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馬
趙無端實在沒有料到,她正說著奉節郡王、韋映,怎麼忽然就將自己也一並給拒了呢!
趙無端雖知她對自己無意,但忽然被人當麵拒絕,心中到底還是失落,訕訕一笑道:“我明白……你是想說,你既不愛奉節郡王,也沒有念著韋翊衛,也對我無意。”
顧著他的顏麵,雲鬟立即又道:“是奴自作多情,庸人自擾了。司樂,從未對奴說過什麼。”
趙無端苦笑道:“所以,你的意思其實是……即便我隻是在心中喜歡你,你也頗為煩惱。”
雲鬟到底隻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拒人愛意,自己也心慌難安,仿佛在做一件極虧心的事,將頭垂得愈發低了,輕聲道:“司樂,實在不必再在奴身上費心思。”
趙無端久曆情場,這還是頭一回被人拒絕得如此幹脆利索,絲毫情意也不留。
趙無端以為自己會從容自然,應對得體。
久在情場,不過偶一受挫,大方坦然一笑就依然還是那個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的梨園司樂。
然而不是。
趙無端心裏十分不痛快,壓抑著胸中無邊的失落,滿懷怨恨地望著雲鬟那因為深深垂著頭而露出的一節後頸,是那般白皙細膩,發際亦梳得一絲不亂,十分整齊可愛。
她白皙的耳朵全然露出,那被孫進寶垂涎過的飽滿耳垂,看著還是那麼白皙柔軟……
他看著看著,忽然一恍神,想起自己含住嬌蕊的耳垂……
心中騰地燃起一團火,分不清是怒火還是欲火,讓他竟然忍不住想要將她狠狠按倒在一旁的桌子上,放縱欲望,也好叫這個小女子知道厲害!
好在,趙無端非孫進寶之徒,有禮知節,管得住自己。
他用手狠狠掐著大腿,忍耐下心中的衝動,長籲一口氣道:“我明白……從此我心中也隻視你為徒,為同僚,為知音。你初任掌樂,今晚該與你的姐妹一同慶賀,就不必練琵琶了。你去吧。”
雲鬟亦鬆了一口氣,起身施禮道:“多謝司樂,奴告辭了。”
她轉身才走了兩步,趙無端卻又叫住她,“雲鬟,還有一事你要謹記!”
雲鬟轉頭,迎上他微微泛紅的臉龐。
隻見他那泛著紅意的桃花眼一反常態,不再纏綿多情,乃是凶狠的,爆亮的,仿佛林中嗜血的野獸。
雲鬟被他這樣的目光看得不安,隻敢小聲問:“何事?司樂請講。”
趙無端凝望她半晌,雲鬟隻覺得他好像隨時都會撲過來將自己生吞活剝,後腦一直被一根繩高高提著,足下虛浮,難以安定。
終於,趙無端眼簾一垂,眸中的凶光與血紅被遮住,薄唇勾起,恢複素日的閑雅模樣,一笑道:“你如今已是掌樂,乃是大唐內宮有品級的女官,至少對著我是不必再自稱‘奴’了。”
緊繃的弦鬆下,雲鬟總算覺得站穩了腳跟,垂首一笑道:“屬下明白。多謝司樂提醒,定然謹記。”說罷,才鬆快地走了。
走出好遠,忽聽素袖亭中響起一聲碎裂聲。
她駐足回望,憶起亭中桌子上是置有喝水用的壺與盞的,應當就是它們碎了。
不過,到底是被趙無端怒起砸碎,還是不小心碰到地上碎的?
雲鬟立在那裏思量片刻,細想自己今日之言行,也不知究竟是對是錯。
然而,她亦不能知道了裝作不知道,白白惹出許多冤孽。待到她功成身退,或生或死,這都是極為麻煩的事。
翌日,她新官上任,自當去興慶宮中當麵向太上皇謝恩。
如此小事,她自然也不指望太上皇會見她,本來是不報希望。不想,正在馬場看禦馬的太上皇,竟肯抽空見她一麵。
她被女官引著去馬場拜見,還未走到便聽到禦馬的嘶鳴聲、奔騰聲,十分雄壯有力,雲鬟聽著,料想太上皇必然精神極嘉,心中不由得十分高興。
待見到太上皇,果然見他拐杖也未拄,一手端著一盞茶,一手指點著群馬,跟身旁的高力士笑談著什麼,滿麵得意,興致頗高。
因天氣熱了,他身上隻一襲圓領綢衫,腰間沒有係革帶,隻以絲絛鬆鬆一束。那衫子是極尊貴的白底金龍紋,卻被他穿得極是家常隨意。
他見雲鬟來了,便將茶盞遞給一旁的柳明珠,含笑望著雲鬟謝恩跪拜完畢,而後便道:“掌樂,你看這些馬如何?”
雲鬟甫一進馬場,就覺得十分雄偉壯觀,不過她滿心滿眼隻有太上皇,所以一直沒有細細看。
如今太上皇讓她看,她才扭頭一觀,隻見場中之馬個個馬腿修長,膘肥身健,馬毛油亮光滑。如此神駒駿馬一匹已是難得,可這場中竟浩浩蕩蕩似有幾百匹。
雲鬟饒是伶牙俐齒,一時間見了這樣的場麵,也給驚得說不出話來,隻是一味傻笑著道:“奴從未見過,如此多如此神駿的馬。”
高力士看她驚豔得幾乎滿麵呆相,不禁嗬嗬一笑解釋:“這可不算多。這是之前太仆寺專為太上皇選上來的舞馬,不過才三百匹而已。從前的舞馬,足足有五百匹呀。”
“舞馬!”雲鬟曾聽她小娘說過,不由得滿麵興奮地道,“奴年紀小,不曾有幸親眼看見過,隻是聽說太上皇有禦馬五百匹,都是通了神的,聞樂便可起舞。”
太上皇哈哈一笑,指著場中好幾十位馴馬師道:“哪裏是通了神,不過是訓練有素耳。”
“古往今來,哪一朝一代能馴出宛若通了神力的馬,得見五百匹舞馬齊舞的壯觀的場麵。聽聞從前太上皇千秋節時,那五百匹舞馬便會身披錦緞,為太上皇跳舞祝壽,它們還能以口銜杯敬酒呢!不是有一句詩‘屈膝銜杯赴節,傾心獻壽無疆’,說的就是這個。有了這舞馬,我們這些梨園弟子,無論坐部伎還是立部伎的宴樂,都要退而次之了呢!”
雲鬟本就生得杏眼桃腮,嬌美可人,聲音也如鶯語般好聽,這一番讚揚、向往之情又是發自內心,因此高力士與太上皇這兩個老人聽著十分受用,不由得相視一笑。
高力士更是玩笑道:“掌樂此言,很像是在跟舞馬爭寵呀。”
“不敢,不敢。”
太上皇笑道:“朕是想著重新訓練這些舞馬,中秋節時再獻舞。恰好你來,你回梨園告訴你們司樂,找一找從前舞馬時所奏的《傾杯樂》、《升平樂》兩本樂譜來。回頭來興慶宮裏,跟這邊的譚司樂,還有專管這些舞馬的馴馬郎一道馴馬。”
“是。奴遵命。”
雲鬟領命,本該告退。太上皇卻不知為何,忽然向柳明珠召一下手道:“天熱,給掌樂一盞茶,讓她喝了再走。”
柳明珠怔了一下,沒料到自己今時今日的地位,居然還要為一個區區樂籍斟茶,而且這個人還是自己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