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運動時期,以陳獨秀、胡適、魯迅、蔡元培、錢玄同、劉半農等人為代表的革新派文人與以林紓、劉師培、陳拾遺等人為代表的複古派文人就文言的存廢、文言白話的優劣等問題展開激烈論戰,為推行白話和促成國語統一取得了輿論上的優勢。1920年1月24日,北洋政府《教育部令第七號》通令全國國民小學一、二年級改國文為語體文,廢除古文,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同年頒布的《教育部令第八號》通令小學讀本“宜取普通語體文,避用土語,並注重語法之程式”黎錦熙:《國語運動史綱》,上海書店,1990,第110—111頁。。其後,學衡派、甲寅派重彈文言優長的舊調,兩度掀起爭端。魯迅諷刺拒發白話文的《甲寅周刊》,說他們“不過以此當作訃聞,公布文言文的氣絕罷了”;他同時宣告,即使真的“將有文言白話之爭,我以為也該是爭的終結,而非爭的開頭”。魯迅:《答KS君》,1925年8月28日刊發於《莽原》周刊第19期,載魯迅《華蓋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第103頁。不過,從中國現代語言文學的實際發展進程來看,文言文並未因為白話文的通行而“氣絕”、消亡,文言白話與新學舊學之爭也並未終結。現代古文家與國學名家錢基博(1887—1957)就是一個堅持文言寫作且以舊文化續命者自任的博學鴻儒,他在文學革命方興未艾之時,未正麵攖其鋒,但在革新勢頭減弱之後,他的反擊格外淩厲,對胡適由原來的嘗試接受轉向嚴詞批判,彰顯了中國新文學敘事的否定之維。
錢基博字子泉,號潛廬,乃博學鴻儒,為人敦厚而風骨卓然,其學以經史為根底,以集部之學為淵藪,涉獵廣博,多有建樹,於藝文之道、經子之學造詣殊深。其文化立場以張之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說為宗,故於究心國粹之餘,頗能融化新知,通經致用,著述有《經學通誌》《周易解題及其讀法》《現代中國文學史》《孫子章句訓義》等十餘種。近代詩評巨擘陳衍讚其“學貫四部,著述等身,肆力古文詞,於昌黎習之,尤嚌其胾而得其髓。其致吳稚暉一書,不亞樂毅《與燕惠王書》”陳衍:《石遺室詩話·續編》,卷一,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第549頁。。現代史學巨匠錢穆於回憶中稱:“餘在中學任教,集美無錫蘇州三處,積八年之久,同事逾百人,最敬事者,首推子泉。生平相交,治學之勤,待人之厚,亦首推子泉。”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三聯書店,2005,第128頁。探究這位古文家對胡適及新文化運動、新詩運動的評價,可揭示其對文學革命所持態度的微妙轉變,也可窺知其守舊詩觀。一錢基博對胡適及其所倡導的新文化運動的評價
錢基博生於1887年,長胡適四歲。胡適乃文學革命、新文化運動主將,倡白話文、白話文學及民主、科學,力主廢除文言文與儒家道統。其西化理念與錢基博“中體西用”之旨相抵牾。因此,錢基博素不喜胡適。1932年11月17日,錢基博署名“啞泉”致信其子錢鍾書,對他與新派人物過從甚密、思想學風受其影響頗為不滿:
迭閱來書及《大公報》《新月》雜誌,知與時賢往還,文字大忙!又見汝與張傑書雲,孔子是鄉紳,陶潛亦折腰。看似名雋,其實輕薄!在兒一團高興,在我殊以為戚!錢基博:《諭兒鍾書劄兩通》,《光華大學半月刊》第1卷第4期,1932年12月。
《大公報》是民國時期影響最大的報紙之一,於1902年創辦於天津,1926年複刊後,總編為著名報人張季鸞。1936年,《大公報》拓展至上海,銷量突破10萬份,成為影響全國的大報和輿論中心。《新月》雜誌是新月社的代表性刊物,由新月社成員胡適、徐誌摩等人於1928年創辦於上海,對中國現代文學與文化的發展影響深遠。該刊編輯除胡適、徐誌摩,還有梁實秋等人。
1932年,尚在清華大學外文係就讀的錢鍾書在《新月》雜誌和《大公報》的《世界思潮》副刊,發表了《中國新文學的源流》《旁觀者》《為什麼人要穿衣》《休謨的哲學》等諸多書評。錢基博顯然關注到了錢鍾書在《大公報》《新月》雜誌上頻頻發文,所以才會有“文字大忙”的觀感。錢基博還注意到其子與時賢頗有交往,但未點名。照時間推測,其中應當包括清華哲學教授張申府。在1932年至1933年期間,張申府在《大公報》主編《世界思潮》副刊,介紹新思想、新科學、新書刊。張申府在刊於《世界思潮》中的一篇文章說:“錢鍾書和我的兄弟張岱年並為國寶。”常風:《和錢鍾書同學的日子》,《山西文學》2000年第9期。由此可見,張申府對青年錢鍾書的推崇。
