏,父親一直活在我的周遭,因此這部作品看起來好像跟我親曆的一樣。此事說起來,竟有萬般的無奈,最近我在寫另一個父親,我自己的父親,但是它讀起來,真的像是一個故事。人生有諸多麵相,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還是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這的確是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