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桓公一戰而勝魯,不由得心花怒放,設宴宮中,遍宴征魯有功將士,眾將士推杯換盞,大呼小叫。唯有鮑叔牙悶坐一旁,滴酒不沾。
召忽大號三聲,仰天長歎道:“為子死孝,為臣死忠,分也!忽將從子糾於地下。”遂以頭觸殿柱而亡。
管夷吾曾經謀殺過公子小白,小白不隻赦了他的死罪,又封他為相。管夷吾得寸進尺,說什麼“貧不能使富,疏不能製親”。
魯莊公驅車前行,來到乾時,見這裏水足草肥,欲要在這裏安營。管夷吾諫道:“小白初立,人心未定,應盡快討伐他,這樣也會引起他們內部變亂。”
莊公一臉譏笑道:“如你所言,小白已被射死很久了,怎麼又當了君主呢?”說得管夷吾一臉愧色,退到一旁,莊公遂傳令三軍,在乾時安營。莊公營於前,子糾營於後,相距二裏。
第二天早晨,莊公起來尚未進餐,忽有諜報來報:“稟君侯,齊兵前來索戰。”
魯莊公道:“先鋒何人?”
諜報曰:“雍廩。”
魯莊公笑道:“此小人也,寡人要當麵羞辱他。”說畢,遂引秦子、梁子,駕戎車上陣,果見雍廩躍馬持槍,立於齊營。
魯莊公高聲叫道:“來將可是雍廩?”
雍廩高聲回道:“末將正是雍廩。”
魯莊公道:“你首謀誅賊,遣使求我,要立公子糾為君。唾沫未幹,卻又改圖,信義安在?”說畢,彎弓欲射雍廩。雍廩佯裝羞愧,抱頭鼠竄。
莊公對曹沫說道:“還不快追!”
曹沫拍馬急追,約追有半裏之地,雍廩勒馬而待:“曹賊,爺不是怕你,乃理屈也。有道是‘見好就收’,何故相迫如此之急也?”
曹沫道:“你既知理屈,就該下馬投降,逃什麼?來來來,吃爺一戟!”說畢,當胸一戟,朝雍廩刺去。雍廩忙側身閃過,舉槍去刺曹沫馬頭,二人一來一往,鬥了八個回合,雍廩裝作不敵,撥馬又走。曹沫哪裏肯舍,挺戟直追下去。
前行約有二裏之地,突然轉出一將,躍馬橫刀,高聲叫道:“曹賊休得猖獗,鮑叔牙在此!”
曹沫冷笑一聲:“無名鼠輩,也敢擋我,看戟!”遂舍了雍廩,來戰鮑叔牙。
雍廩見了,忙撥轉馬頭,來助叔牙。
曹沫的武藝,與鮑叔牙本在伯仲之間,又有雍廩相擾,頃刻迫得他手忙腳亂。
相隨魯兵,見曹沫受困,忙馳馬還報秦子。
秦子、梁子正要往救,忽聞左右炮聲隆隆,寧越、賓須無兩路伏兵齊起。
此時,剛巧鮑叔牙戰勝曹沫,曹沫落荒而逃,鮑叔牙率領中軍,如牆而至。魯兵三麵受敵,軍心惶惶,哪還有心應敵,漸漸奔散。
齊桓公傳令:“有能獲魯侯者,賞以萬家之邑。”使軍中大聲傳呼。秦子急取魯莊公繡字黃旗,拋之於地。
梁子慌忙跳下車來,彎腰將黃旗拾起,豎於己車之上。
秦子不解,問之曰:“齊兵勢大,我軍敗局已定,你反將繡旗豎於己車之上,不是自討苦吃嗎?”
