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掌樂
“你說八品怎麼了?若公子是當朝一品大將軍,你那嬸娘敢在公子到了議親的年紀,就隻拿這種無才無貌的小娘子搪塞?”
周嬤嬤說著“一品大將軍”時,正替韋映脫下他身上的八品深青襴袍。
韋映抬抬屁股,任她脫去,也便順口道:“嬤嬤,算了不說了,說了也無用。我自會建功立業,取個才貌雙全的娘子回來。”
聽他提到娶親,周嬤嬤忽然想起一事,一邊檢查著他襴袍上有何汙漬,一邊笑問:“之前你逼迫懷遠坊那位匠人做了好些花,都送出去了嗎?”
“怎麼能是逼逼迫,好像你家公子我全無教養,我不過是在鋪子門口坐了半天。”
“這還不是逼迫?”周嬤嬤才不聽他的辯駁之言,“你就差拔劍了。做了那許多花,你那小娘子都收下了?”
韋映不知該如何說,拿著花箋,將嘴抿了半天。
“收了嗎?”周嬤嬤見他不言,便又問一遍。
“她生我氣呢,第一回我沒說是我送的,但她猜出來了,就沒收。第二回,我找了一個她極敬重的人送給她,她不知是我送的,也便收了。”
周嬤嬤“呀”了一聲道:“她都不知是你送的,你不是白送了嗎?”
“管他呢,橫豎是我送的花兒戴她發髻上了,這便極好。隻是……”
韋映想到彼時,他借著查看場地為由搶先到樓上查看,正見雲鬟正跟人炫耀那朵茉莉花,心中十分得意,本一直含笑看著,卻又見是趙無端替雲鬟簪上的,就又氣得直咬牙。
“罷了。”韋映又寬慰自己道,“她心裏又沒他,他還跟平康坊的姑娘不清不楚,也不配我吃醋。”
“公子說什麼‘吃醋’?那個小娘子是哪家的,還有許多公子看上她了嗎?”
韋映得意地道:“嬤嬤,你家公子能看上的必然是絕代佳人。既然是絕代佳人,就少不了登徒子獻殷勤。不過嬤嬤放心,她心中隻有你家公子一個。”
周嬤嬤正替他解發髻,摘發簪時扯著他的頭發,痛得他“嘶”地一聲。
“公子,你可別太得意。要想讓人家小娘子傾心於你,你還是要費些功夫,體貼到人家小娘子心裏去。”
韋映深覺有理,忙問:“可如何體貼到人家心裏去呢?”
“送人家真正想要的東西,替人家辦幾件她一直念著的事,可不要隻是你一頭熱,人家小娘子根本不領情,隻是覺得你煩……”
一語倒提醒了韋映,正要細細跟周嬤嬤論幾句。周嬤嬤卻自顧自搖頭道:“公子,你這頭發、身上全是酒氣呀。我去給你準備熱水,你必然洗一洗才是。”
韋映張了幾回嘴,愣沒插上話,眼睜睜看她走了。
他隻好屈起一條腿,歪著身子,用手肘撐著一個靠枕,以一個悠閑舒適的姿勢好好細想——
雲鬟“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麼?
他憶起,雲鬟曾托他打聽太上皇身邊的一位司茶宮女柳明珠。
她打聽她做什麼?
還有,她當初特意邀她去梨園觀舞,又有何深意?
她曾說,她其實也是出身名門的,又是哪個名門?
他記得雲鬟姓言,大唐名門望族是不少,有博陵崔氏、趙郡李氏、清河崔氏、蘭陵蕭氏、京兆杜氏、弘農楊氏等等,卻又哪裏來的“言氏”?
思來想去,疑點越來越多,韋映再也坐不住了,顧不上一夜未眠的困頓身體,立即起身向外道:“嬤嬤快些備熱水,我沐浴更衣要去大理寺一趟。”
韋映雖然隻是一個八品金吾衛,但到底世代居於長安,人脈深厚,於各司各部多多少少都認識那麼一兩個人。
他去完大理寺,又馬不停蹄去了戶部一趟。
如此一天,還有此後的好幾天,他一得空便隻辦這一件事,半是查探半是推測,就將雲鬟的底細、來曆,還有她非要入梨園進大明宮的目的查得一清二楚了。
雲鬟身在大明宮,對韋映做的這些事自然是一概不知。
梨園在端午之後,就變動連連。
蘿月被太子殿下要走,當天便移去東宮了,又從立部伎調來一個紅蓼補蘿月之缺,紅蓼之缺則由從宮外新請來的嬌蕊補上。
梨園人手連番浮動,趙無端趁勢奏請太上皇,請他在梨園弟子中挑一個有才幹的,委以職位,也好當他的幫手。
太上皇對雲鬟印象深刻,輕飄飄的一句話,就任其為掌樂,掌梨園樂律之事。
大唐正經掌官禮樂的乃是大唐九寺之一的太常寺,梨園則是獨立於太常寺的,說破了天也不過是內宮官職,並不入流。
之所以在梨園委派職位,無非為著有人管理,給個名份而已。
從前梨園人數眾多,無論是正六品的司樂、還是正七品的典樂、或者正八品的掌樂都有好幾個,重新組建後,大不如前,便隻委派了趙無端這一個司樂而已。
雲鬟年資淺,年紀小,技藝也不是頂精湛,能成為梨園第二個有品級的官員,俸祿亦因此翻了一番,還得以一個人住一個房間,能得此利,除了憑著天生的本領,肯定也有趙無端的舉薦之功。
雲鬟心中明白,趁著夜裏在素袖亭練琵琶之際,對趙無端道:“德不配位,必有災殃。趙司樂實在不必舉薦我,張五娘、孫麗娘,比我出眾多了,年資也深些。”
趙無端淡淡一笑道:“我隻是奏請了太上皇一句,至於人選,乃是太上皇挑的。你放心,梨園弟子皆視太上皇為樂聖神明,他委派的人,沒有人會不敬的。”
雲鬟道:“司樂也不必推托,奴明白的。司樂大可以另撿一個時間奏請,彼時太上皇已經忘記奴在端午宴上出的風頭,你再舉薦五娘、麗娘姐姐,再無不妥。”
趙無端溫柔地望著她,輕聲細語地道:“五娘與麗娘已是二十出頭的年紀,她們很快就要出宮成家的。你年歲小,人也聰明有謀算,還極有天賦,乃是再適合不過的人選。況且,即便我不舉薦你,你不當這個掌樂,也是有大富貴在後等著你的。你說是吧?”
雲鬟憶起他看到了奉節郡王跟自己在一處拉拉扯扯,此時又說“大富貴”必然就指這些,便決絕地道:“司樂,奴與奉節郡王齊大非偶,絕無可能。”
趙無端倒有些沒想到,她竟沒看不上奉節郡王,艱難一笑道:“你……你莫非還念著韋翊衛?”
雲鬟輕蔑冷笑道:“他有什麼值得我念的。”
趙無端心頭隱隱一喜,淡淡一笑。
雲鬟望著他,咬了咬嘴唇,暗暗給自己鼓了鼓氣,開口道:“這樣的心裏話,奴之所以說給司樂聽,乃是因為司樂待奴極好,奴亦視司樂為師,為上司,為知音,隻是……隻是也絕無男女之情!”她一說完,就立刻垂下了頭,仿佛辦了一件極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