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因愛生恨

“你……”雲鬟吃驚地問，“你怎麼了？”

柳明珠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幾位堂兄為何年長你許多？”

雲鬟不耐煩地道：“比我出生早，自然就大我許多呀。”

柳明珠沒理會她的諷刺，緩緩道：“其實在你之前，你母親滑胎數次，且都是男胎，看了無數大夫，皆道你母親沒有宜男相，怕是隻有懷女胎才能保下。你父母不信，隻以為是子女緣來得晚，真是好不容易才生下你這麼個寶貝女兒。誰知緊接著又懷了男胎，卻又滑胎。你母親終於信了大夫所言，不忍你父親無子，決定為他納妾……”

雲鬟不解地道：“這些我知道，我小娘就是這麼到我家的。可這關你什麼事呢？你想讓我阿爺納你，他不肯，你就恩將仇報？”

柳明珠滿麵幽怨，身上的鞭痕血淋淋地，一道一道綻放在她淺藍色的宮裝之上。

她仿佛是開敗了落進淤泥裏的花，淒楚且不甘地道：“我原以為是我身份卑微，配不上他這個前隋皇帝的玄孫。可是你娘給他納的也不過是幾個樂籍女子。樂籍女子呀，再怎麼在梨園得過臉，也是風塵女子，比我這個奴婢還不如。我以為他這是不在乎出身，自忖容貌也比得過那個言思容，便趁著你阿爺一個人在書房時，挑了一身桃紅色的衣服穿著進去……”

“閉嘴！”雲鬟哪裏還聽得下去，“你不知羞恥！”

憶及往事，柳明珠也覺得羞恥至極，慘然苦笑道：“小柔，若我勾引的不是你阿爺，是旁人。你放下這份羞恥之心，以一個女子來看待我這個女子。我愛上救我於危難的男子，有錯嗎？我向他表露愛意，有錯嗎？”

雲鬟無法評點，隻能怒氣衝衝地道：“你少跟我說這些！我要你的認罪書，我要你一五一十寫下，你是如何冤枉我阿爺的！”

“惡果皆有前因！這就是前因！我愛他，我表露愛意，我有什麼錯！？可是，他竟覺得我錯了，他非但拒了我，還以我犯下大錯為由，要將我賣了！我就這麼不堪嗎？我不過愛上了他，他為何就覺得深受羞辱？”

雲鬟啞然失笑，搖頭道：“所以……你是因愛生恨？”

“是……這時候李林甫找到了我，給了一本書，讓我找一個你阿爺不會注意的角落藏起來。我那時的年紀不過和你差不多大，不過才十幾歲，還不大識字，我連書上寫了什麼都不知道。不過藏一本書而已，我哪知幹係重大！在他賣我之前，那我便藏起來好了。若他後悔了，不賣我，我便將那種書燒了。這時候，楊國忠也找到了我，誇我貌美，說要把我帶到大唐天子——也就是當今太上皇身邊。隻要太上皇問我來曆時，我如實說出，我是被你父親賣了即可。”

雲鬟一直以為她必然是向太上皇進了許多讒言，不相信隻有這麼輕飄飄的一句，便質問：“那你當真是這麼回的？”

“是。太上皇見了我，很好奇地問我從何而來。我說我原是楊慎矜在路邊買的奴婢，犯了錯，被他賣了，又被楊國忠買了。太上皇又問我，你犯了什麼大錯，惹得他非賣你不可？我哪好意思說出真實原因，便隻說，也沒什麼大錯，大約是他很缺錢。”

雲鬟品咂著這些話，覺得好像也無關緊要，懷疑地道：“我不信。你若真是這麼說的，何至於此？”

“我若有虛言天誅地滅！我真的隻是說了這麼幾句而已，是你阿爺他自己不羈慣了，居然和一個叫史敬忠的妖僧交從過密，還誇那個妖僧有學問。那個妖僧說大唐將亂，勸你阿爺多多置辦些財物好安穩度過亂世，太上皇一開始也隻是不滿你阿爺居然聽一個妖僧妖言惑眾而已……”

雲鬟尋思半晌，滿麵悲色地道：“所以太上皇聽了這些讒言後，又從你這裏證實我阿爺確實是在賣婢女換錢財，便覺確有其事。最後，從我阿爺臥房搜出讖書，就最終定罪了。”