梁子曰:“我正要自討苦吃,來誤齊軍。若我有個三長兩短,還望將軍好生看顧眷屬。”
秦子恍然大悟,垂淚說道:“你去吧,我和主公會好好照顧您的眷屬。”
待梁子去後,秦子保著魯莊公,改乘軺車
軺車:古代一種輕便的小馬車。,微服而逃。
梁子正行之間,殺出一彪人馬,擋住去路,細視之,乃齊將寧越,忙把頭低了低。
寧越不識梁子,但見車上豎有繡旗,誤作魯莊公,令重兵圍困梁子車。梁子摘掉頭盔,以麵示曰:“我魯將也,我們國君已去遠矣。”
寧越頓腳歎道:“豎子誤我!”遂命軍卒上前,縛了梁子,獻於齊桓公,桓公命斬於軍前。桓公因王子成父、東郭牙兩路兵馬尚無下落,留寧越、賓須無屯於乾時,大軍凱奏先回。
魯莊公正逃之間,迎麵開來一彪人馬,為首一將,乃是管夷吾,高聲叫道:“管將軍,快來救我。”
管夷吾馳馬來到莊公車前,施一禮道:“君侯不必驚慌。”
魯莊公滿麵愧疚道:“悔不聽將軍之言,方有今日之敗。”
管夷吾曰:“君侯不必自責,勝敗乃兵家常事。”
少頃,莊公複又問道:“將軍緣何來此?”
管夷吾曰:“末將正在後營,聞前營戰敗,遂叫召忽同公子糾守營,盡起兵車前來接應,不想與君侯相遇。”
正說著,曹沫率殘兵來會。三軍合兵一處,計點人馬,十停折去其七。魯莊公垂頭喪氣道:“敗矣,敗矣。為之奈何?”
管夷吾道:“軍氣已去,不可複與齊戰,倒不如勒馬還魯,方是上策。”
魯莊公點頭應允。遂拔營而起,星夜逃奔魯國。行不二日,忽見兵車擋路,乃是王子成父、東郭牙抄魯兵之後。曹沫對莊公說道:“事危矣,主公速行,末將拚死也要為您擋住齊兵。”
複又顧目秦子曰:“你當助我。”
說畢,挺戟殺向齊兵。東郭牙見他來勢凶猛,忙催馬上前,接住曹沫廝殺。王子成父正要上前相助東郭牙,秦子殺到,二人戰在一處。
管夷吾乘著四將大戰之機,保著魯莊公,召忽保著公子糾,奪路而行。有一紅袍小將,見魯莊公逃去,忙拍馬急追。魯莊公彎弓搭箭,忽聽嗖的一聲,那箭直奔紅袍小將飛來,正中其額,倒下馬去。
一白袍小將見之,怒馬來追,莊公又是一箭,將其擊斃。齊兵見莊公箭法高強,頓生怯意,追之稍懈。管夷吾叫把輜重甲兵乘馬之類,邊走邊遣,供齊兵搶掠,方算得脫。
曹沫為保魯莊公,身負兩劍,仍鏖戰不息,待魯莊公逃去,方大聲呼道:“秦子,主公已行,可以走了!”當先殺出重圍,返歸魯國。秦子卻沒有曹沫那麼幸運,身中數刃,為齊兵所殺。齊兵乘機追趕,越汶水至汶陽,將魯境內汶陽之田,盡皆奪去,設守而還。
齊桓公一戰而勝魯,不由得心花怒放,設宴宮中,遍宴征魯之有功將士,眾將士推杯換盞,大呼小叫。唯有鮑叔牙悶坐一旁,不飲一酒,不發一言。齊桓公怪而問之:“乾時一戰,魯軍大潰,就連魯侯也險些為寡人所擒,寡人特意拿出百年老酒,歡宴將士,您卻悶悶不樂,是何道理?”
鮑叔牙回道:“子糾在魯,有管夷吾、召忽為輔,魯又助之,心腹之疾尚在,老臣豈能樂得出來?”
齊桓公沉默片刻,長歎一聲說道:“卿言是也。”遂罷宴,單單將鮑叔牙留下,虛心求教道:“子糾為患,為之奈何?”
鮑叔牙曰:“乾時一戰,魯君膽寒矣。請主公借臣兵車五百乘,壓魯境上,請討子糾,魯必懼而從也。”
齊桓公毫不遲疑地說道:“寡人這就給你兵車五百乘,望卿馬到成功。”
鮑叔牙謝恩而出,親率大軍,直至汶陽,一邊清理疆界,一邊遣公孫隰朋出使魯國。
隰朋將行之時,鮑叔牙囑之曰:“管夷吾天下奇才,我當言之於君,以備大用,定要他毫發無損,歸之於齊。”
隰朋曰:“倘若魯非要殺他,為之奈何?”
