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
樓上端午筵席還未完全散場,他們侍宴的一個金吾衛士,一個梨園樂伎卻在樓下吻在一處,這自是大大的不妥。
雲鬟心中極亂,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竟任由他嘗盡甜頭,恢複神智,才戀戀抬起頭。
他得意地笑著,柔聲道:“你心屬於我……之前是,現在也是,我就知道是這樣……”
雲鬟深深低下頭去,雙唇被他吻得麻木酸脹。她艱難輕啟,嗔責:“你偷聽?”
韋映輕聲笑著道:“何必偷聽,隻是聽而已。我跟你說過的吧,我耳朵很靈的,不必離得很近,也能聽得真切。不過我不能像你一樣分出‘角、龜、宮、商、羽’,但我聽得出你的心裏的聲音……”
“我心裏的聲音……”雲鬟淒然一笑,輕聲重複著這句話。
“對,你心裏的聲音。”韋映一邊說,一邊走近她,“你們梨園的那位司樂很好,郡王殿下也很好。竇內官說得也很對,自太上皇起,皇位皆傳長子。陛下是太上皇的長子,太子殿下是陛下的長子,奉節郡王是太子殿下的長子。你若選了他,日後至少也是一位寵妃……可是你都不喜歡,也不稀罕什麼王妃、寵妃,你喜歡我……”
他離她很近,很近,很近……
近到一低頭,便能吻到她發髻上的那朵通草茉莉花……
雲鬟不敢抬頭,一抬頭便又要吻到他了,就隻是垂著頭低聲道:“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直至今天我才算看出來,原來趙司樂和郡王殿下都喜歡我……我本該得意洋洋的,可是那一刻,我卻隻覺得煩惱,忍不住想去看你……我知道我完了……”
韋映緊緊抿著嘴角,克製著笑意道:“說實話,我原本並沒有這個信心。畢竟我們一年未見,我是一直想著你的,可你好像並沒有。一年後總算見到了,你也仿佛沒有將我放下心上……”
說到這裏,他語氣中不免流露出一絲委屈,還有意停頓下來,期待從雲鬟那邊得到一絲反應。
雲鬟察覺到了,便據實以告:“一開始有些怕你,後來發覺你人品不壞,幫我、救我,也不是為何就……”
“就怎樣?”韋映迫她說出來。
雲鬟偏不講,用手撐著他的胸口,微微與他隔開一些距離,凝望著他道:“我還願意給你一次機會……你若肯就此收手,與李輔國和察事廳子斷絕關係,似梁國公、郭子儀將軍一般真正報效大唐。那我……我就是你的……”
韋映驚道:“你……你的心意還未改?你還是要對我所做的差事,斤斤計較嗎?”
雲鬟堅決地道:“你的差事可不普通,我不得不計較。你若改了,我便改。否則我為梨園樂伎,敬太上皇、梁國公、太子,你跟著李輔國諂媚主上,弄權惑國,那我就不得不與你斷絕。你我殊途,走不到一處的!”
韋映聽她聲音雖柔,心意卻堅,盈盈杏眸,卻將這大唐局勢看得分明。他心頭被深深撼動,不由得讚歎道:“阿柔,你小小女子,卻有名臣胸襟,明也佩服。”
“你肯嗎?”雲鬟目光明朗,語氣堅定地又問一遍。
韋映卻將頭低下,回避著她盛夏驕陽般明亮刺目的目光,慘然一笑道:“阿柔,你我一個是小樂伎,一個八品翊衛的男女私情,卻為家國大事左右,豈不好笑?這好比蚍蜉築巢,竟擔心百年大樹之危,實在大可不必呀!”
雲鬟混身戰栗,失望已極,亦被他羞辱已極,怒氣衝衝地道:“我一蚍蜉,也有擔憂百年大樹之心。你百般看不上,這愈發證明你我不是一路人。”
韋映強說:“怎麼不是一路?我見你和奉節郡王殿下在一處時,想著你若喜歡他,我便不再糾纏你了。可聽你和竇內官說的話我才知,你還是心屬於我……對不對?既然如此,你何必還管那麼多?我喜歡你,你喜歡我,這還不夠嗎?”