錢基博對其子因為接觸、趨奉新思潮而對孔子口齒輕薄,深感憂戚。其實,錢鍾書對孔子的不敬,一方麵固然是因為新文化運動反傳統思想的影響,另一方麵則是基於他本人的心性。錢鍾書骨子裏是個精靈佻達、尚趣崇智的人,不喜歡道學先生,不喜歡道德說教,遠道學而親老莊是他的一貫傾向。
從錢基博的諭兒信可見,錢鍾書譏諷孔子、陶淵明的言論出自寫給張傑的一封信。張傑曾是錢鍾書的室友,其生平事跡已湮滅於曆史中,幸在錢基博的《自我檢討書》中留下了印記。
1952年,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如火如荼,錢基博寫下《自我檢討書》。文中說:“當國民黨得意時候,大學的學生,往往有些受政府或黨的金錢津貼;做特務工作,監視同學,按月報告;有的因邀功,有的為挾嫌,常常無事生風,興起黨獄,被捕累累,其中真正有政治嫌疑的,據我旁觀的眼光,不知十成中有幾成!一次最多的,是民國二十二年十二月,上海各大學,被捕二百多人……”錢基博:《自我檢討書》,《天涯》2003年第1期。
錢基博講述的情況表明,民國時期黨獄頗盛。錢鍾書的室友張傑就是國民黨黨獄的犧牲品,他被抓捕後,不知所終。從錢基博的檢討書中可知,張傑是光華大學附中國文教員,與時任光華大學英文講師的錢鍾書同住於他的隔壁房間,而且是對麵床。
錢鍾書與張傑應當是同受新文化運動激蕩的意氣相投的好友,他寫信給張傑,諷刺“孔子是鄉紳”“陶潛亦折腰”錢基博:《諭兒鍾書劄兩通》。,折射出他們的叛逆精神。錢基博深知當時的民國距“政治有辦法,社會上軌道”的境地尚遠,而且黨獄盛行,縱才使氣、喜發高論的人很容易受人陷害,遭遇“聖知之禍”,因此,他以南朝名臣王僧虔、王儉叔侄自比他們父子說,“我不患此兒無名,正恐名太盛耳”錢基博:《諭兒鍾書劄兩通》。。他希望錢鍾書細思亂世的“處法”,學習王僧虔的“文情鴻麗,學解深拔,韜光潛實,物莫之窺”錢基博:《諭兒鍾書劄兩通》。,並期望他成為諸葛亮、陶淵明式的淡泊明誌、寧靜致遠的人物,而不要效仿胡適、徐誌摩,以犀利之筆,發激宕之論,迎合社會浮動淺薄的心理。在錢基博看來,“今之名流碩彥,皆由此出,得名最易,造孽實大!”錢基博:《諭兒鍾書劄兩通》。其所謂名流碩彥,自然首推胡適。
1923年春,胡適應清華大學學生之請,開列了一份共計185種的《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先在《清華周刊》上發表,其後相繼在《東方雜誌》《讀書雜誌》《晨報副鐫》等報刊刊出,世稱“胡目”,轟動一時。
“胡目”雖以“最低限度”自居,但所列之書,浩瀚無垠,曆代儒家和諸子經典,宋儒理學名著如《二程全書》《朱子全書》《朱子大全集》《陸象山全集》《王文成公全集》,無不列入,還包括《華嚴經》《法華經》等佛典,以及曆代名人詩文專集數百家、宋元以來通行之詞曲小說多種,總量達萬卷。如真以“胡目”為最低限度國學書目,則古往今來,幾乎無人可以達標。
錢基博因而諷刺說:
適才高而意廣,既以放廢古文,屏斥舊學,放言無忌;而又不耐治科學,則詡詡焉談科學方法,欲以整理國故;又著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一文以昭天下學者;予智自雄。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第485頁。
對於梁啟超與胡適合流,錢基博也頗為不滿。他批評二人說:
一時大師,駢稱梁、胡。二公揄衣揚袖,囊括南北。其於青年實倍耳提麵命之功,惜無扶困持危之術。啟超之病,生於嫵媚;而適之病,乃為武譎。夫嫵媚,則為麵諛,為徇從;後生小子喜人阿其所好,因以恣睢不悟,是終身之惑,無有解之一日也。武譎則尚詐取,貴詭獲;人情莫不厭艱巨而樂輕易,畏陳編而嗜新說。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第484頁。
