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疚
雲鬟倒沒料到她竟然怕自己到這個份上,看樣子是真被李適那幾鞭子打怕了!
雲鬟見時機已到,也便順水推舟道:“趕盡殺絕自然是要的!不過……你方才也提醒我了,我當以替我阿爺翻案為第一要務。你的命,我可以多留一些日子。你立即求太上皇允你離宮,待你出宮後寫下認罪書,簽好字畫好押,我的人自會去取。”
柳明珠原本已覺窮途末路了,忽聞此語,麵上泛出一絲喜色,“當真?”
雲鬟眸光一冷,道:“放心吧,我既然說了,到時我的人就隻會取你的認罪書。你記好了,我要你親手寫兩份,簽好字畫好押。日後我若需要你做人證,你定然要乖乖的來,你也知道我的手段了,不要想著逃,你逃不了。”
“你說到做到?”柳明珠想到她之前“殺人分屍”之語,尤是不信,“我要你發誓,你隻要我口供,不要我的性命。”
雲鬟便指天發誓:“我以我阿爺在天之靈起誓,在我為我阿爺平反昭雪前,絕不取你性命。在我改變主意之前,快去辦吧!”
“這誓可不夠誠!我要你永遠也不傷我性命。”柳明珠早被嚇破了膽,聽她已經起誓了,其實已經放了幾分心。
“永遠?我定要取你狗命,以告慰我阿爺在天之靈!隻不過,我想你多活一些日子,待我給我阿爺翻了案,再你取你性命!你若再敢糾纏,那你連這幾日都沒得活了。”
柳明珠眼下一跳,終究隻是道:“那你記好你方才的誓言!你若違背,你可無顏見你阿爺!”說動,轉身向門口走。
雲鬟偏又叫住她道:“等等!”
柳明珠隻怕她改變主意了,有些驚恐地轉過頭來。
“李輔國跟我父親的冤案,有沒有勾連?”她一麵說著,一麵死死盯在柳明珠臉上,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聽到“李輔國”三字時臉上抽了一下。
“沒有。”她斷然否認。過於幹脆,更顯可疑。
雲鬟含笑道:“你的反應很有趣。無論李輔國是不是與此事有牽扯,你隻需要回答一個‘有’,我去找他複仇,那我很快就會死,你的命也就能長長遠遠了。你這麼聰明狠毒,卻沒有這麼做……為什麼呢?”
柳明珠轉首望著她,嫣然一笑道:“這是我唯一的真話,你倒不信了?”
“信你?”雲鬟不禁發笑,卻終究沒有多說什麼。
她隻是在心裏默默分析,覺得柳明珠之所以不說,應該就是怕自己去找李輔國複仇!
可是,她為何要怕?一時之間,雲鬟也難以想通。
柳明珠忽然一陣擔心,原本急於離開的腳步遲疑在門口。她手扶著門框,轉頭凝望雲鬟許久,終於道:“小柔,你的小殿下和你阿爺……確實生得很像!隻憑這點,你就不該如你阿爺待我一般,拒他厭他棄他若蔽履。你看你今日所為,專撿人家痛處利用,你就不愧疚嗎?”