柳明珠忙道：“我不過是因愛生恨，被他們蠱惑著接近太上皇，想著告訴我你阿爺，大唐最好的男子都肯要我，他卻不肯……我並沒有那麼不堪，是他豬油蒙心！”

她說這話時，幾乎聲嘶力竭，淒楚可憐至極。雲鬟不由得瞥她一眼，卻見她雙眸晶亮，一直盯著自己的臉。

雲鬟忽然明白了，冷聲一笑道：“哦……你說這麼多，是不是就想告訴我，你對我阿爺恩將仇報是情有可原的，還是希望我能饒你一命？”

柳明珠暗暗將牙一咬道：“那你自己想想看……兩個宰相以及他們的黨羽王鉷、盧鉉都在構陷你阿爺，我算什麼呢？”

“你算什麼？讓我來告訴你……”雲鬟冷笑著，將眼前這個虛偽之人的皮一層層剝開，“你是個趨炎附勢之輩，恩將仇報之徒。我阿爺好心救你，讓你活命了穿暖了吃飽了，你卻覺得還不夠。因愛成恨？你少糟蹋這個詞！‘愛’與‘恨’都是人都會有的感情，你是人嗎？”

柳明珠被她一襲話罵得狗血淋頭，麵紅耳赤，卻回不上一句。

雲鬟尤顯不夠，繼續罵道：“彼時我阿爺乃太上皇寵臣，你貪得無厭，想利用你的美貌更上一層，被他納了本是你最好的路，可惜這條路沒走通。彼時誰不知李林甫與楊國忠一直鬥個不停，可是這兩個人竟然都來找你構陷我阿爺，你覺得這兩人都聯手了，我阿爺沒有活路了，你就趕緊另攀高枝！是不是？”

雲鬟最後一聲直質問到柳明珠臉上，嚇得她眼皮一跳，不禁問：“好說歹說，你都不念一絲情麵。難道是真要與我魚死網破？”

雲鬟冷笑，“我為刀俎你為魚肉，你有資格跟我魚死網破？”

柳明珠又怒又絕望，霍然直起腰來，想拚著與她魚死網破好了！可是轉眸看到雲鬟稚嫩的臉龐，心道，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子，可最是心軟了……

她想再試一次，又將身子一歪，仍舊虛弱地歪倒在地，淒楚道：“小柔，你看看你，你現在長大了，變得多美呀。想當年，我天天為你梳頭發，你那時的頭發又少又黃，我一邊替你梳一邊說，現在好好梳一梳，將來必然能梳起如雲發髻。果然，你現在頭發又多又美；你再再看看我，我老了……”

她不過才三十多歲，哪至於老！

可是她語調淒婉，加上被李適打得滿身是傷，再配上癱倒在地混身發抖的姿態，乍一看倒真的十分可憐。

雲鬟也沒有想到李適會打她這樣重，她雖已領教過他脾氣急起來的樣子，卻從不知他竟然也會如此殘暴。所以雲鬟看到她血痕滿身，出於本能竟也生出幾分不忍。

柳明珠美眸晶亮，她愈發虛弱地以手撐地，艱難站起來，輕聲道：“小柔，你饒我一命好不好？你看看，小殿下多喜歡你，你難道不想做他的郡王妃嗎？可是樂伎如何匹配得上皇孫呢！你若是肯讓我離宮，保我在宮外平安，我就給你口供，你拿去翻案。你恢複身份，就又是名門貴女了，到時別說郡王妃了，太子妃、皇後你都夠格做。”

雲鬟櫻唇含笑，杏眸如星，坦坦蕩蕩地道：“你還真是替我考慮周全呀！可惜了，我不想做郡王妃，也不稀罕太子妃、皇後之位。”

“你就甘願在太上皇身邊當一個小樂伎？”

“甘之如飴！”雲鬟言辭懇切，“我就還真就願意在太上皇身邊當一個小樂伎，他活著，我便常娛他左右；待他仙去，我便替他守陵，給他彈《小破陣樂》，跳《霓裳羽衣舞》！”

柳明珠見以利相誘不成，隻得話鋒一轉，繼續哀求道：“小柔，你真不肯饒我？你不過是想替你阿爺翻案而已，隻需我的口供便可，我罪不至死的……”

雲鬟冷笑道：“你誣陷忠良，罪犯欺君，怎麼罪不至死？”

“你真的要將我趕盡殺絕？”柳明珠見她油鹽不進，絕望之下生出一股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