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舞馬三百騎
袖中還收著他寫的詩,看樣子他是沒有對自己死心的。
她有意跟人商量一下,隻是放眼滿屋子的人,卻不知該與何人說……
她怕自己若將事情說出去,讓人知道李適對她一個樂伎求而不得,令他失了臉麵,那真是大大的不好。
要是小娘在就好了……
想到小娘,雲鬟心底又不禁傷心起來,怔怔坐在那裏揉著太陽穴不言語。眾人見她這樣,隻以為她是身體還未完全恢複,又笑鬧幾句,便離了她的房間,好叫她能早些休息。
才安靜一會兒,便有一個小宮女過來傳話,說是紫宸殿的內官等在梨園外,叫雲鬟快快出去,跟著去紫宸殿回話。
雲鬟嚇了一跳,也隻得匆匆收拾一下儀容,趕緊跟著內官去了。
皇上在紫宸殿內殿召見,雲鬟由內官引著走至門口靜待內裏召喚。她偷偷抬眼向內窺探,不過看到一架屏風而已。
皇上那低沉微啞,強忍著咳嗽的聲音從內傳來:“奉節郡王後來去了哪裏?”
回稟之人的聲音十分耳熟,他道:“微臣匆匆趕出宮,在東市水邊看到郡王的馬車,他帶了那位言掌樂出宮遊玩。”
是韋映!
雲鬟還以為他匆匆出宮是擔憂自己的身體,原來是為了監視李適!
這真是自作多情,可恨可氣。
不過內裏聽者並不在意,其中一個女子的聲音更是語調輕蔑地道:“陛下,咱們奉節郡王有乃父之風,很喜歡從樂伎堆裏往自己身邊挑人。想當初,陛下您將那位吳興才女賜給太子,就沒有真正討到太子的歡心。不如這回,您這個當爺爺的出麵將這個小掌樂賜給奉節郡王,討不得兒子歡心,就討一下孫子的歡心呀。”
這一番言辭,竟將皇帝、太子還有郡王接連諷刺個遍,除了皇後世上再無第二人了。
皇上聽了此語卻不生氣,竟然問韋映:“適兒很喜歡那個小娘子嗎?”
雲鬟眼睜睜地聽韋映在內回道:“應當是很喜歡,不然也不會花那麼多心思。為著不讓人發現他將言掌樂帶出宮,又是去興慶宮打馬球又是使計謀的。”
皇上聽了,便強壓著咳嗽笑一笑道:“既然如此,朕若戳破了,未免叫孩子惱羞成怒。隨他去吧,不過一個樂伎而已。”
雲鬟聽到這裏,一顆懸著的心也就放下了,倒暗自慶幸自己不過是一個小樂伎,在他們這些身居高位者眼裏實在無關緊要。
皇後也不過是借機譏諷皇上,當父親的倒整天討好自己兒子、孫子,諷刺到了也便罷了,並不堅持。
末了,皇上又道:“韋卿,你辦事極爽利。輔國立保你升任從六品校尉,望你以後更要勤勤懇懇,不要辜負輔國對你的一番信任呀!”
韋映在內謝恩,雲鬟在外冷笑著想,他依附李輔國還真是“聰明”之舉,加官進爵不過言談之間。
韋映謝恩畢,皇帝便讓他退下。
雲鬟聽得甲胃聲響,滿目憎惡地看著他走出來。他也早知皇上召了雲鬟來,估摸著她此時就伺候在門外,四目一接,他臉上毫無訝異之色,隻是將頭一低,匆匆與她擦肩而過。
雲鬟忍下怒氣,待一進去,果然見皇上、皇後還有李輔國都在,被三人的目光一掃,雲鬟便有大難臨頭之感。
她戰戰兢兢地行畢大禮,卻聽皇上語調溫和地問:“你就是太上皇新委任的梨園掌樂。”
“正是。奴亦是梨園琵琶伎,賤字雲鬟。”雲鬟頭也不敢抬,隻敢垂頭低語。
皇上見她怕得這樣,便溫聲道:“掌樂不必害怕,起身回話。”
雲鬟謝恩站起,目光盈盈向眾人一掃,隻覺立在皇上身側的皇後,臉龐雖豔麗,但眸中卻滿是銳利劍光,心中又是一凜。
皇上看清她的樣貌,微笑著點一點頭道:“生得果然標致端正,一望而知是個玉雪聰明的小娘子。你們這些新來的梨園弟子,乃是朕命輔國細心挑選的,也好常娛太上皇左右。輔國,你的差事辦得好呀!”
