錚錚鐵骨
所以皇上方才這句“不忍奪之”,其實是說給雲鬟聽的。
但雲鬟如何敢接話,便垂頭不語。
李輔國便道:“陛下,太上皇馴舞馬是為著中秋節節慶。中秋節最重要的是闔家團圓,有沒有舞馬,倒不打緊。況且,以奴婢之見,太上皇居於興慶宮就實在不妥,不如早日接回大明宮,如此一來,陛下即便政務繁忙也能早晚請安,以盡孝道。”
皇上便道:“興慶宮……太上皇住慣了,怕是不肯移宮。”
君臣二人,竟就這樣當著雲鬟的麵,將想傳給太上皇的話一一說了出來。雲鬟倒也不覺得太上皇移入大明宮有何不好,甚至倒有些盼著他來大明宮,也好每日於梨園聽曲看舞,倒也閑雅。因此她隻靜靜聽著,默默不語。
誰知李輔國竟又道:“可是興慶宮實在吵嚷。那長慶樓、花萼樓還有勤政樓都臨著街道,太上皇又喜登樓望遠,樓下的百姓行人一見太上皇便歡喜得哭喊不停,高呼萬歲,實在吵嚷!今日劍南奏事官向陛下述職後,還特特又去興慶宮拜見,這雖是思念太上皇之故,但未免叨擾……”
這一襲話,任是誰都能聽出,就是說在太上皇如今雖退位,卻仍舊深受萬民愛戴,就連遠在劍南的官員亦深念太上皇。
今日劍南奏事官拜見之事,必然是韋映方才回稟的!
雲鬟聽得憤怒,卻也隻能裝著傻道:“是呀!李公公所言甚是。太上皇不喜叨擾,百姓、官員來拜見時他都煩得不見,隻是讓玉真公主出麵款待,好不耽誤他看馬球。他今天一直指點太子殿下打馬球呢!”不見百姓不在乎官員,隻一心享樂,這應該是陛下想看到的吧。
聽她忽然提到太子,皇後便問:“聽聞今日,奉節郡王也跟著太子殿下去打馬球了,太上皇還說他肖似自己?”
“這話……奴沒有聽到太上皇說。”雲鬟口中這麼說,卻在心中冷笑道,韋映的奏報還真是事無巨細呀!
皇後冷笑道:“聽聞,太上皇頗喜掌樂,將掌樂召於身側問話,太上皇與奉節郡王說什麼,你豈會沒聽到?”
他們竟知道得這樣細!
韋映他可真是一對好耳朵呀,將聽來的什麼,悉數回稟!失望、氣憤、傷心充滿雲鬟胸腔,她幾乎撐不住,卻也隻能暗暗深吸幾口氣強撐著道:“太上皇確實沒那麼說……奴隻記得,太上皇看到小殿下因為打馬球衣衫不整,便念了一句詩‘三郎少時衣不整,迷戀馬球忘回宮’……”
皇後隻以為她是不懂詩中之意,便道:“掌樂不知道吧,這詩中的‘三郎’便是太上皇呀。”
雲鬟隻得訝然道:“原來如此呀!”
皇後鄙夷地望著她這一臉傻相,冷冷一笑又望著皇上道:“陛下,您聽聽,太上皇多看重奉節郡王呀!太上皇一定是覺得奉節郡王年紀輕輕,似他年輕之時。當初中宗被韋後、安樂公主合謀毒殺,韋後竟妄想如則天皇後般自立為帝,可不等韋後動手,太上皇英明果斷,密謀策劃,先發製人,廢而自立……”
雲鬟聽得混身打顫,盯著皇後的背影,直欲怒斥她胡說!
太上皇不過隨口一語,她竟抓著不放,還在這裏妖言惑君,暗示太上皇有心廢舊帝而另立一位更聽自己話的新帝……
太上皇已然老邁,乃是在位四十五年的盛世之君,豈容這個妖後在這裏隨意汙蔑!
可是,她又如何能說!
她按捺下情緒,趕緊將話口轉移,仗著自己在他們眼中不過是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小樂伎,大膽插話說:“太上皇還說小殿下長得很像……像一位叫楊慎矜的大人……”事到如今,她隻能以太上皇也說奉節郡王像一個罪臣的身份,好叫皇上知,太上皇那句話並無廢帝另立之意。
誰知,皇後一聽“楊慎矜”三字,竟猛然轉頭盯著雲鬟問:“太上皇還說奉節郡王像楊慎矜?”
