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郎誤
東宮衛率乃太子親軍,金吾衛則是代表當今陛下,特來此處護衛筵席以盡孝道。
雲鬟卻在懷疑,韋映到底算是來替陛下盡孝道的,還是來替李輔國監視官員的!
太上皇與眾臣見麵,先行君臣之禮,而後便如老友重聚一般噓寒問暖。
太上皇還按照從前的規矩,賜予大臣扇子、羅衣等納涼之禮。眾臣便也依著從前的規矩,獻上親寫的詩文,以顯君臣和睦。
趁著廳上眾人的注意力都在大臣們的詩文上,竇內官悄悄來到雲鬟身邊,賠笑道:“姐姐,一會兒得空,你好歹出去一回,容他跟你說句話。”
雲鬟盯一眼遙遙侍立在宴會廳一角的韋映,厭煩地道:“還有什麼好說的……”
“姐姐,好歹容他說一句。”
雲鬟不願與他多糾纏,冷聲嚇唬道:“太上皇、太子在上,公公不好好回去當差,當心挨罰!”
竇內官笑道:“多謝姐姐體恤咱家,咱家就隻當姐姐答應了。”
“唉……我可不是……”
竇內官哪會給她機會拒絕,一說完便急匆匆地走了。
廳中站了許多人,周圍也坐了許多人,他不過繞了兩下雲鬟便看他不見。等到他再出現在雲鬟視線中時,他已經侍立在奉節郡王身側了。
奉節郡王與她目光相接,宛若熟識一般,立時微微一笑。
雲鬟隻當沒有看到,垂首蹙眉,隻在心裏奇怪道,這個奉節郡王,白白生了副好皮囊,每每見到,為何總是一團傻氣。
一時,獻詩賞賜已畢,音律悄然而起。
眾人落座,開始欣賞歌舞。阻攔視線的人物少了些,雲鬟終於看到離太上皇不遠處又新設了一套茶案、茶爐,專為太上皇、太子李豫、玉真公主及奉節郡王煎茶。
雲鬟伸著頭細看那煎茶之人,乃是個年約三十的女官。這女官雖有些年紀了,但樣貌頗美,身形高挑,曲線玲瓏,膚色十分白淨。
雲鬟凝神細看半晌,終於看清,這奉茶女官的鼻梁上有一粒小小的黑痣!
是她!
雲鬟這才舒出胸口一直憋著的一口氣,收回往前伸的身子,安閑坐好。
直待趙無端暗中下令,雲鬟便照著素日排練好的,合規合矩地演奏。
《花滿衣》是首燕樂大曲,宏大精美。舞伎們在廳中作舞,坐部伎坐在廳中一側演奏樂音清雅的樂器——如琵琶、箜篌等;立部伎則在外麵回廊較遠的地方,演奏一些相對嘈雜的樂器,如笙、鈸等。
如此一遠一近,那些聲大音雜的樂器遠遠傳來,嘈雜的聲音便能弱些,再與雅樂相合,才不至於一味壓倒。
調配得當,即便幾十種樂器一起演奏,也隻會顯得層次分明,既有氣勢又有細節。
樂音一起,就足以令人心胸激蕩,更別提幾十位舞技精湛的男女舞伎,跳著精心編排的舞,再配上動人的歌吼,很容易便引人入勝了。
眾人看得聚精會神,雲鬟亦專心彈奏。梨園弟子上下一心,通力合作,一起將春天搬進了花萼相輝裏……
曲終舞畢,仿佛還有餘音繞梁,久久不絕!
無數的誇獎、稱讚,在眾人片刻的發怔之後一起湧出。
待廳中的聲音落下,又聽到花萼樓下有百姓哭喊萬歲的聲音。
眾人不解,高力士連忙命人探聽。
原來是百姓自樓下過,聽到花萼相輝樓中有樂音傳出,知道是太上皇在此設宴,聽樂音宏大,猜測太上皇必然安康喜樂,心中激動萬分,都在樓下祝禱!
