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事廳子
“怕什麼?我們不過是說說音律上的事。”
趙無端搖搖頭道:“罷了罷了,那就還是說說音律上的事吧。你白日裏說的‘鈴聲’,是因為聽見花枝上係的鈴鐺隨風響動而有所感嗎?”
一語勾起雲鬟,自入宮起便有的好奇,忙問:“我是因為牛身上係的鈴鐺而想到的……不過,我一入大明宮便發現,宮中很多花樹上都係有鈴鐺。這是為何呀?”
趙無端便細細地告訴她緣故。
原來是太上皇長兄,也就是先寧王李憲生前因為愛花,便令人在花梢上係上金鈴,在鳥雀來時拉動鈴鐺驅趕。
太上皇李隆基與先寧王李憲,兄弟之情極深,在知道長兄去世後,悲痛不已,追封先寧王為皇帝,諡號為“讓”,還令人在宮中的每一棵花樹上,多多地係上鈴鐺,以紀念長兄惜花之德。
雲鬟深覺有趣,隻是趙無端當時講起時已是深夜,看不到樹上的鈴鐺了。待到第二天,天一亮,雲鬟便走至梨花樹下查看,果然看到上麵有不少鈴鐺。
不過,年久月深了,有好多係鈴鐺的線已經腐壞,輕輕一碰樹,或者風一吹,便極有可能掉下來。
盛唐時,這偶然之間,自花樹上傳來的鈴聲是“空靈之樂”;待在安史之亂後,李隆基又已退位,再無人理會這些鈴鐺,竟任它自顧自掉落……
看一會兒,歎一會兒,雲鬟仍舊回去練琵琶。
又過一日,李隆基果然又來了,但令雲鬟失望得是,在跟隨的諸位宮人中,依舊未見明珠的蹤影。
倒是在他們談論舞樂時,雲鬟發現有一個眼生的小內官,混在圍觀的梨園宮人之中,行跡鬼祟。
下午練罷了琴,雲鬟正待到素袖亭,將那個眼生的小內官說與趙無端,那小內官卻帶了數位小內官又再次出現,還道:“雲鬟小娘子,國公爺有請。”
雲鬟聞言,好似被人當麵潑了一盆寒冰。她雖初入宮,亦知小內官口的“國公爺”正是李輔國!
這個權勢熏天、殺人如麻的閹人宦官,受封為郕國公。大臣敬稱他為“五郎”,小內官們則敬稱為“國公爺”或“爺爺”。
被這樣的人傳喚,雲鬟自然害怕無比!
雲鬟極力震驚下來,裝出一副天真無知的樣子問:“國公爺?請問小公公,可是郕國公李公爺傳喚小奴?”
“正是。”
“哦……”雲鬟一副驚喜無比的樣子,一邊說,一邊拖延時間,“李公爺他老人爺是不是公務繁忙,有些累了,想聽歌舞解悶?那奴這便稟告司樂,再去找舞姬教習,也請李公爺看看咱們新排的樂舞?”
“不必了。國公爺隻傳小娘子一人。”
“這樣呀……”雲鬟揚一揚手中的琵琶道,“那國公爺愛聽琵琶曲嗎?若是不愛,奴即刻便去取其它樂器。不過,奴隻擅長琵琶、箏、琴……至於羯鼓、箜篌、笛、蕭、月琴、笙、柳琴、碰鈴……”
小內官幾次想打斷,可是雲鬟非要把天下的樂器都數完似的。
終於小內官不耐煩地道:“行了,行了!你說的這些,國公爺都不聽!”
雲鬟這時終於看到一個宮女,正徐徐向這邊走來,便道:“正好,方才說的這樂器,奴也都不擅長……歌喉的話,奴也是不行的……”
那宮女終於走了過來,雲鬟拉住她道:“勞煩你去素袖亭,告訴趙司樂一聲,就說郕國公李公爺召我,今天我就沒辦法過去練琵琶了,叫趙司樂不要空等!”