“是。”
“哪裏像?”皇後麵上掠過一抹驚懼之色,雖是反問雲鬟,卻將目光投向了李輔國。
李輔國浮腫眼皮間的眼眸裏仍然看不出一絲光澤,隻是冷冷問:“後來太上皇還說什麼了?”
雲鬟據實以告:“後來奴笨手笨腳不小心打翻了太上皇的金盤,便告罪退下了。還請陛下恕罪,陛下命內侍省召奴等入梨園,本是孝敬太上皇的,奴卻如此不伶俐,有負陛下所托。”
皇上寬慰道:“如此小事,太上皇素來大度,朕自然也不會怪你。”
李輔國見皇上一聽到雲鬟提到“孝敬”二字,龍顏似有所動,忙道:“太上皇確實大度,但他身邊人如高力士等,卻不盡然。許多事,即便太上皇無意,若是高力士從中挑唆……”
皇上斥道:“閉嘴。高力士乃是自小便陪伴在太上皇左右的,沒有誰會比他更體察太上皇心意,豈容你出言詆毀。”說罷,又對雲鬟道:“今日召掌樂來,隻是想問一問太上皇近況,無他事。”
“陛下孝心可感天地。”
“退下吧。”
雲鬟告退出去,自有小內宮為避免她迷路或亂跑亂闖將她送出。待進了內宮,內官退下,韋映便悄悄跟在她身後。
彼時,天色已全然暗了下來,一輪彎月當空。雲鬟滿心滿腦,都回蕩著紫宸殿內李輔國與皇後對太上皇的汙蔑——
玩樂之時的一句戲語,不過想重溫昔日舞馬之樂,百姓與官員的惦記……
這些,竟都被他們歪曲、利用!
更可惡的就是——韋映!他甘當李輔國與妖後耳目,像監視犯人一樣監視太上皇!
雲鬟轉頭看著他,又見四處無人,帶著滿腔怒氣狠狠朝韋映麵上打去。
韋映毫不費力就抓住了她的手,阻止她打下來。
“你等等。”他柔聲說著,單手將頭盔摘下。而後才放下她的手道:“好了,我把臉露出來,你可以打了。”
方才那一掌雲鬟若當真打下,也隻會打在他的頭盔上,非但打不疼他,反而令她自己白白手疼。
雲鬟正在盛怒之下,被他這麼一打岔,本該冷靜許多。不過她今日實在失望到了極點,怒氣難舒,還是一巴掌掄了上去。
這一掌她使盡全力,手掌清晰地感覺到他顴骨的輪廓,乃是單薄的,銳利的!
好你個韋明也!
竟也是錚錚鐵骨呀!
雲鬟冷笑出聲,盛怒難舒,怨恨更解,不待他反應過來,反手又是一掌。韋映沒有料到一掌之後還有一掌,痛得“噝”了一聲。
一年多以前,她為他縫起那偌大的傷口,她讓他忍著痛他便忍著,最痛之時實在忍不住也不過才“噝”了一聲。
今日這兩掌竟然這樣痛?
雲鬟心中不免一顫,反思起來,亦借著月光看清他白皙臉龐上紅紅的掌印,才覺自己的手掌也打得生疼,便縮了回去。
韋映原本胸有成竹,但沒料到她竟然打得這樣狠。有多狠,便有多怒。領教之後,他不由得有些心慌,垂著頭摸著臉沉默起來。
她到底有多生氣?
他又有多疼?
月下兩人,皆默默無語。深宮沉靜,隻有輕風吹著一旁的花木沙沙作響。
終於,韋映打破了這份沉默,歎了一聲道:“即便我不說,他們也都會知道的。我以為,由我說還好些,至少我不會歪曲什麼,全部據實以報。”
“據實以報!?”雲鬟怒道,“馴舞馬難道是為了宮變廢君嗎?”
“我自然不是這麼說的,可他們偏要那麼想……再說了,三百匹駿馬,配上三百良將,再配上太上皇的謀算,確實足以踏破大明宮宮門直入紫宸殿了。”
韋映說到這裏,隻覺得嘴角疼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