鮑叔牙曰:“隻要提起射鉤之事,魯就不會殺他了。”
隰朋諾諾而去,來到魯國。魯莊公聞聽齊兵壓境,心甚懼之,正要檢閱車馬,來戰齊兵,見隰朋持書來見,不知何意,便在大殿上召見。
隰朋拜過魯莊公,雙手將鮑叔牙之書呈了上去。魯莊公展而讀之,書曰:
外臣鮑叔牙,百拜魯賢侯殿下:家無二主,國無二君。齊已立小白為君,君臣之位已定。子糾者,臣也,不行臣禮,妄窺神器,與亂臣賊子無異。我君以兄弟之情,不忍加戮,願假手於上國。管夷吾、召忽,我君之仇也,必欲手刃而快,望賢侯將此二賊,交來使帶回。果真如此,齊魯相親如故,豈敢再動幹戈。
魯莊公將鮑叔牙之書讀過之後,恍然大悟:噢,知道了,齊這次出兵,乃是為著公子糾,把寡人嚇了一跳。
他抬起頭來,對隰朋說道:“此事,幹係重大,請貴使暫去館驛安歇,明日此時,寡人一定給貴使一個滿意答複。”
他目送隰朋走下殿去,方傳召施伯,讓他進宮議事。施伯接詔之後,不敢怠慢,乘車來到宮門,又一路小跑跑進大殿,滿頭大汗地問道:“主公召臣,為著何事?”
魯莊公將鮑叔牙來書遞給施伯:“卿先看看再說。”
施伯將齊書閱畢,沉吟未語。
魯莊公道:“向不聽卿言,以致兵敗。今殺糾與存糾孰利?”
施伯曰:“小白初立,即能用人,敗我軍於乾時,此非子糾之比也。況齊兵壓境,誌在必得,子糾不死,齊兵難退。而我乾時一仗,元氣大傷,很難再戰,不如殺糾,免去兵燹之害,造福於百姓。”
魯莊公頷首說道:“卿之言與寡人不謀而合。”遂於便殿,宴請公子糾,由施伯作陪,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魯莊公命內臣將鮑叔牙之書,轉給公子糾。公子糾未曾看完,臉色大變。
魯莊公緩緩說道:“子糾,依你看來,寡人是殺你好呢,還是保護你好呢?”
公子糾渾身顫抖,口不能語。
魯莊公道:“你不說,寡人代你說吧。你乃寡人親舅,寡人豈能忍心殺你,這全是小白逼的。你麵見閻王之時,要狠狠參他一本,叫他償命,叫他不得好死!”
說到這裏,他站了起來:“拿酒來!”
他接觴在手,滿滿地給公子糾斟了一樽:“請你將這樽酒飲下,好早些上路。”
公子糾哪裏喝得下去,嗚嗚咽咽地問道:“您要殺我,這事您娘知道嗎?”
一提到文薑,莊公悚然一驚:這事不能讓我娘知道,她若知道,這公子糾就殺不成了。事不宜遲,越快越好。想到此,大聲呼道:“武士安在?”
眾武士齊聲應道:“臣在。”
“快快將公子糾拉下殿去,斬訖來報!”
眾武士一擁而上,將公子糾繩捆索綁。公子糾一邊掙紮,一邊喊道:“魯侯,公子小白乃是你我共同的敵人,殺了我你會後悔的!”
魯莊公連連揮手道:“快快推出,快快推出!”
約有一盞茶工夫,眾武士手提公子糾之首,還報莊公。莊公道:“速將它用金匣盛之,交給齊使。”
話未說完,曹沫押著管夷吾、召忽來到便殿:“稟主公,管夷吾、召忽已經拘來,如何發落,還請主公明示。”
魯莊公道:“納入檻車,一並交給齊使。”
值殿武士推出檻車兩輛,來到便殿。召忽突然問道:“公子糾呢?我要見一見公子糾。”
武士回道:“他已經死了,你見不到了。”
召忽大號三聲,仰天長歎道:“為子死孝,為臣死忠,分也!忽將從子糾於地下,安能受桎梏之辱?”遂以頭觸殿柱而死。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施伯突然衝管夷吾問道:“管夷吾,召忽的話你聽到了嗎?”
