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破陣曲

高力士轉頭垂眸一看，見琉璃盞裂開，茶湯流得滿托盤皆是。也幸好那托盤略凹進去了，一盞茶通共也沒多少，因此並沒有流到地麵上，隻是驚得柳明珠目瞪口呆。

高力士生怕太上皇看到不快，不動眼色地移了一下身形，將她擋在太上皇的視線之外，輕輕一拂袖，令她快快料理幹淨。

柳明珠隻得趕緊回茶室，換了僅剩的一隻琉璃盞，重新奉於太上皇。

所幸，太上皇正對太子李豫道：“今日之曲，可有太子喜歡的？朕還記得，你很喜歡聽《破陣曲》裏“破”的那一節。”他的心思都在音律上，並未注意到自己的茶奉得晚了一些。

太子李豫道：“今日那首大曲《花滿衣》極佳，孫兒很是喜歡。記得幼時，常跟著太上皇聽《破陣曲》、《霓裳羽衣曲》，每每聽到《破陣曲》中‘破’的那一節，就覺得真像是跟著太宗皇帝一起衝鋒陷陣，破了個大陣似的！不過，太上皇現在沒了興致，孫兒也許久不曾有幸，聽那般好的琵琶曲了。”

太上皇指著一直在自己身邊侍奉的舊時梨園弟子道：“那首曲子不好彈呀，即便他們也未必彈得好。”

眾伎皆麵露愧色。

他們之中也有一位司樂郎，統領眾人。此時款款走出，叉手回道：“慚愧！我們要不然是彈不好，要不然就是少了一股殺伐果斷的氣勢。太上皇也曾費心指點過，怎奈我等就是不開化。技藝實在不精，也不敢厚著臉皮，彈給太子殿下聽了。”他說著緩緩抬眸，白而淨的麵皮柔柔地裹著清俊的麵骨，眉目亦十分清秀，竟是個極好看的男子。

蘿月見他說話時一舉一動十分典雅，說話亦輕緩柔和，忍不住小聲向雲鬟耳語：“你瞧人家司樂，多溫柔。不像咱們趙司樂，動不動就罵人。”

雲鬟“嗤”地一聲笑道：“咱們趙司樂是真有本領，急於教給我們呢，發急罵幾句又怎樣。”

蘿月道：“人家這一位還是一直跟在太上皇身邊的呢，豈能沒有真本領？說不定比咱們司樂更好。”

她說這到裏時，趙無端已瞧見她們交頭接耳，又不能當眾嗬斥，便悄悄走到她們身後，拿笛子在蘿月肩上點了一下。蘿月隻得噤聲，把嘴巴一撅，以示不滿。

太子殿下聽了這位司樂郎的話，便微笑道：“譚司樂若不能彈，怕是唯有太上皇肯一彈，否則我們就不可能聽到了。哦，對了。記得譚司樂之前，常跟奉節郡王來往，近一年倒不常見了。”

譚司樂明眸一黯，垂首苦笑道：“奉節郡王殿下忙碌，小臣不敢叨擾。”

太子殿下點頭不語，譚司樂也便退下了。

太上皇撚著胡須，和顏悅色地道：“朕是老了，骨節硬了，琵琶是想彈也彈不好了。彈好這曲子，除了十幾年的功底，可能還需要一些天分吧……”說著，忽然瞥見趙無端，便指著他道，“朕這幾天忽然想起你的名字來，你是不是叫趙弦，自小就跟著你阿爺在梨園玩耍？”

趙無端受寵若驚，慌忙走到廳中回道：“小臣趙弦，謝太上皇還記得，小臣先父也曾是梨園司樂。”

“你們父子兩代皆為梨園司樂，家學淵源，功底應當深厚。就請你彈給太子聽一聽吧！”

太上皇最敬樂人，可趙無端自祖上便淪為樂戶，供人取樂的卑賤之家，哪擔得起一句“家學淵源”和那一個“請”字？

他早已是激動萬分，榮幸已極，連忙答應道：“小臣遵命。不過小臣雖能彈，隻怕也彈不大好，請太上皇與太子殿下勉強一聽。”說罷，退到一側借琵琶。

眾伎紛紛借出自己的琵琶。太上皇身邊隨侍的梨園弟子，所持琵琶，皆為名品，亦願借給趙無端。

趙無端卻謝絕了，反倒是越過人群，借了雲鬟的琵琶與撥片。

待他拿好撥片，在廳中抱琵琶坐好，正要彈奏，太上皇忽然又道：“且慢彈。怎麼不見奉節郡王呀？”