李輔國便道:“陛下孝心,可感日月。奴婢替陛下辦事,怎可有一絲不經心。”
皇上笑過後,才又對雲鬟道:“朕聽聞太上皇近來身體很好,興致也很好,時不時會在花萼相輝樓宴請群臣,還令你們日日在興慶宮馴舞馬?”
雲鬟想到皇後諷刺皇上為“翊聖”之語,料想皇後必然是以近來種種之事,又向皇上進讒言,說太上皇不肯放權,便小心翼翼地道:“奴隻於端午宴時奉命侍過一回宴,還有幸與太上皇探討音律,然後就隻是忙著馴舞馬的事。”
皇後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輕蔑一笑道:“太上皇跟你探討音律?”
“回皇後娘娘,正是。說來慚愧,奴雖於音律上的造詣不深,但天生就有一樣本領,無論多少樂器一起演奏,皆可清楚分出五調分別由哪個樂器奏出。此技太上皇也……”
李輔國見識過她的囉嗦,便打斷她的話向皇上道:“既然太上皇身邊已有這般人才,舞馬也就可有可無了……”
皇後徐徐走近雲鬟,緩緩道:“掌樂,舞馬足足有三百匹吧?究竟是你們在馴還是另有他人,馴的是舞,還是‘武’呀?”
她聲音曼妙,落在雲鬟耳裏卻隻如寒冰萬千,令雲鬟禁不住發抖。她隻好裝作沒有聽懂,認真地道:“三百匹與從前五百匹相比少了很多,自有馴馬郎馴。奴等梨園樂伎隻是在旁演奏,讓馬兒熟悉音律。”
“陳玄禮大將軍就陪伴太上皇住在興慶宮,他去看過你們馴馬嗎?想當年他隨太上皇策馬入大明宮,誅殺意圖篡位的韋後、安樂公主之時,騎得這樣的駿馬吧……”
雲鬟聽得一身冷汗,強壓著聲音裏的顫抖道:“……蔡國公他……他年歲大了,眼也花了,耳也有些背,不大喜歡聽我們演奏。所以,他雖尊陛下之命居於興慶宮陪伴太上皇,其實奴等也不大有機會見到他。端午宴上見過一回,而後便是今日白天的時候,看馬球時見了一回。他喜歡喝酒,馬球打不了了,隻是坐在一旁觀看而已。”
蔡國公乃陛下親授予陳玄禮的爵位,不提將軍而提爵位,隻望皇上能明白,昔日名將已老,馬球都打不了,如何還能像當年那般策馬入大明宮,行宮變換君之事呢!
可是皇後不信,冷笑一聲道:“三百駿馬匹便是三百騎,若要宮變……”
悖逆之語幾乎要脫口而出,李輔國轉眸看皇上臉色不對,立即打斷道:“三百駿馬匹便是三百騎,我唐軍自相州大敗後,兵馬良草皆不足。陛下有徹底平叛之心,何不向太上皇借馬一用?”
皇上卻長歎一聲,眼望雲鬟道:“此乃父皇所愛,朕不忍奪之。”
雲鬟聽皇上如此道,才算明白他們為何要召自己一個小小掌樂來回話。也明白了,之前韋映為何說舞馬會馴不下去了。
韋映必然知道,皇後與李輔國向陛下進讒言,暗指太上皇馴舞馬另有所圖。皇上必然是被說動了,心有疑慮但又怕悍然奪走太上皇的愛馬會擔上不孝之名,便先召太上皇身邊的人,一來試探,二來借雲鬟的口將他的意思傳給太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