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室嬌花
“蒙頂茶後,再煎黃芽。太上皇覺得黃芽茶湯宛若春水,於水上浮著一朵當季新開的小花,最是好看。我早已交待點心房給咱們留一小盒鮮花,一會兒還要去取……”
雲鬟聽到這裏,不禁讚道:“太上皇可真是風雅。”
“自然。大唐誰人不知,太上皇文采風流,風雅出塵,宛若謫仙。”柳明珠轉頭望著雲鬟,見她竟然動手拿起茶盞看,立刻道,“樂女勿動!那邊放的皆是太上皇素日喜用的茶盞,打碎一隻,你可擔不起。那個青色琉璃盞,都碎得隻剩兩隻了。”
雲鬟聽說,偏偏指著架子上存著的兩個琉璃盞道:“姐姐說的是這兩盞?”
柳明珠急得扯開她的手道:“此處不是閑逛的地方,還請出去。”
雲鬟卻一笑道:“春草姐姐,我替我姑姑言思容過來跟姐姐說幾句話,我話還沒說呢,怎麼姐姐就要趕我走呀?”
柳明珠聽她喚自己舊時的名字,心中便是一驚,又聽她提到言思容,臉色頓時煞白,凝視雲鬟好久,終於深吸一口氣,轉頭對宮女道:“你們取了殿下們要用的越州青瓷先過去,我親自取太上皇要用的琉璃盞,隨後就過去。”
宮女們答應一聲,取了茶盞離去。
待到茶室裏隻剩下她們二人,柳明珠便問:“你叫什麼名字?”
“姓言名芷柔,字雲鬟。”
柳明珠道:“不對,你姓楊。言思容不過是你阿爺的侍妾,奴婢而已。你是名門貴女,她是樂伎侍妾,你是主,她是仆,你叫她一聲‘姑姑’,實在太抬舉她了,叫聲‘小娘’也已是高看她許多。”
雲鬟有些沒料到她竟一下子就將自己認出,謹慎之下,便先不言語,隻是望著她微微含笑。
柳明珠以為她是不願意承認,便解釋道:“你和你阿爺生得頗有幾分相似……況且,你的長相,與你幼時相比還是很像的。你兩三歲時,我還抱過你呢……你那個時候就生得玉雪可愛,如今長大了,果然如嬌花一般。”
“嬌花……”雲鬟冷笑道,“無父無母的孤女,又有什麼資格當暖室嬌花呢?”
“那在嶺南去當一棵樹,一株草,也未嘗不可。為什麼要回長安呢?”
雲鬟怒道:“若非你誣告我阿爺,我何至於會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女,我們全族又豈會被流放到嶺南?”
“所以你是逃回來的?”柳明珠眸中一亮,唇邊含笑問。
雲鬟立刻反應過來,冷聲一笑,望著那兩個青色琉璃茶盞道:“原來你方才裝得可憐兮兮,就是為了套我的話,再去誣告我呀!你死了這條心吧,我既然敢來長安找你,那就做足了準備。十幾年了,我們早被允許回歸原籍。況且,我現如今自有貴人庇護……”說到這裏,她手掌一攤,托起一個金魚袋來。
柳明珠看了心驚,又望一眼雲鬟年輕嬌美的麵孔,就什麼都明白了。
當年的她,不也是憑著年輕美貌,被太上皇看中,才能夠留在太上皇身邊,取得他的信任,再伺機進讒言的嗎?
現在有一個更年輕更貌美的女子來報當年之仇,真是天道輪回呀……
雲鬟見她果然怕了,氣勢更盛,冷聲道:“我倒盼著你去告我,告訴太上皇和陛下我到底是誰,我因何淪落至此!然後再把當年的案件好好查一查,好讓我阿爺、我叔叔、伯伯沉冤得雪,將你這賤人淩遲處死,再把奸相李林甫、楊國忠等人的屍骨挖出來,挫骨揚灰,以解我心頭之恨,告慰我阿爺在天之靈!”