管夷吾道:“聽到了。”
施伯道:“既然聽到了,你何以不追隨召忽於地下,以盡臣職?”
管夷吾笑回道:“施大夫差矣。自古人君,有死臣必有生臣。我且活著去齊國,為子糾申冤。”說畢,緩緩登上檻車。
施伯將魯莊公拉到一旁,小聲說道:“臣觀管夷吾之容,似有內援,必將不死。此人天下奇才,若不死,必大用於齊,必霸天下。魯自此奉奔走矣。君不如請於齊而留之。管夷吾留則必感我,感我而為我用,齊不必慮也。”
魯莊公道:“管夷吾,乃齊君之仇也。明知是齊君之仇,寡人反留之以用,雖殺糾,齊人不諒也,不諒便招兵燹,寡人不願為也。”
施伯曰:“君若以為管夷吾不可留,臣也不敢勉強。臣還是那句老話,管夷吾者,天下奇才也。若不死,必大用於齊。用於齊齊必強,齊強不利於魯,不如殺之,以其屍送齊。”
魯莊公曰:“善。”遂傳旨一道,將管夷吾就地問斬。
隰朋聽說了,急忙進宮見魯莊公,巧言道:“過去我君未登位時,管夷吾曾追殺我君,箭射帶鉤,若非我君裝死,早已命喪黃泉。因此,我君對管夷吾恨之入骨,欲以親手殺之而後快,如果我隻帶著屍體回國見君,我君會感到同沒殺一樣不暢快,還望賢侯三思!”
魯莊公移目施伯:“齊使之言是也。”遂二囚管夷吾,並函封子糾、召忽之首,交付隰朋。隰朋稱謝而去。
一出曲阜,管夷吾便對隰朋說道:“大恩不言謝。我所懼者,施伯也。夷吾雖獲釋,施必悔之,悔之必追,我命休矣。”
隰朋曰:“如兄之言,為之奈何?”
管夷吾曰:“我製有《黃鵠》一詞,可叫役夫吟唱,以解疲勞也,這樣就行得快了。”
隰朋曰:“太好了。”
管夷吾便教役人歌之。詞曰:
黃鵠黃鵠,戢其翼,縶其足,不飛不鳴兮籠中伏。
高天何跼兮,厚地何蹐!丁陽九兮逢百六。
引頸長呼兮,繼之以哭!
黃鵠黃鵠,天生汝翼兮能飛,天生汝足兮能逐,遭此網羅兮誰與贖?
一朝破樊而出兮,吾不知其升衢而漸陸。
嗟彼弋人
弋人:獵鳥之人。
兮,徒旁觀而躑躅!
役人既得此詞,且歌且走,樂而忘倦。車馳馬奔,計一日得兩日之程,遂出魯境。魯莊公果然追悔,使曹沫追之,直追至汶陽,不見管夷吾,怏怏而還。
鮑叔牙於汶陽,日望管夷吾來,見麵後,欣喜若狂,當即命隰朋破檻釋放夷吾。夷吾曰:“非奉君命,未可擅脫。”
鮑叔牙曰:“不要緊,君侯乃一明君,他不會怪罪的,況且,我還想將您薦於君侯,君侯必當大用。”
管夷吾曰:“吾與召忽同事子糾,既不能奉以君位,又不能死於其難,臣節已虧矣。況乎反麵而事仇人?召忽有知,將笑我於地下矣!”
鮑叔牙曰:“‘成大事者,不恤小恥;立大功者,不拘小諒。’兄有治天下之才,未遇其時,主公誌大識高,若得賢兄為輔,以經營齊國,霸業不足道也。功蓋天下,名顯諸侯,孰與守匹夫之節,行無益之事哉?”