錢基博的這段批評文字,幾乎照抄邵祖平致章士釗函邵祖平乃章士釗弟子,此信原載《甲寅周刊》第1卷第1號,收入《章士釗全集》第五卷,文彙出版社,2000,第301—302頁。,說明他完全讚同“甲寅派”對新文化運動的評價。邵祖平的評語實際上是將胡適與漢代權臣朱博相類比。《漢書·薛宣朱博傳》描述朱博的為宦經曆說:“其治左馮翊(注:左馮翊是漢代行政區名),文理聰明殊不及薛宣,而多武譎,網絡張設,少愛利,敢誅殺。”[漢]班固《漢書》,卷八十三,《漢書》第10冊,中華書局,1962,第3402頁。邵祖平以“武譎”評價胡適,即是借用了《漢書》對朱博的評語。朱博由小吏起家,曆位以至宰相。《漢書》總評朱博說,此人“馳騁進取,不思道德”,喜弄權,善“行詐”。[漢]班固《漢書》,卷八十三,《漢書》第10冊,中華書局,1962,第3409頁。在邵祖平看來,胡適薄周孔、非禮教,又以白話文學與“胡目”誤導青年、博取大名,和朱博的行徑頗為相似。他以“尚詐取,貴詭獲”評價胡適,顯然是借鑒了《漢書》對朱博的譏評。由錢基博沿襲“甲寅派”的觀點將新文化運動主將暗比“不思道德”、狡詐專橫的權臣可見,他對新文化運動抵觸情緒之大,評價之低。
在撰寫於20世紀50年代的《自我檢討書》中,錢基博以更嚴厲的語氣與胡適相切割,原話如下:
我的思想,和胡適思想不相容;……胡適主張全盤接受歐化;他的考古學,也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一味替西洋人吹;西洋人的文化侵掠,隻有降服之一途;絕不承認民族文化!錢基博:《自我檢討書》。
而針對廣為流傳的胡適所謂“美國的月亮比中國圓”之說徐敏:《胡適——荒唐的民國範兒》,《書摘》2015年第3期。,錢基博對其孫女錢瑗說:“我也不知道哪國的月亮圓,隻知道沒有哪個國家寫過像中國那麼多的月亮詩。一個有修養的中國人,無論走到哪裏,看到月亮,就會想起自己的家鄉。”記載於錢瑗致葉坦的書信,見葉坦《天堂就在她的心裏》,楊絳等著《我們的錢瑗》,三聯書店,2005,第104頁。且不論哪國的月亮圓,也不論中美文化孰優孰劣,錢的態度至少表明,他對新文化運動的黜舊崇洋傾向以及胡適的全盤西化思想,始終都持批判態度,也再次彰顯了他的文化守成主義立場。二錢基博對胡適及其追隨者的白話文學造詣的
評價
胡適是新道德與西方現代文明的倡導者,也是白話文學的探索者。他的白話戲劇《終身大事》、雜文《差不多先生傳》、新詩集《嘗試集》都是新文學史上的開風氣之作。《終身大事》是中國最早的話劇作品之一,內容是應和女性解放、婚姻自由的新思潮。這出獨幕劇原用英文撰寫,因一個女校要排演這個戲,胡適便把它翻譯成中文。可是,由於這出戲裏的女主角田女士與人私奔,竟沒有女生敢扮演這個叛逆的角色,因而將劇本奉還給胡適。《終身大事》刊於《新青年》第6卷第3號(1919年3月),胡適在“跋”中對此事作了說明:“這出戲本是因為幾個女學生要排演,我才把它譯成中文的。後來因為這戲裏的田女士跟人跑了,這幾位女學生竟沒有人敢扮演田女士,況且女學堂似乎不便演這種不道德的戲!所以這稿子又回來了。我想這一層很是我這出戲的大缺點。我們常說要提倡寫實主義。如今我這出戲竟沒有人敢演,可見得一定不是寫實的了。這種不合寫實主義的戲,本來沒有什麼價值,隻好送給我的朋友高一涵去填《新青年》的空白罷。”《差不多先生傳》這篇文章諷刺了中國人做事隨意將就卻自詡圓通的陋習痼疾,文筆淺白風趣,是廣為流傳的現代散文名篇。
《嘗試集》作為中國第一部白話新詩集,其幼稚是眾所皆知的,比如經常被引為笑談的《蝴蝶》(原題《朋友》)。詩中說:“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麼,一個忽飛還。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胡適:《朋友》,《新青年》第2卷第6期,1917年2月。這類所謂詩歌,粗淺直露,無意境,無留白,幾無詩韻可言,當然是嘗試的代價。
作為古文學家與舊文化的續命者,錢基博對胡適的白話詩文極為反感。他批評胡適的文章“坦迤明白而無回瀾;條理清楚而欠跳蕩;闡理有餘,抒情不足”,又批評胡適的新詩,“傷於率易,絕無纏綿悱惻之致”,“隻耐一回讀”。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第479頁。但在白話文運動如火如荼之時,他卻編撰出版了一部白話文教材《語體文範》。教材中收錄了新文化運動主將陳獨秀、胡適、蔡元培等人的白話文,顯示出作為古文家的編者試圖努力接納並理解白話文。
