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聲野趣
從前,她聽小娘講梨園的故事時,就會在心裏勾畫出這些人物現在的年齡、相貌……今天,一切終於被印證了!
當先一人,柱著拐杖,身形雖有些佝僂著,卻仍能看得出十分高大。他須白皆白,一襲黃袍,頭上係的是平常家居的軟巾襆頭,垂下長長的兩條帶子,仍可看出往昔的瀟灑與倜儻!
他定是太上皇李隆基!
李隆基右側有一老嫗,雖是女道士打扮,卻仍是一身雍容華貴之氣,自然就是李隆基的親妹,自年輕時便做了女道士的玉真公主李持盈。
還有一個紫袍內侍在左側扶著李隆基,他麵皮白淨,蒼老無須,滿頭白發,身形略肥胖一些,自然就是驃騎大將軍高力士了。
雲鬟隻怔怔地看著看著,久久無法從震驚中醒轉……
梨園之中,從上到下,無論男女,皆以年輕人為主。忽然出現三位老人,當中唯一的女子還是女道士打扮,自然是十分顯眼。
很快,便另有人認出他們來。
“是太上皇……太上皇!”先是一個舞姬喊了出來。眾舞姬紛紛停住,樂伎、宮女、內官……梨園上上下下皆跪倒,山呼萬歲!
雲鬟亦怔怔跪下,心頭的震蕩這才漸漸紓解,又因見到了日思夜想之人,心內激動無比,不覺間杏眼之中竟蓄滿了淚水,搖搖欲墜。
“雲鬟……”身邊有一個聲音柔聲喚道。
雲鬟轉頭一看,不知何事,趙無端也過來了,就跪在她身旁。她想到自己是受他啟發,以舞蹈引李隆基過來,如今果然做到,便對他一笑,兩顆豆大的淚水也便隨之而落。
趙無端眉頭蹙著,眸中柔光如水一般凝在她麵上,手緩緩地向著她的手伸去……
然而此時,太上皇令眾人平身。雲鬟提裙而起,趙無端的手也就落了空。
“好呀……這舞編得確實不錯,竟有幾分野趣。”太上皇和顏悅色地望著舞姬教習道。
玉真公主李持盈望著高力士,笑道:“要不怎麼說,咱們太上皇是行家高手呢!我隻覺此舞好看,卻沒有看得出哪裏來的‘野趣’。力士,你可看出來了?”
高力士笑道:“這還得請太上皇指教。”
太上皇便笑道:“你們看這些舞女,不覺得她們跳舞時,似是去春遊踏青,看到有胡人便模仿胡人的動作,嬉笑取樂。當她們旋轉起來,便又化身為花朵,時而輕靈飄逸,時而又頗有勁力。唯有山野間的花樹,隨風飄落,會因那風吹得毫無章法,時輕時勁,才會旋得如此隨意呀!”
舞伎教習萬枝兒雖然不善管人,但從前也是一個跳舞高手。這支舞被雲鬟加了胡旋舞的動作後,又被她加以改編細化,果然比原來的更添意趣。
她被太上皇這般誇獎,自然激動無比,千恩萬謝。
不隻舞伎教習。
梨園上下,無論樂伎還是宮女,都想不到太上皇會重新駕臨梨園,人人皆似是久旱逢甘霖,激動之下,不乏有人哭出了聲音。
太上皇被新編的這支舞吸引,亦於恍然似是回到了過去,沉吟道:“隻是方才沒有音樂,不知全貌。坐部伎可在?”