管夷吾默然不語,叔牙親解其縛,囑之曰:“兄在汶陽暫住幾日,弟這就回臨淄麵見桓公,請兄靜候佳音。”
鮑叔牙說畢,辭別管夷吾,星夜來到臨淄,見了齊桓公,張口便道:“臣為君吊唁來了。”
齊桓公一臉驚愕道:“寡人無病無災,何吊也?”
鮑叔牙曰:“子糾,君之兄也。君雖為國滅親,誠非得已,臣不敢不吊!”
齊桓公點頭說道:“如此說來,卿之吊是也。”
鮑叔牙又道:“臣又有一賀也。”
齊桓公道:“賀由何來?”
鮑叔牙曰:“管夷吾天下奇才也,非召忽可比。臣已生擒之,君得一賢人,臣不敢不賀!”
齊桓公恨聲說道:“管夷吾,寡人之大仇也。他箭射寡人帶鉤,其矢尚在,寡人每戚戚於心,恨不能生食其肉。卿既得之,可速速押上殿來,寡人當親手刃之。”
鮑叔牙搖手說道:“不可,萬萬不可。”
齊桓公道:“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天經地義,有甚不可?”
鮑叔牙道:“人臣者,各為其主。管夷吾射鉤之時,隻知有糾不知有君,大忠也。忠而且賢,君若用之,當為君射天下,豈止一人之帶鉤?”
齊桓公默想許久,歎之曰:“卿之言是也。”
鮑叔牙道:“君既然以臣之言為然,管夷吾不可殺也。”
齊桓公道:“那是自然。”
鮑叔牙覺著,就今日之勢,若要強行舉薦管夷吾出仕,怕要適得其反,遂拜謝而出,將管夷吾迎到家中,奉為上賓,朝夕談論,不知不覺已一月有餘。鮑叔牙正要尋一個機會舉薦管夷吾,齊桓公遣使來召,行過君臣大禮之後,鮑叔牙東向而坐,徐徐問道:“君侯召臣,不知為了何事?”
齊桓公道:“寡人得以為君,奉齊之祠,全賴眾卿之力,寡人意欲封賞有功大臣,卿以為如何?”
鮑叔牙道:“早該如此,但不知怎麼個賞法?”
齊桓公道:“除賊之功,雍廩為首。擁立之功又當屬高溪、國懿仲,寡人皆加采邑
采邑:邑,地方組織,三十家為邑。采邑亦名采地或封地。中國古代諸侯封賜所屬卿、大夫作為世祿的田邑(包括土地上的勞動者在內)。。”
鮑叔牙道:“善。”
齊桓公道:“大夫東郭牙、公孫隰朋、寧越、賓須無及將軍王子成父等亦有功焉,一人晉爵兩級。餘之有功人員,晉爵一級。”
鮑叔牙道:“善。”
齊桓公望著鮑叔牙:“卿既是寡人先生,又建擁立之大功,無先生無有寡人。寡人欲舉國聽卿,委您為上卿。”
鮑叔牙搖頭說道:“不可,萬萬不可。臣奉先君之命而奉君侯,敢不盡力乎?君侯得以為君,天也,命也,與臣何幹?君若念臣尚有些許微勞,賜之田所,使臣不凍餒,臣願已足。至於治國家,則非臣之所能也。”
齊桓公道:“卿之能,卿之賢,別人不知,寡人豈能不知乎,望卿勿辭!”
鮑叔牙道:“君侯謂臣賢能,乃高看臣也。臣之能,臣之賢,乃循禮守法,小心謹慎而已,非大能大賢也,亦非治理國家之才也。夫治國家者,內安百姓,外撫四夷,勳加於王室,澤布於諸侯,國有泰山之安,君享無疆之福,功垂金石,名播千秋。此伊尹、子牙之任,臣何以堪之?”
齊桓公不覺欣然動色,促膝而前曰:“如卿所言,當今之世,可有伊尹、子牙乎?”
鮑叔牙朗聲回道:“有。”
齊桓公迫不及待地問道:“誰?”
鮑叔牙一字一頓地回道:“管夷吾。”
齊桓公聞言,大失所望,長歎一聲道:“寡人還當是誰呢?若說管夷吾,卿就不必說了。”
鮑叔牙反問道:“為什麼?”