雲鬟聽著這一切,恍惚間似是來到了她小娘口中的花萼相輝樓——
彼時的大唐國力極盛,大唐天子李隆基酷愛音律,無數的音律、舞蹈國手齊聚於梨園,仙音妙樂似乎永遠也不會間斷……
如此與民同樂的宴會,也幾乎每天都有。
太上皇也聖心頗悅,令高力士賜粽子美酒給樓下百姓,還讓太子李豫與玉真公主替自己到回廊上,朝百姓們招招手,以示親切。
後麵的節目,都是內教坊特為端午節排練的舞,作的歌,以及俳優逗樂,雲鬟等坐部伎隻需坐著觀看,靜待太上皇餘興未盡時,再奏樂獻舞。
雲鬟在旁坐著癡看許久,才漸漸從方才的興奮中醒轉過,靜靜看著柳明珠在那裏煎茶。
隻見她烤茶餅、碾茶粉、烹水煎茶……一舉一動,莫不優美雅致,顯然是精於茶道,配得上在太上皇身邊奉茶。
眼見宮女撤下了粽子,呈上酒菜,雲鬟猜測與之相配的茶,此時不換一會兒也該換了。雲鬟就趁著這個時機,借口說去更衣,悄然離座。
雲鬟早看準回廊上一個拐角處,既隱蔽又可以看到柳明珠的舉動。
因此悄悄退出宴會廳後,就徑直往那個地方走,一個轉彎,竟赫然看到奉節郡王李適就站在那裏。
他身形高大欣長,一襲暗紅色金團紋圓領袍,在他身上顯得格外服帖。頭上是黑色輕羅襆頭,兩根係帶被高樓的風吹得翻飛纏繞。他就那麼佇立在那裏,宛若工筆重彩畫一般,鮮明好看。
饒是雲鬟見多了美男子,也不免貪看一眼,然後才趕緊轉頭。正要悄悄轉身離去,李適已經一抬眸看到了她。
“雲鬟……”他叫著她的小字,大步流星地走到她麵前,“你終於肯出來見我,聽我解釋了?”
雲鬟驚詫著正要行禮,卻又被李適拉住了雙手道:“我見你出來,便在此處等你。你還生我的氣嗎?”
雲鬟滿心不解地道:“奴怎敢生郡王陛下的氣?郡王陛下何出此言呀?”若不是此處再無旁人,他又拉著自己的手,叫了自己的名字,雲鬟必然以為他是在同別人說話。
“你這麼說,看來是還生氣了?”李適滿目溫柔,娓娓道來,“不是我不去見你,實在是父王委以要職,總是脫不開身。我哪裏會跟你‘擺貴公子的架子’?”
雲鬟滿心震驚,這句“擺貴公子架子”的話,她隻跟竇內官說過,要傳該傳到韋映耳朵裏呀……
不對!
雲鬟終於想起,方才在宴會上,竇內官一直在奉節郡王身邊隨侍,分明就是奉節郡王的近身內侍,韋映如何使喚的得動?
這一點,雲鬟從前竟從未深想,就因為曾經見韋映與奉節郡王、竇內官曾一同在望雲樓找過東西,就認為竇內官是替韋映跑腿……
竟然全都不是?那些東西竟都是李適送的?還有那些體貼柔情,風流文采、典雅書法亦都是李適的,與韋映全無關係!
雲鬟滿腹疑慮,試探道:“這句話我是當著竇內官的麵說過……他怎麼傳給郡王殿下了?”
李適含笑道:“他說你發了好大脾氣,你一直念著我,我卻不來見你,隻是送了幾樣東西便將你打發了……”他說著終於放開了雲鬟的手,小心地從袖中取出一物來,赫然就是那支海棠鑲寶釵來。
雲鬟好像被寶釵上的華光刺到了雙目,不敢置信又悔恨萬千地轉過頭去,氣憤地道:“我幾時說過這話!”
“竇文場那個機靈鬼,傳話慣會添油加醋,不用計較。”李適深深地凝望著她,“不過不打緊,要緊的是我們確實該見麵了,所以我才攛掇父王來花萼樓赴宴的。”
雲鬟雖已知道是自己弄錯了,但又不肯相信自己一向聰明,怎麼就能錯得如此離譜,便問:“不知郡王殿下,因何送奴這些東西?”
從來都是曲有誤,周郎顧,這回可好,曲無誤,反倒是周郎有誤?
雲鬟不信,亦不甘,自己竟糊塗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