“小臣坐部伎教習在。”趙無端連忙上前回話。
“招坐部伎來,舞步配上舞樂,去台上再演一遍。容朕再看一看。”
趙無端一邊給雲鬟使眼色,令她叫人來,一邊惶恐地道:“舞步改好了,舞樂還未改好,隻怕……”
“不妨,不妨,先看一看。”太上皇說罷,一手扶著高力士,一手拄拐,向著梨園中央的高台走去。
這個高台,建在梨花林中央,離地有好幾尺,上有寶座,中間是個極寬敞的大露台。舞姬樂伎若在上麵表演,背景便是這漫漫無邊的梨花林。
春天時,梨花盛放如白浪般翻湧,清雅又壯觀;夏天時,梨樹枝葉繁茂,綠意盎然。因而,很適合春夏兩季,天氣晴好時,表演或排練。
盛時的梨園,這裏的樂音幾乎沒有斷過。
安史之亂後,這裏雖也被重新修整過,但極少再演大型的舞了。
如今,雲鬟與眾人又重新抱著樂器上來,看到上麵寶座上的太上皇,恍然間似是回到了她小娘口中的梨園……
不過,雲鬟終究還是清醒過來,亦看清太上皇身邊,並無一個三十多歲,鼻梁上有一顆黑痣的宮女。
雲鬟心中雖失望,卻也沒有失望太久。
這樣的事情,哪可能一下就成功呢!
彈奏之時,雲鬟便打定主意,思慮清楚:唯有引著太上皇常往梨園中來,才有可能見到明珠。
曲終舞畢,太上皇果然搖頭道:“這舞樂過於清雅,與舞相配,確實差強人意。司樂,你要好好再編曲才是。”
趙無端羞愧地道:“小臣一定盡力而為。”
雲鬟道:“若是加一段笛聲獨奏,太上皇以為如何?”
眾人紛紛看向她,既驚訝於一向謹慎沉默的她,此時卻這般大膽,但又覺得她自來是不說則已,一出口便是極好的主意。正好上巳節那次。
“笛聲?”太上皇卻隻是沉浸在音樂之中,對於說話的人倒沒有多在意,“妙呀!所謂‘牧童何處吹羌笛,一曲梅花出塞聲’野外不就常有牧童吹笛麼,若是加入笛聲,就更有意趣了!不過,這笛聲必然要歡快!不過……好像還缺點什麼……空靈之樂……”他一邊思忖著,一邊看向身旁的玉真公主與高力士。
玉真公主笑道:“皇兄看臣妹做什麼?臣妹不懂這些,隻等著觀舞聽樂便是。”
高力士見太上皇如此高興,心底自然也高興,便讚道:“太上皇才是樂聖,老奴可不知有什麼‘空靈之樂’……”
“鈴聲如何?”雲鬟又道,“銅鈴之聲偶爾響動……”
“不錯!不錯!”太上皇這次終於注意到雲鬟,望著她道,“方才彈奏時,朕注意到你彈琵琶,手腕欠了一點靈活,不想你在編曲上倒極有想法。”
這回輪到雲鬟羞愧難當,立刻出列跪下道:“太上皇恕罪,奴技藝不精,擾了太上皇清聽。”
趙無端亦忙道:“此女前些日子病了半月,才剛剛回來排練,確實生疏了一點。還望太上皇不要怪罪。”
太上皇卻笑道:“這何罪之有?手腕欠靈活,勤加練習便是;這於音律上的造詣,往往就是神賜一般,可遇而不可求呀!”
雲鬟卻不敢得意,趁勢道:“隻求太上皇能常來梨園,我等若能太上皇指點一二,那才是‘神賜一般’。”
一句話,逗得太上皇哈哈笑起來。望著趙無端道:“你就照著這個小樂伎的意思,重新編曲吧。朕,會再來的。”
梨園上下皆大喜。高力士與玉真公主也頗為高興。
這一日,太上皇又在梨園看了幾支舞,盡興而歸。
夜裏,素袖亭內。
趙無端忍不住雲鬟問:“你今日很反常,好像刻意要引得太上皇的注意似的。是不是因為那支舞改編得好,有你的功勞,但萬枝兒教習沒有提到你,你不高興了?”
雲鬟搖頭道:“提與不提的,有什麼要緊?”
趙無端笑道:“你倒不算小氣。”
雲鬟亦笑道:“趙司樂,最近倒經常誇我。其實,於我而言,真的隻是想引著太上皇,常來梨園而已。”
“為什麼要引他常來?”趙無端明知故問。
“太上皇才是真正懂音律,敬音律的人。他能常來,你不高興嗎?”
趙無端長歎道:“高興是高興,隻是,如今的大明宮,正主是皇上。皇上還是很寵信李輔國李公公……他搞了個‘察事廳子’,我隻怕……”說到這裏,他刻意壓低了聲音,但心中還是很害怕,左右一望,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