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物
雲鬟雖擅長察言觀色,但遇到這樣麵無神彩之人,也就無用武之地了。
她隻得控製好自己的神情,恭敬行禮道:“奴梨園樂伎雲鬟,問國公爺安。”
李輔國並未看她,隻是問:“聽說,太上皇近來常去梨園?還跟你說了好幾句話?”他整張臉的皮肉都因為蒼老垂墜著,就連張嘴說話也沒能牽動半分,叫人看不出一絲喜怒,隻有幾分威嚴之意。
然而,他手中卻拿著一串念珠,正緩緩撥弄著,襯得那半耷拉著的眼皮有幾分佛相。
雲鬟心中更是鄙夷,心道明明殺人如麻,私下裏竟還要裝出一副慈悲樣子,真是虛偽!
但她亦深知他洞悉一切,扯謊反而不好,便都照實以報。
說到太上皇都跟她說些什麼,她故技重施,把太上皇的神情,還有自己心中的想法,都事無巨細,囉囉嗦嗦地說個沒完。
李輔國心裏還想著皇後之事,急欲進去問個明白,早聽得不耐煩,他麵上雖無一絲表情,指下的念珠卻泄露了心機,撥得又快又無章法。
雲鬟暗笑,卻才說到在樂曲中加入鈴聲而已,還說:“奴想的是單棰擊奏這碰鈴會更好,若是互相碰擊……”
“罷了!你回去好好練你的琴吧。”李輔國麵上仍是沒有一絲表情,語氣卻是很不耐煩,“碎嘴長舌,好不討厭。”
雲鬟聞言,心中大喜。
初初走出屋子,另有一個內官笑嘻嘻湊上來道:“咱家送送樂女。”
雲鬟不敢違拗,隻能任由他跟著。
直待走出宜春苑一段距離,雲鬟才敢向那內官行一個女兒拜的禮,道:“不敢勞煩公公,奴自己走回便是,公公請回。”
這一個內官生著一對圓溜溜的黑眼睛,不懷好意地盯著雲鬟的臉龐,“嘿嘿”一笑道:“天色暗了,咱家再送送小娘子。小娘子看著麵生,是不是新來梨園的?”
“已來兩個月了,也不算新人了。”
“那你可知咱家是誰?”這內官滿麵自信,好像料定雲鬟必然認得他。
雲鬟心頭厭惡,麵上卻不能顯露出來,目不斜視地道:“公公位高事多,豈是奴這般的身份低位者能認得的?”
那內官洋洋自得,斜眼望著雲鬟道:“咱家姓孫,國公爺給咱家改名為‘進寶’,咱家跟咱們李國公爺是同鄉,得他提拔,如今在國公爺身邊伺候。過些日子,國公爺便會替咱家某個職,少說也得是五品……”
孫進寶邊走邊說,身體不斷地望雲鬟身邊湊。
雲鬟隻得不斷往路邊挪動著道:“公公好前途!好無量!”
“有沒有前途,全看是不是跟對人了。你們樂伎從前倒好,但現在的陛下可不像太上皇那樣喜歡宴樂,你們也不會有大前途了。”
“公公說得是。”
孫進寶便嘿嘿一笑道:“不過,小娘子想要好前程,倒也不是沒有辦法……咱家倒願意提攜你一把,隻是不知你有沒有這個福氣?”
雲鬟實在忍不住,斜他一眼,鄙夷道:“奴自來福薄,怎能攀得上公公的高枝?提攜就不必了,奴還是在梨園,當一天樂伎彈一天琵琶吧。”
孫進寶看她態度冷淡,禁不住冷聲一笑道:“宮女與內官對食是常有的!咱家知道你們這些樂伎、舞伎一向心高氣傲,還以為你們能被陛下、殿下們看中?”