那宮女答應而去,雲鬟又笑著對小內官道:“其實,就連琵琶,新排的曲子,小奴也彈得也不大嫻熟,還要趙司樂每天單獨指點練習。”
小內官雖煩,但見雲鬟語笑嫣然,天真可愛,也發不起怒來,便隻是苦笑道:“無所謂,無所謂,國公爺不聽琵琶,就是召你去問幾句話。”
“隻是問幾句話呀……那奴自去屋子裏,將琵琶放下。”
小內官不想她再耽誤時間,煩得道:“無妨,你就抱著吧!立刻隨我等走吧!”
雲鬟無奈,隻得應一聲“是”,抱著琵琶跟著他們去了。
一路之上,雲鬟心中很是不安,生怕此去出什麼事。
她雖讓人通知了趙無端,一來怕那宮人通知不及時,二來亦怕趙無端就算知道,也未必會來救自己……
正在擔心之時,看到有一隊金吾衛迎麵而來。兩隊遇到,也便停下詢問幾句。雲鬟眼尖,借著昏黃的燈光,看到有韋映正在其中!
雲鬟心中一喜,立刻又跟小內官搭話:“請問公公,咱們這是去宜春苑見郕國公李公爺麼?”她的話隻說出口幾個字,兩隊人便各自走開了,她隻得多說幾句提醒,“我記得,從前宜春苑是梨園弟子女部的居所。現在梨園弟子,無論男女皆住梨園的院子裏,宜春苑也便空了……”
小內官聽了雲鬟這話,便冷笑著道:“從前梨園弟子人數眾多,梨園裏就那麼兩三個院子不夠住,自然要分隔開來。現在,梨園弟子就那麼幾個,自然不需要再占著個殿宇。國公爺留宿宮中時,便會住在宜春苑。宜春苑被占,你是覺得委屈麼?”
雲鬟忙道:“怎麼會!奴是覺得,宜春苑本是咱們這些樂籍女子的居所,怕是配不上國公爺的身份!”
小內官這才滿意一笑。
雲鬟又回頭,見金吾衛早已沒入夜色,再不見蹤影,她無論再說什麼,韋映也不可能聽到了。
孤立無援,真是令人絕望!
轉眼之間,已走至宜春苑門口。雲鬟隻得極力鎮靜下來,跟著小內官進去。
走至正堂,小內官令雲鬟在此等候,自己則進入裏間。半晌了,也不見人出來,雲鬟隔著簾幕,隻見裏間影影綽綽,有好些人在。
好幾個內官尖聲怪氣的聲音,正在此起彼伏地說話。
“姓王的那小子,已經下獄,不日問斬!”
“禦史台那個,已照咱們說的,遞奏章了。”
“戶部已經了了”
……
如此種種,皆是官員之事。
雲鬟聽得毛骨悚然,才知眾人皆道,李輔國設立“察事廳子”專門監視百官,所言非虛!
他們明知有人在外麵,卻該怎麼說還怎麼說,絲毫沒有避人的意思,又或者他們並沒有將雲鬟放在眼裏!
總之,氣焰之囂張,可見一斑!
看來,梁國公李峴的參奏,雖令李輔國不得不辭去一個官職,也確實沒能真正打擊這起子閹人的勢力!
雲鬟正自害怕,卻又聽一人道:“奉節郡王信了太子的話,不過並沒有放棄尋找沈娘娘。”
雲鬟心頭一震!心道,奉節郡王可是皇孫呀,這人居然連他也敢監視?
雲鬟才想到這裏,又聽裏麵提到一個更令雲鬟驚駭的人:皇後!
不過一提到皇後,裏麵的聲音就低了下去,雲鬟隻斷斷續續聽到“皇後……”“陛下說……”之類不打緊的話。
末了,才終於聽到李輔國道:“這倒是個事……放著,一會兒細論……”
話音畢,便見傳話進去的小內官率先走,侍立在側,隨後走出一個紫袍高帽老內官——此人正是李輔國。
雲鬟雖然於上巳節紫雲樓中見過他,但彼時的自己不過一個小樂伎,與他一個專權宦官所隔萬裏,也就沒把他放在眼裏。
但現在,雲鬟就不得不細看這李輔國的形容了。
隻見他身形矮小,才五十多的年紀,卻有了古稀風霜。眼周的皮肉高高浮起,襯得當中的眼珠毫無華彩,隻如死魚一般斜睨著,叫人看不出他到底看向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