雲鬟聽太上皇要找“奉節郡王”，心中一驚——

她當時和他說好，讓他在回廊的角落裏等著，可是她出了茶室後，又去了一趟點心房。辦完了事情就趕緊回到宴會上，早把奉節郡王給忘得一幹二淨！

他現在也還沒回來，莫不是還站在那裏，傻傻地等自己回來？

竇內官見問，遙遙望了雲鬟一眼。眾目睽睽，雲鬟也沒辦法帶他找人，隻好垂下頭去，故作不知。

竇內官當差已久，小小狀況，自是應對自如，回道：“郡王殿下去更衣了，此時也該回來了。”

太上皇道：“那便尋他回來。這是他阿爺喜歡的曲子，讓他一起聽聽。”

太子殿下一笑，揚一揚下巴，令竇內官快去。

竇內官隻得硬著頭皮出去找了。

好在李適就站在回廊上，沒有走遠，竇內官很快便將他尋了回來。

待李適一落座，太上皇便輕輕揮一下手，令趙無端彈奏。

坐部伎眾人便你推我一下，我戳你一下，互相笑著，等著聽趙無端彈奏。

原來，趙無端既是梨園司樂，也是坐部伎教習，平日指點眾人彈奏時，很是嚴厲，且要求嚴苛。

眾伎苦他已久，今日倒要聽聽他彈得怎麼樣，到底是多硬的底氣，將他們這些放進整個大唐所有樂人堆裏，也都拔尖的人物貶得一文不值！

隻見趙無端點頭示意一下，頭微微一垂，手落如刀，在琵琶弦上劃撥出雷霆萬鈞之勢。

眾人莫不是心中一驚，不由得一起繃直了身子。

分明就是一樣的琵琶，可到了他手上，就跟附了魂似的，一時驚亂如鬼魅在側，一時又恍惚間似有鐵馬金戈奔騰。

眾人一邊跟著憂心忡忡，一邊又從心底升起滿腔孤勇。

果然就如太子所言，眾人覺得自己好像成了大唐太宗皇帝李世民的帳下之兵，追隨著他這位英明之主衝鋒陷陣！

坐部伎眾人更是傾著身子，細看趙無端按弦的手指。

隻見他的手指即細又長，素白有節，指翻如花，勢如破竹。他彈著弦，而弦卻緊緊繃著聽客的心，就這麼一直繃著，繃著，叫他們氣都不敢喘一下……

忽然，大弦嘈嘈，如急雨傾瀉而下，眾人如久旱逢甘霖似地激動萬分。

陣破了！

一切戛然而止。

眾人卻都還癡癡呆呆，隻覺得滿腔的家國大義、赤子情腸激蕩著！呐喊著！

翻湧升騰，久久無法停歇……

半晌了，太子殿下終於一歎，讚道：“竟然這樣好！這樣好……”

太上皇亦滿意一笑。

眾人終於回轉過來，齊聲喝彩。

坐部伎眾人聽著時，直如醍醐灌頂，四肢冰涼，才知自己引以為傲的本領在真正的行家那裏，原來真的不值一提。待到聽完，想到這是自己的同僚、師傅，又是喝彩，又是驕傲，都望著趙無端，不禁眼含熱淚。蘿月甚至撐不住，哭出了聲。

太上皇看到，好笑地問：“那個小樂伎，你哭什麼呢？”

蘿月又哭又笑地道：“回太上皇，實在是覺得我們司樂……我們司樂彈得太好了……”

太上皇見她生得嬌豔可親，又哭又笑的樣子十分率真可愛，便笑問：“怎麼彈得太好，你倒哭了？卻不是難聽哭了？”

趙無端也滿麵笑意，目露威儀地轉頭望著她，倒要聽聽她如何說。

蘿月被這麼多人看著，緊張之下，抽抽噎噎地倒哭得更厲害了，斷斷續續地道：“平素司樂總是說奴等……不，總是說奴……”她激動之下，倒也不忘不去拉同僚下水，眾坐部伎都忍不住笑了，“說奴悟性差，手就不像是人的手……從前總是不服，今天觀司樂彈這一曲，才知司樂所言句句屬實……司樂的手，才叫手，奴的手還真是爪子！”

她話未完，眾人便都忍不住笑了。

待到她話音落地，更是哄堂大笑，比最滑稽的俳優還逗樂，就連太子李豫也凝視著蘿月，含笑說了聲“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