1920年,北洋政府教育部通令國民學校教授語體文。時任無錫縣署三科科長的錢基厚,提出無錫國民學校教授語體文的暫定施行辦法。作為其中的一項措施,由錢基厚之兄錢基博編著的白話文教材《語體文範》由無錫縣署三科於當年7月出版發行。
《語體文範》共分三門七類,在“序跋類”下收入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導言》以及錢基博自己所寫的《題龐生文後》。《中國哲學史大綱》是胡適在學術上的成名作,此書隻有上卷,主要探討先秦哲學,下卷一直未完成。
錢基博對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導言的文字藝術讚賞有加。他認為,此文有條有理,說來頭頭是道,真可稱得“言有序”錢基博:《語體文範》,見傅宏星主編《錢基博集·文範四種》,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12,第172頁。;又引用韓愈“文從字順各識職”的觀點評價說,“胡先生這篇文章,真正周密極了”。錢基博:《語體文範》,見傅宏星主編《錢基博集·文範四種》,第174頁。但他也指出,雖然胡適標榜《中國哲學史大綱》除去所引用的古書,其餘文字全用白話,卻在行文中著實帶著文言的色彩,並未做到言文一致:
胡先生這部書,和這篇導言,不但“引用古書”,“還用原文”的文言,就是胡先生自己發表意見,也著實帶著文言的色彩。有些是胡先生自己的文言功夫,從前做得過深,“之”“乎”“者”“也”的習慣成自然了,一時改不過來。然而也有些竟是不能用白話寫出來,不能不夾著文言。所以不但胡先生如此,現在大名鼎鼎的幾個提倡白話的文家,我讀他們的文章,幾乎無一不如此。所以“文言一致”,還是一句話,要真實做到,卻是難!難!錢基博:《語體文範》,見傅宏星主編《錢基博集·文範四種》,第173頁。
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導言中有一段開宗明義的話:
我的理想中,以為要做一部可靠的中國哲學史,必須要用這幾條方法。第一步須搜集史料。第二步須審定史料的真假。第三步須把一切不可信的史料全行除去不用。第四步須把可靠的史料仔細整理一番:先把本子校勘完好,次把字句解釋明白,最後又把各家的書貫穿領會,使一家一家的學說,都成有條理有統係的哲學。做到這個地位,方才做到“述學”兩個字。然後還須把各家的學說,籠統研究一番,依時代的先後,看他們傳授的淵源,交互的影響,變遷的次序:這便叫作“明變”。然後研究各家學派興廢沿革變遷的緣故:這便叫作“求因”。然後用完全中立的眼光,曆史的觀念,一一尋求各家學說的效果影響,再用這種影響效果來批評各家學說的價值:這便叫作“評判”。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導言》,見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東方出版社,1996,第25頁。
這段文字雖然寫於1918年,卻已是相當成熟的白話文,和當今學術著述的語體、文風幾無二致。其中的“述學”“明變”“求因”等詞,顯示出的胡適的文言功夫,卻是當簡則簡,並非如錢基博所說,這是因為“不能用白話寫出來,不能不夾著文言”。事實上,融鑄文言以完善白話,本就是中國語文的進化之道。詳見拙文《朱光潛與文白之爭——兼談學習和創作文言文的現實意義》,《社會科學論壇》2016年第1期,第127—135頁。
在較全麵評估胡適白話文學造詣的基礎上,錢基博指出,魯迅、徐誌摩是胡適的追隨者之中造詣最高的兩位,他們分別以小說和新詩踐行了胡適的文學革命論。
錢基博評價魯迅、徐誌摩的小說與新詩造詣說:
樹人著小說,工為寫實,每於瑣細見精神,讀之者哭笑不得。誌摩為詩,則喜堆砌,講節奏,尤貴震動,多用迭句排句,自謂本之希臘;而欣賞自然,富有玄想,亦差似之;一時有詩哲之目。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第495頁。