齊桓公亦反問道:“那管夷吾真的比卿強嗎?”
鮑叔牙鄭重地點了點頭道:“他真的比臣強。”
齊桓公正話反說道:“是的,他比卿強。卿排除千難萬險,把主人送上君侯寶座。他管夷吾卻把主人送到陰曹地府,還落了個身係檻車,若非卿之死保,命早休矣。”
鮑叔牙固執地說道:“君侯之言,臣不敢苟同。是的,公子糾未能為君,管夷吾咎不可辭。但我等不能因公子糾未能登上君位,就否定管夷吾之才。何也,天也,命也。天要您為君,管夷吾豈奈您何?此其一也。其二,良馬也有失蹄的時候,不能因一次成敗論英雄。臣不是妄自菲薄,管夷吾確比臣強,臣之才難及管夷吾萬一。”
齊桓公見他如此推重管夷吾,少不得問道:“卿說管夷吾比卿強,卿不妨說一說管夷吾比卿到底強在哪裏?”
“臣所不若管夷吾者有五。”鮑叔牙屈指說道,“寬柔惠民,不如也;治國家不失其柄,不如也;忠信可給予百姓,不如也;製禮義可施於四方,不如也;執枹鼓立於軍門,使百姓敢戰無退,不如也。”
又是一陣沉默。
齊桓公終於下了決心:“誠如卿之所言,卿可為寡人召夷吾,寡人將親叩其學,酌情授職。”
鮑叔牙道:“臣聞‘賤不能臨貴,貧不能使富,疏不能製親。’君若不用夷吾,倒也罷了。若用,非置之上卿,厚其俸祿,隆以父兄之禮不可。夫上卿者,相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相而召之,是輕之也。相輕則君輕。夫非常之人,必待以非常之禮。”
齊桓公道:“卿要寡人以何禮待他?”
鮑叔牙道:“卜日而郊迎之。”
略頓鮑叔牙又補充道:“管夷吾,君之仇也,君若能屈駕郊迎,四方聞之,必以君為賢。連仇人尚且如此相待,何況他人乎?必將蜂擁入齊,為君所用。如此一來,何患齊不能霸?”
齊桓公二目放光道:“卿之言是也,寡人聽之。”乃命太卜擇一吉日,郊迎管夷吾。
鮑叔牙見目的已經達到,忙辭宮還家,將管夷吾送於郊外公館之中。至期,桓公三浴而三祓
祓:古代習俗,為除災去邪而舉行的儀式。其方式,或舉火,或熏香沐浴,或用牲血塗身。之,親自出郊相迎。走在前邊的是八名鑼手,一邊敲一邊走。鑼手後邊是浩蕩的旗隊,前邊二人擎著一塊丈來長的橫幅,上寫著“君侯親迎管夷吾”七個大字,耀眼生輝。繼之是二百緹騎
緹騎:古代當朝貴官的前導和隨從的騎士。,輿服導從,光滿道路。再往後是齊桓公的車輦,車帷幕是緞子的,車前橫木等鑲著閃閃發光的黃金,五匹高頭大馬緩緩向前走動,脖子上的銅鈴悅耳動聽。
“君侯,是君侯來了!”百姓奔走相告,觀者如堵。亦有人相互探詢:“管夷吾是誰呀,竟驚動了君侯的大駕。”
有知道的便小聲回道:“管夷吾就是公子糾的老師。”
“他不是君侯的仇人嗎?”
“正是。”
“既然是君侯的仇人,一刀宰了不就得了,君侯還要用這麼隆重的禮儀迎接他?”
“這你就不懂了,咱君侯豁達大度,不計私仇,還要拜管夷吾做大官,幫助他治理天下呢!”
“君侯真好!”
約有一個時辰,齊桓公來到郊外公館,賜給管夷吾衣冠袍笏,請他上車。管夷吾跪而辭道:“臣乃俘戮之餘,得蒙宥死,實為萬幸!豈敢與君同乘一車?”