“你好大的膽子!你敢……”
“膽大的分明是你!柳春草,當年你在路邊險些餓死,是我阿爺將你買回家,讓你為女婢,吃穿用度比別家的富戶小姐還要好,分明有恩於你,你為何恩將仇報?”
柳明珠慘白的臉上浮出淒冷的笑意,“是……他有恩於我,待我很好,可是為什麼不能再好那麼一點點呢……”想到往事,這個殺人凶手臉上竟然滿是惋惜,“若是如此,我也不會走出這一步……”
“你什麼意思?”
柳明珠沒有接話,隻是問:“你想怎樣?殺了我,為你阿爺報仇嗎?”
雲鬟道:“我要你先寫下兩份認罪書,寫明當年你受何人指使,因何誣陷我阿爺。事情經過、原由,還有你所知的真相無一遺漏,均要細細寫明。然後簽字畫押,一份交給我,另一份你拿著找太上皇自請處罰。太上皇若殺你,你自當伏誅,若不殺你,你便自盡謝罪!”
柳明珠聽完笑得直搖頭,道:“終究還是太年輕,如此天真好笑!也罷,與你憶過往事了,你有貴人庇護,我拿你沒辦法,可你亦拿我沒辦法。我還要回去為太上皇奉茶,你也還要彈你的琵琶吧?就此別過。”她一邊說,一邊拿了一隻琉璃盞放在托盤上,便要端著離去。
雲鬟攔住她道:“你以為我在跟你說笑?柳春草,認罪書,你若不寫,我就讓你受盡折磨而死。”
柳明珠秀眉一挑,滿麵無辜地道:“我從前也不過是你家買來的奴婢,並不識字,如何寫得?”
“你少哄我!你方才還說,太上皇文采風流,你若真不識字,如何能討他歡心,令他留你在身邊伺候十幾年?況且,宮中是有宮教博士的,自會教宮女識字下棋,丹青書法。”
柳明珠從鼻子裏喘出一口氣來,挑釁道:“我就是不寫,你奈我何?”
雲鬟早已料到,也不生氣,拿起她托盤上的琉璃盞道:“那我今日就先讓你丟了差事,好叫你知道我的厲害。”
“放下!這是太上皇的琉璃盞,你敢打碎?”
雲鬟好端端放下琉璃盞道:“放心,太上皇乃我等梨園弟子的祖師,我豈會對他老人家不敬……不過今天你的差事丟定了!若是丟了差事你還不寫,我就繼續折磨你,直到你肯寫為止!”說完她便轉身離去。
柳明珠自然不怕她,不過謹慎起見,還是將雲鬟碰過的這隻琉璃盞放下,換了另外一隻,前去奉茶。
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滿廳掃視,並未看見雲鬟的身影。
畢竟仇人尋來,雖隻是個身份低微的樂伎小娘子,連她這個司茶女官也不如,也不由得一直提防著。
她一直看著那群小樂伎,直至雲鬟終於出現了,她才鬆了一口氣——
人在眼前便好,免得在背後暗害。
這時正餐已畢,酒菜被撤下,又呈上了新的果子與美酒。三處專為大臣奉茶的奉茶宮女,皆已煎起茶來。
柳明珠便也不慌不忙,淨了手,開始烤茶餅、碾茶粉,備好薑絲與胡椒。然後燒水,水沸撒入薑絲與胡椒,待到水再次沸騰,才放入茶粉……
她從到太上皇身邊的第一天開始,就開始奉茶了。從一個隻配端茶的小宮女到司茶女官,她用了十幾年的時間才做到。
做慣做精的事情,豈能有閃失?
既然沒有閃失,又怎麼可能丟了差事?
柳明珠看那茶湯成色極佳,茶香四溢,滿心得意地舀了茶湯,裝入茶盞,令宮女將茶分別奉給太子殿下、玉真公主等人。至於太上皇的茶,則由她小心裝入那隻琉璃盞後,親自捧著奉上。
本來,一切完美,再無不妥。
可她剛走了兩步,那隻琉璃盞,竟生生在她麵前裂開了!
“砰”地一聲,雖不大響,卻驚動了高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