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情六欲,皆有
正如韋映所說,趙無端品貌上佳,又自小混跡於風流場中,確實惹下過不少風流韻事,但他從不輕易將真心托付。
看似多情,實則無情。
其中原由,趙無端無奈一笑,緩緩說出:“我家自祖父起便淪為樂戶,世世代代,一出生就被迫學習音律,成為樂工。不得讀書,不得科考,一生就隻有供人消遣取樂這一條路可走,永無翻身之時。我不想我的子女也這樣……所以若有一天,我能僥天之幸,脫了樂籍,才會娶妻生子。”
說到這裏,他不由得拿起太上皇賜下的折扇看著,隻覺得離主上再發慈悲,賜下恩典之日並不遠了。
韋映出身高貴,並不了解這些連賤民也不如者的淒涼處境,隻是問:“那你怎麼還能喜歡她呢?你明明什麼也給不了她。”
趙無端本正沉浸在今日的榮耀裏,忽聞此語,如被人當頭抽了一鞭,抬頭望著他冷笑道:“你是說雲鬟嗎?我為何不能喜歡她?我雖卑微,但到底也是個人!七情六欲,皆有。”
韋映也覺自己言辭過分,訕訕一笑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司樂勿怪!我是想說,既然兩情相悅,就該求娶。你一心一意替她打算,焉知你所打算的就是她所求的呢……”
趙無端捏著酒杯,出神道:“我年長你們不少,看得清楚。我即便說了也會被拒,不如不說。你呢?郡王殿下可不是一般人,你能爭得過嗎?”
韋映心中另有一番打算不肯說出,未免他追問,便隻是道:“雲泥有別,爭不得。”
兩人同病相憐,四目一望,皆慘然一笑,幹了一杯酒,各自默默思慮半晌。
正在安靜之時,有人“砰砰”敲了兩下門後便自行將門拉開。
一個嬌媚女子抱了把月琴跪坐在門口,一雙妙目嗔視著趙無端,嬌滴滴地道:“弦郎,媽媽說,你今日請了貴客來吃酒,不叫人打擾。可是奴家實在想念弦郎,就在門外給弦郎與嬌客彈唱一首,還望兩位不要嫌棄。”
見她這般矯揉造作,柔聲媚語,韋映隻在心裏腹誹,麵上卻隻是皺眉頭,低頭喝酒。
趙無端卻是“嗤”地一聲笑,伸出手道:“這個樓裏數你玉娘最頑皮,有事直說,何必如此做作。拿來吧。”
玉娘一喜,立刻進屋,將手裏的琴交給趙無端。
趙無端拿在手裏,撥弄幾下,又調調琴弦,依著琴柄又彈奏著細聽一陣。如此調弄半晌,那月琴的聲音終於清朗起來,便滿意一笑遞還回去。
玉娘喜得雙掌一拍,立刻接過道:“多謝弦郎。我為弦郎彈唱一曲吧,我新學了李翰林的好些詩呢!”
趙無端本要婉拒,韋映卻追問:“小娘子說誰的?”
“李翰林,青蓮居士李白,李太白的呀。”
韋映道:“他的詩,你都會唱嗎?”
“奴家可記不住那許多,隻十之五六吧。這位郎君想聽哪首?”
韋映正欲問有“天公見玉女”的——就是雲鬟引用過是哪首,卻因為他們的門未改,不知哪個房間裏傳出一陣琵琶樂音,清清楚楚地傳到兩人耳中。
趙無端一下子便聽住了,側耳傾聽半晌,隻覺技藝精湛,情意綿綿,便在心中暗暗讚歎。
琵琶聲落,又傳來一陣喝彩聲,聽起來像是有很多人的樣子。
趙無端便問:“這樓上,有人設宴?”