齊桓公親手將他扶起曰:“何為俘戮之餘?卿之才寡人已盡知矣,寡人很想借重於卿,卿不必自謙,請登車。”複又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
管夷吾拜而登車,隨齊桓公來到宮中。齊桓公賜之以坐,管夷吾曰:“有君在此,臣不敢坐。”
齊桓公曰:“寡人有事向您請教,您不坐下,寡人不敢問。”
管夷吾再拜就坐。
齊桓公曰:“齊千乘之國,先君僖公威服諸侯,號為小霸。自先兄襄公即位,政令無常,遂致大變。寡人獲主社稷,人心未定,國勢不張。今欲修理國政,立綱陳紀,其道何先?”
管夷吾對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今日君欲立國之綱紀,必強四維,以使其民。則綱紀立而國勢振矣。”
齊桓公曰:“如何而能使民?”
管夷吾對曰:“欲使民者,必先愛民。”
齊桓公曰:“愛民之道若何?”
管夷吾對曰:“公修公族,家修家族,相連以事,相及以祿,則民相親矣。赦舊罪,修舊宗,立無後,則民殖矣。省刑法,薄稅斂,則民富矣。多聘賢士,使教於國,則民有禮矣。出令不改,則民正矣。——此愛民之道也。”
齊桓公曰:“愛民之道既行,使民之道怎樣?”
管夷吾對曰:“士農工商,謂之四民。士之子常為士,農之子常為農,工商之子常為工商,習焉安焉,不遷其業,則民自安矣。”
齊桓公曰:“民既安矣,甲兵不足,奈何?”
管夷吾對曰:“欲足甲兵,當製贖刑;重罪贖以犀甲一戟,輕罪贖以盾一戟,小罪分別入金,疑罪則宥之,訟理相等者,令納束矢,許其平
平:媾和。。金既聚矣,美者以鑄劍戟,試諸
諸:“之乎”的合音。犬馬。劣者以鑄鋤夷斤
鋤夷斤
:斤,做斧頭講。鋤夷斤
,鋤或鋤類農具。,試諸壤土。”
齊桓公曰:“甲兵既足,財用不足若何?”
管夷吾對曰:“銷山為錢,煮海為鹽,其利通於天下。因收天下百物之賤者而居之,以時貿易。如是而財用可足矣。”
齊桓公曰:“財用既足,然軍旅不多,兵勢不振,如何而可?”
管夷吾對曰:“兵貴於精,不貴於多,強於心,不強於力,君若率正卒伍,修甲兵,天下諸侯皆正卒伍,修甲兵,臣未見其勝也。君若強兵,莫若隱其名而修其實。臣請作內政而寄之以軍令焉。”
齊桓公曰:“內政若何?”
管夷吾對曰:“內政之法,製國以為二十一鄉。工商之鄉六,士之鄉十五。工商足財,士足兵。”
齊桓公曰:“何以足兵?”
管夷吾曰:“五家為軌,軌為之長。十軌為裏,裏設有司。四裏為連,連為之長。十連為鄉,鄉有良人焉。即以此為軍令。五家為軌,故五人為伍,軌長率之。十軌為裏,五十人為小戎,裏有司率之。四裏為連,故二百人為卒,連長率之。十連為鄉,故二千人為旅,鄉良人率之。五鄉立一師,故萬人為一軍,五鄉之師率之。十五鄉出三萬人,以為三軍。君主中軍,高溪、國懿仲各主一軍。四時之隙,從事田獵。春曰搜,以索不孕之獸;夏曰苗,以除五穀之災;秋曰獮,行殺以順秋氣;冬曰狩,圍守以告成功,使民習於武事。是故軍伍整於裏,軍旅整於郊,內教既成,勿令遷徙。伍之人祭祀同福,死喪同恤,人與人相儔
儔:同伴。,家與家相儔,世同居,少同遊。故夜戰聲相聞,足以不乖;晝戰目相識,足以不散,其歡欣足以相死。居則同樂,死則同哀,守則同固,戰則同強。有此三萬人,足以橫行於天下。”
齊桓公曰:“兵勢既強,可以征天下諸侯乎?”
管夷吾曰:“未可也。周室未屏,鄰國未附,君欲從事於天下諸侯,莫若尊周而親鄰國。”
齊桓公曰:“其道若何?”