隨後,錢基博筆鋒一轉指出,當時的青年對魯迅、徐誌摩的作品“始讀之而喜,繼而疑,終而詆”,原因在於,相較於新文藝中最新潮的普羅文學,魯迅、徐誌摩的作品不過是小資產階級文學,並非真正的民眾文學。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第495—496頁。當時有論者批評說:“樹人頹廢,不適於奮鬥。誌摩華靡,何當於民眾。誌摩沉溺小己之享樂,漠視民之慘沮,唯心而非唯物者也。至樹人所著,隻有過去回憶,而不知建設將來;隻抒小自己憤慨,而不圖福利民眾。”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第495—496頁。錢基博因而下斷語說,魯迅、徐誌摩“以文藝之右傾,而失熱血青年之希望”,並且認為,魯迅、徐誌摩分別參與創建的文學研究會、新月社均代表右傾。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第496頁。這一評價對魯迅和徐誌摩都不公平。魯迅自始至終都是劍指統治階層的批判者,徐誌摩自始至終都是靈魂自由的捍衛者,怎麼可能代表右傾?
總體來看,錢基博對徐誌摩的白話文學尚有所肯定,並多次讚許徐誌摩的新詩“富於玄想”,對於周作人以“流麗清脆”評價徐誌摩的散文,他也沒有異議。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第495頁。但是,對於徐誌摩與胡適相似的“以犀利之筆、發激宕之論”的言論風格,錢基博卻非常反感。他因而勸誡其子錢鍾書勿效徐誌摩。其實,錢鍾書並不欣賞徐誌摩,他譏諷徐誌摩如同一個被寵壞的孩童:“從審美和藝術氣質上看,徐誌摩好像仍處在孩童般天真地享受美好生活的階段。他主要的憂怨,就如同一個被寵壞的孩童,要麼為了吃不夠糖果,要麼因吃得太多肚子不舒服而鬧騰。”錢鍾書:《評吳宓先生其人其詩》(A Note on Mr. Wu and His Poetry),《錢鍾書英文文集》,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5,第76頁。英文原文如下:Hsu Tse-mo,for all his aestheticism and artiness,is still a baby who can enjoy innocently the pleasures of life;His fits of unhappiness are those of a spoiled child who wails either because he has not got enough of sweets to eat or because he has eaten more than is good for his stomach.此外,錢鍾書在《圍城》中假董斜川之口諷刺說:“我那年在廬山跟我們那位老世伯陳散原先生聊天,偶爾談起白話詩,老頭子居然看過一兩首新詩,他說還算徐誌摩的詩有點意思,可是隻相當於明初楊基那些人的境界,太可憐了。”錢鍾書:《圍城》,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第83頁。三錢基博對新詩運動的評價
在胡適於1920年出版《嘗試集》後,錢基博評論當時的盛況說:“自適《嘗試集》出,詩體解放,一時慕效者,競以新詩自鳴。”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第493頁。錢氏此說基本照抄其光華大學同事周的《十年來之中國文學》,見《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三卷第九、十期合刊,1935年6月。所謂“詩體解放”,即是“有什麼話,說什麼話;話怎麼說,就怎麼說”,既不應使用已成為“死語言”的文言,也不必受格律與古人的束縛。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第494頁。胡適指出,“自由詩之提倡,(康)白情、(俞)平伯之功不少”,可是,俞平伯雖然主張努力創造民眾化之詩,但他本人的詩作卻“往往索解不得”,達不到“民眾化”的目標。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第494頁。錢基博因而指出,“深入淺出,文學別有事在;而不在白話與非白話也”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第494頁。。意思是說,文學表達能否做到深入淺出,自有美學原理可循,並非取決於語言載體。因此,文白之別,不等於深淺之別。
錢基博隨後根據他對新詩運動的觀察,提出了“新詩四變”說:
厥後新體之詩,始僅蔑棄舊詩規律,猶未脫舊詩之音節,再變而為無韻之詩,三變而為日本印度之俳句短歌,四變而至西洋體詩。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第494頁。錢基博所引“自由詩之提倡,白情、平伯之功不少”之說,原文如下:“自由(無韻)詩的提倡,白情、平伯的功勞都不小。但舊詩詞的鬼影仍舊時時出現在許多‘半路出家’的新詩人的詩歌裏。平伯的《小劫》,便是一例……”(胡適《〈蕙的風〉序》)
在錢基博看來,新詩曆經四變依然未上軌道,因此需要改弦易轍,另尋出路。他引用陳勺水、聞一多、梁宗岱等新詩運動者所謂“新詩無韻腳、平仄、音數,故體貌未具”“惟不能詩者,方以格律為束縛”“誰謂典故窒塞情思?誰謂規律桎梏性靈”等詩論,並以朱湘的《石門集》(其第三編收錄71首十四行體格律詩)為例指出,“新體詩之窮而當變,思複其初矣”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第494頁。。他又盛讚黃廬隱《讀詩偶得》中“詩不可學,然亦不能不學。……不可不學者,則其描寫之技巧,如音調之鏗鏘,聲律之和協等,皆由於鍛煉而成”“以太白大才尚分而學之,則吾人學詩尤不能不揣摩各家之長”“詩不可繩之以邏輯。其絕不通處,正其絕妙處”等詩觀“皆合舊說”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第494—495頁。,並感慨道:
使十年以前而言者,當無不目為迂腐,斥為狂惑。曾幾何時,窮則反本。不式古訓久矣,今乃轉聞諸素習新詩之作家,嘗試未成,悔其可追!不用典而頓悟用典之妙,不摹仿而轉羨摹仿之功,悠悠蒼天,此何心哉?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第495頁。
錢基博此處所謂“十年以前”,是指文學革命與新文化運動時期。1917年,胡適在《文學改良芻議》中提出“不摹仿古人”“不用典”“不講對仗”等主張胡適:《文學改良芻議》,《新青年》2卷5號,1917年1月。,拉開了文學革命的序幕。1920年,胡適又在《談新詩》一文中明確提出了“詩體解放”的觀點:“直到近來的新詩發生,不但打破五言七言的詩體,並且推翻詞調曲譜的種種束縛;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長短;有什麼題目,作什麼詩;詩該怎樣作,就怎樣作。這是第四次的詩體大解放。這種解放,初看去似乎很激烈,其實隻是《三百篇》以來的自然趨勢。”胡適:《談新詩》,薑義華主編《胡適學術文集·新文學運動》,中華書局,1993,第389頁。錢基博對胡適的“文學改良”與“詩體解放”的主張都不認同,但他在新潮澎湃之際,卻不敢正麵攖其鋒,甚至以古文家的身份編了一本白話文選《語體文範》,直到部分新詩運動者如聞一多、朱湘、梁宗岱等因“嘗試未成”而重提格律、用典、摹仿古人之時,他才理直氣壯地痛詆胡適“放廢古文”“放言無忌”。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第485頁。
很顯然,陳勺水所謂“新詩無韻腳、平仄、音數,故體貌未具”之說,為錢基博的複古思想提供了最有力的依據。然而,平仄韻腳隻是詩之形,氣韻意境才是詩之魂。“詩有別材,非關學也”。[宋]嚴羽著,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卷一《詩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第26頁。無坦蕩之襟懷,超俗之才情,即無真詩、大詩。至於平仄韻腳,則手持一二韻書即可征驗校核,非難事也。況世易時移,言、音俱變,豈可死守成規而自縛手腳?天道有常,文體代興,自白話、新韻取代文言、舊韻以來,自由詩成為主流乃大勢所趨,其中佳製,實非胡適、康白情、俞平伯、周作人等人嘗試之作可及。觀乎中華詩詞百年嬗變,亦呈近體與新體並行之勢。為近體者,當嚴守舊法,依律騰挪,自出機杼;為新體者,當守正出新,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詩之高下,在性情才氣,而非用不用典,用不用韻。自由詩是以氣馭劍,不以音韻勝,而以氣韻勝,雖短短數行,亦需奇氣貫注。詩語有如淬劍,烈焰激情須猝然冷卻,而鋒芒更甚。能從庸常中逼出哲性、詩意,即是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