玉娘道:“一位剛剛在長安聲名鵲起的詩人,拿了一把價值萬金的古琴來。以賞琴為名,請了好幾個文人、翰林赴宴,正起詩社呢。”
“不是賞琴嗎?我怎麼聽到是琵琶聲,卻不聽琴音。琵琶倒是彈得動人,卻不知琴色如何。”
玉娘莞爾一笑道:“寫詩的人自來都是和樂伎歌女相熟的呀,他們要依托歌女樂伎將詩句唱出去,好將詩名遠揚。這個琵琶女便跟赴宴的一個郎君相熟,跟著那郎君一起來的,叫做嬌蕊,確實彈得一手好琵琶。”
“嬌蕊……”趙無端覺得這個名字熟悉,“不過既然有名琴在側,為何還不彈奏,也好讓我聽聽音色如何。”
玉娘見他連提兩次琴,便知他一聽說有名琴在就按捺不住了,於是笑道:“若知司樂在,隻怕一會就要來請司樂了。”
話音還未落地,便來了兩位姑娘,來意正如玉娘所說,笑吟吟地請趙無端過去。
趙無端為著那把名琴,十分心癢,又不好拋下韋映獨自前去,便道:“韋翊衛可願一同前往?”
韋映道:“我於音律一竅不通,去了惹人笑話。司樂隻管去,我倒想留在這裏,聽這位小娘子唱一夜的曲。”
玉娘聽聞,含羞而笑,柔柔依在韋映身側道:“司樂放心,奴家一定會好生伺候這位翊衛的。”
趙無端也不勉強,也便去了。
待到趙無端走後,韋映便對玉娘道:“煩請小娘子為我尋來筆墨紙硯。”
“翊衛詩興大發,也想作詩一首嗎?”
“請快些去,越多越好。”韋映說著,從懷中摸出一些錢來,也沒看多少,盡數堆在玉娘麵前。
玉娘甜甜一下,收起錢來,立刻去拿來一遝花箋,一直湖筆,一方好硯和一支徽墨。她還替韋映細細磨好了墨,蘸了筆,鋪好花箋後,就請韋映來寫。
韋映接過筆後,卻不寫,而是讓她唱曲,隻唱李太白所作的那些。
玉娘唱一首,韋映便默寫一首……
如此兩三曲,玉娘又忍不住歪在韋映身側,膩膩地道:“韋翊衛,奴家會的曲子還多呢,您要不要聽聽別的?”手也如一尾魚,溜溜地滑到韋映胸口。
“不必。”韋映隻是認真地書寫著,“我隻聽李太白的。”
玉娘無奈,隻得再唱一曲,再去搭話。
如此撩撥了兩三次,韋映卻始終冷冷的,隻是一味認真書寫。
那邊的趙無端有樂伎歌女為伴,撫琴作詩,飲酒作樂;這邊的韋映獨自一人聽著清歌,一筆一畫認真抄錄著李白的詩。
一夜匆匆過去,五月的暖黃陽光輕柔地鋪在陳設秀雅的房間內。
棗木地板上散落著許多酒杯、詩稿;工筆重彩的屏風上,搭著一件嫣紅色繡了鵝黃色纏枝花紋的羅衫……
滿屋子盡是酒氣清香,嫋嫋縈繞。
榻上的趙無端自宿醉艱難醒來,隻覺得沒了樂聲、笑聲、觥籌交錯聲的清晨,真是安靜極了。
他甚至能聽清玉娘在廊上打哈欠的聲音,有人打趣她:“昨夜服侍哪個郎君了,累得這樣?”
玉娘道:“姐姐休臊我。你別看他模樣清俊,就以為是個多情的,誰知道竟是個羅漢真人。他抄了一夜的詩,抄完又嫌自己的字不夠好,又謄錄了好幾遍。知道的是公子抄詩,不知道還以為是和尚抄經呢。這會兒他總算餓了,讓我看有何新鮮朝食,拿一些給他用。”
同伴聽聞,嬌笑幾聲道:“他真的隻將玉娘你這麼一個絕代佳人,當侍女用。”
玉娘自嘲道:“怕是正經的侍女,都沒我這一夜幹淨呢!”
兩人笑了幾聲,便各自散開了。
趙無端也逐漸清醒過來,以手撐塌,本欲起身,觸手卻是一派暖玉溫香……
趙無端嚇得立刻收回手。扭頭一看,身邊竟然躺了一個女子!
女子被他這一碰,也便清醒過來,以手支起頭,懶懶地道:“司樂昨夜睡得可好?”她凝望著趙無端,媚眼如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