雲鬟不答,隻是盈盈舉目,將手輕輕放在他肩膀上,輕聲問:“留疤了嗎?”
韋映垂頭一望,知道她指的是昔日她為自己縫合的傷口,柔柔地搭住她的手道:“留了。你要看嗎?”
如此曖昧之語,雲鬟聽了即不羞亦不惱,隻是緩緩道:“留了便好。如此,我就能永遠記住受過的傷會留疤,做的事會釀禍,即有因便有果,不能當一切沒有發生……”
“你說得對。那一年你救我……”
雲鬟忽然打斷:“是‘角、徵、宮、商、羽’,沒有‘龜’。”
韋映笑道:“我記錯了,白白聽你在廳上,分辨了那樣多次,說了那麼多次。”
雲鬟緩緩將手抽出,目光亦漸漸變得冰冷淒楚,仰頭盯著他道:“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你‘樂’不通,‘書’也不好……那首詩不是你寫的,你卻把我的誇讚認下,可見亦是無禮之人!”
仿佛是為了報複他方才蚍蜉之語的羞辱,雲鬟有意將話說得決絕,“其實當時我還奇怪過,怎麼你剛剛看我跳舞,就能寫出那般好詩來,字跡還頗舊。可是彼時,我心裏隻是你,還以為是你如李太白一般,落筆驚風雨,其他諸多便都不計較了。如今看來,真是諷刺!你說,我所以我為什麼要留戀你這麼一個男子!我一定要記住,一定要看清。我要忘了你。”
韋映滿麵尷尬地道:“阿柔,那天晚上,我不是不想跟你解釋,隻是你當著我的麵,說他的字好,我的字不好,把他誇得跟個謫仙一般,卻把我貶若塵泥……”
“我說錯了嗎?”
韋映一怔,竟然無話可說。
沉默半晌,韋映終於冷笑一聲道:“說了半天,你就是想說,我樣樣不如奉節郡王,勢必要與我一刀兩斷。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下來跟我說話?”
雲鬟見他劍眉緊擰,圓潤的明眸中滿是傷心,雖然於心不忍,還是道:“難道不是你跟著我下來,迫我跟你說話的嗎?”
“好,是我追著你。照你的意思,奉節郡王這樣好,你真要像竇內官說的那樣,將錯就錯?”
雲鬟賭氣道:“與你何關?”
“怎麼無關?你不怕我告訴奉節郡王,你曾經與我有情,方才我們還……”
“隻管去說。郡王殿下若在乎,不要我了,不還有趙司樂麼……”
說到後麵,她的聲音已經極小極弱了,卻還是把韋映氣得語塞,劍眉倒豎,鳳眼圓瞪。
他雖算不上金枝玉葉,到底也是出身於人人敬畏的名門,平素又機智,何曾像今天這般竟被一個小女子說得回不上一句。
他轉頭欲走,卻又忽然轉身,冷聲問:“你知道怎麼下樓嗎?”
雲鬟不明其意,隻以為他是在跟自己問路,便譏諷道:“你堂堂金吾衛,又一向替李輔國公公監察百官,卻連下樓的路都不認識嗎?那邊不就是下樓的樓梯嗎?”
韋映道:“你知道便好。”說完,便轉身上樓去了。
雲鬟眼望著他的身影消失,這才明白,並非是他不識路,乃是他賭氣要走,卻又擔心將她一個人丟在這一層空蕩蕩的樓上,她會迷了路。
雲鬟心念一動,又喜又悲。
她深知自己那夜月下心動,並非明珠暗投;可是,他竟然為了建功立業而為虎作倀,又實在令她無法原諒——
想到這裏,雲鬟狠下心腸,口中喃喃道:“我會忘了你,我會的!我會的……”她不斷重複著這句話,仿佛一停下來就會泄了氣,繼而心意不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