管夷吾對曰:“返還侵占鄰國之土地,使近臣奉厚禮以慰撫鄰國,則四鄰之國親我矣。請以遊士八十人,奉之以車馬衣裘,多其貲帛,使周遊於四方,以號召天下之賢士。又使人以皮幣玩好,鬻行四方,以察其上下之所好。擇其瑕者而攻之,可以益地;擇其淫亂篡弑者而誅之,可以立威。如此,則天下諸侯,皆相率而朝於齊矣。然後率諸侯以事周,使修職貢,則王室尊矣。方伯之名,君雖欲辭之,不可得也。”
齊桓公連道三聲“善”字,與管夷吾連語三日三夜,字字珠璣,全不知倦,歎之曰:“寡人今日方知孰為賢者!寡人欲要委政於卿,望卿勿辭。”
管夷吾將頭搖了搖說道:“臣不敢受。”
齊桓公滿麵困惑道:“為甚?”
管夷吾直言不諱地回道:“有道是‘賤不能使
使:驅使,指揮。貴’,縱觀滿朝文武,為卿、為將、為大夫的數以百計,一個個高貴無比,臣乃檻車之人,您讓臣如何使貴?”
齊桓公不假思索道:“這個卿不必擔心,寡人既然委政於卿,豈敢不授卿一個重要官職?上卿,君之亞也。寡人自明日始,齋戒三日,告之於太廟,拜卿為上卿。”
管夷吾道:“君侯如此看重夷吾,原不該辭,但夷吾有二言在喉,不知當不當講?”
齊桓公道:“卿有什麼話,但講無妨。”
管夷吾道:“上卿,百官之首,君侯如此貴臣,臣複何言,就是鞠躬盡瘁,肝腦塗地,也難報君恩。但古人有言,‘貧不能使富’。臣貴為上卿,地無一壟,房無一間,無疑是乞丐一個,您讓臣如何使富?”
齊桓公慨然說道:“寡人既然拜卿為相,豈能讓卿久困?這樣吧,寡人明日就讓工匠,給卿建一座偌大的庭院,再賜卿采邑二百。”
管夷吾謝過桓公,複又說道:“臣尚有一言,可這口實在難開。”
齊桓公笑道:“寡人與卿一見如故,還有什麼話不好講呢?講。”
管夷吾道:“朝中大臣,或由世襲而來,或由君之宗親擔任,而臣與君不親不友,且有射帶鉤之仇,有道是‘疏不能使親’,您讓臣如何使親?”
齊桓公有些不悅了。管夷吾呀管夷吾,你一個檻車之人,寡人欲要委國政於你,這是對你莫大的信任、莫大的恩賜,你應該匍匐於地,山呼萬歲,而你不僅不謝,還給寡人提出幾個條件。你要官,寡人給,且一給便是上卿。你要封邑,寡人還給,一給便是二百邑。二百邑是多少人家,六千家,六千家田賦供你享用,六千家人口供你驅使,你還不滿足!你還要使親,你與寡人一非聯姻,二無血緣,如何使親?
說到聯姻,他猛然想起,我既然要管夷吾做上卿,他便是齊國第一大貴人,與他聯一聯姻有甚不可?可怎麼聯法呢?我有二姊,一嫁衛,一嫁魯。膝下雖有一女,尚在繈褓之中,如何聯姻?
怎麼不能聯姻,先兄襄公在世之時,其女也在繈褓之中,不是由二姐文薑做媒,許與魯莊公了嗎?
襄公既然做得,寡人為什麼做不得?
想到此,齊桓公的臉色緩了過來,笑對管夷吾說道:“聞卿膝下尚有一子,名叫管平,寡人欲將小女嫁給他。這樣一來,你我二人既有君臣之情,又有親家之分,可謂不疏矣。”
管夷吾婉言拒道:“不可,此事不可行。”
齊桓公道:“為甚不可行?”
管夷吾道:“臣之犬子,年將弱冠。君之千金,尚在繈褓,一大一小怎樣婚配?且是,犬子未生之時,已與召忽之女,指腹為婚,這事萬萬不可行,不可行!”
“這……”齊桓公無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