雲鬟自然不會向柳明珠服軟,可是內心早已是愧疚無比。
她從有這個主意開始,就覺得這個主意很壞,但究竟壞到什麼地步,還是在她處理完這些事,又一次被竇文場請出去,在夾城中上了李適的馬車後才知道。
李適直到那時還一臉窘迫,一個無措的少年,張皇失措地感謝著她:“他們欺我年少,仗著太上皇折辱於我。幸好你來,把所有的事都料理得如此妥帖。”
他卻不知,他一直感謝的人正是讓他陷入那副窘境的始作俑者。
雲鬟羞愧得無以複加,又因第二個人也說李適似她阿爺,她更覺得像是愧對自己父親一般。她實不知該如何是好,隻得道:“小殿下若不是為了來見我,也不會遇見這樣的事。”
李適竟有些怯怯地望雲鬟一眼道:“我聽文場說,是你擔心我在屋子裏渴了,才讓人去送茶的。你們之前隻顧說話,沒看到譚司樂溜了進去。所以,你應該也清楚,其實不是譚司樂和那位女官有什麼,而是譚司樂……”
“不是譚司樂和那女官,還能是誰?”雲鬟立刻打斷,“小殿下,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不要再念著了。總之譚司樂和那個女官會先後離宮,小殿下以後不會遇到這樣的事了。”
李適滿目感激,柔聲對她說了好幾次“多謝”。
雲鬟聽他謝一次,就良心難安一次。
她這一路走來,進大明宮入梨園,所用計謀不少,撒謊亦無數。可是,之前那些不過是求人辦事幫自己,無傷大雅。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直戳人痛處去,且連累無辜,將人賣了還讓人家還替自己數錢。
尤其是一想到,李適生了一張極像她阿爺的臉,就更是百般不忍,千般愧疚。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事情皆按她的計劃進行。
柳明珠果然請辭。
高力士早嫌她為人不善,貪得無厭,私下斂財,隻是念及她一直追隨太上皇,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也就沒有發作。如今她既主動請辭,不必太上皇允準,高力士就一口答應了。
好在她雖蒙受過一次帝王寵幸,但到底沒有妃嬪名分,不過一個奉茶女官而已,走便走了。
聽說柳明珠出宮,雲鬟一從興慶宮回到大明宮,便寫了個紙條放入望雲樓的《庾子山詩集》的《春賦》一篇中,跟韋映傳話。
他們這幾個月馴舞馬,一直是清晨至興慶宮,黃昏方回大明宮。雲鬟將紙條放好後,為免望雲樓看守的老內官生疑,她還在裏麵看了好一會兒書,直至光線暗到看不清書上的字,才順理成章的走出來了。
她緩緩走回梨園,路過太液池畔時看到一塊光滑的石頭,尤記那個月夜自己就是坐在這個石頭上,由著韋映將她鞋上的泥土拭去。
時至今日,她一想起還覺得心動神搖,情不自禁又扶著那塊石頭緩緩坐下,凝望著太液池瀲灩的波光,一抹甜笑浮到她麵上。
“明也……”她輕輕喚道。
可這麼一喚,又想到那夜在太液池畔,他冒名頂替下李適送自己的詩文,任他後來再怎麼解釋著說,乃是因為自己將李適和他說得雲泥之別,他心中生氣才不解釋,可總歸不夠君子;
可這件事,跟他依附李輔國的事真是不值一提!
而且,依照高力士說李輔國與王鉷有勾連,再加上柳明珠的反應,李輔國極有可能還與她阿爺的冤案有牽扯!
如此一來,自己與韋映簡直就是仇人了!
然而,她還是跟他不清不楚,方才還又請他替自己辦事。
想到這裏,她又悔恨得長歎一聲,可真跟他一刀兩斷,她又覺得自己做不到……
“你獨自坐在這裏,一時笑一時歎的,幹什麼呢?”
雲鬟循聲一望,隻見趙無端不知何時立在自己身側,目無表情地問。
雲鬟連忙起身道:“沒想什麼……坐在這裏歇息片刻。”
趙無端眼簾輕輕一抬,又緩緩垂下,若有所思地道:“這幾天譚司樂稱病不出,馴舞馬那樣難的苦差事你獨挑一半之責。如此辛苦,好容易回來了,你不趕緊回房裏休息,卻大老遠來到這裏坐著休息?”
雲鬟越是有心隱瞞,就越是忍不住地朝望雲樓方向看了一眼道:“趙司樂比屬下更辛苦,不也是大老遠的來到這裏休息嗎?可見是這裏風景好,哪怕走路辛苦也要過來透一口氣。”
趙無端微微一笑道:“雲鬟,你初入宮時我百般疑你,總覺得你另有目的,可又憐惜你於音律上的天賦,還有你對太上皇對梨園的一片癡心。我說服自己不再疑你,替你打聽柳明珠的事。那天馴馬你出去好久,待到回來,譚司樂稱病不再參與馴馬,為我們奉茶的女官也換了人。你告訴我,這些事與你有沒有關係?”
雲鬟倒忘了,自己身邊還有他這麼一個疑心深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