雲鬟冷笑道:“奴是彈琵琶的,從來不求被陛下、殿下們看中,聽得到便好。”
孫進寶冷哼一聲道:“你清高些什麼!你當本公公不知道你們這些小娼婦的心思?如今的陛下、殿下也都是咱們國公爺手裏的玩物,你若得罪了咱家……”
他說到後麵竟直接動手去拉雲鬟的手。
雲鬟心中厭惡,連忙往路邊一躲,足下急了,一腳踩進路邊的花叢裏。
白日裏才下過雨,花叢裏十分泥濘,她腳下一滑,身子便失衡一歪,這內官更是趁機將她一把抱住。
雲鬟怒極,奮力推他,斥道:“休得無禮!”奈何她力氣太小,雖然用盡力氣,卻還是沒能將那閹人退開。
一股混著濃烈香料的肥膩氣息直撲到她臉上,令她惡心無比,五內翻騰!
“醃臢東西,把手拿開!”雲鬟掙了幾次沒能掙脫,卻見那閹人竟還努著嘴,直往自己臉上貼!
正在絕望之際,忽聽到劍出鞘的聲音,然後便覺眼前有劍光一閃,就聽那閹人“啊”了一聲將她放開。
一個金色的人影從旁閃到她麵前,伸手將她從泥地裏扶了出來。
雲鬟定下神來,仔細一看,原來是韋映。
他來救她了!
那閹人此時正捂著嘴,疼得“唔唔”亂哼,半晌才疼得緩過勁來,將手放下,露出的嘴與下巴上皆是鮮血。
原來方才,韋映人未至,劍先到,精準地在這閹人的嘴上劃了一劍。
雲鬟心下痛快,但見這閹人這般模樣,心中又害怕,便隻是站在韋映身後,怔怔地看著。
那閹人孫進寶羞惱至極,卻因嘴上疼痛說不清話,烏烏拉拉地道:“原來是韋翊衛……你……你敢傷我!你不怕我告訴……告訴我李家爺爺……”
韋映絲毫不以為意,隻是還劍入鞘,淡淡地道:“我今日這一劍,乃是救了公公的性命!公公,應當給我磕幾個響頭才是!”
“放屁!咱家看……你是也看上了……這個小娘子?你敢跟……跟咱家爭?”
雲鬟臉上一紅,禁不住抬頭望韋映一眼。
韋映目不斜視,隻是將頭一低,沉聲道:“方才我仿佛聽到公公說,‘如今的陛下、殿下都是國公爺手裏的玩物’?是不是玩物,不如我先帶公公到李國公爺麵前說說,然而再去陛下麵前說說?”
李輔國之所以敢如此囂張跋扈,無非是仗著當初擁立陛下有功,深受陛下信任之緣故。他的一切都是陛下縱的,他可以對別人不敬,唯獨還不敢對陛下不敬。否則,李輔國也不會因為梁國公李峴的參奏,而辭掉一樣要職,以博取陛下的同情與信任。
這閹人孫進寶雖蠢,卻深知這一點。
若是讓李輔國聽到他的這些話,那他也不落好。
然而,孫進寶卻還是嘴硬道:“不必你去,我這就自去回……你敢得罪我……任你出身什麼名門……我……也要讓你連這個八品官也沒得做!”說著,便捂著嘴跑回宜春苑去。
韋映這才回過頭來,對雲鬟柔聲道:“我來晚了,方才巡視絆住腳了,好容易才脫開身。”
雲鬟卻已是感激至極,擔憂地道:“你對他下手也太狠了,就不怕得罪他的同鄉——李輔國李公爺?”
韋映卻冷笑道:“這種狗東西,就該一劍殺了。我們快離開這個臟地方。”
雲鬟點點頭,跟著他走到太液池畔,被傾泄下來的皎潔月光一照,隻覺心神一陣清爽。
韋映見這裏清淨,也便停住步子,轉頭問雲鬟:“我見你方才歪了一下,可曾扭到腳了?”
雲鬟低頭看看道:“倒不曾扭到,隻是鞋子沾了好些泥。”恰好池旁的一塊山石平滑,雲鬟便順勢坐下,“正好,我先將鞋上的泥略擦擦再回梨園,韋翊衛可先回了。”
韋映卻沒有離開,反倒擇頭盔一摘,蹲下身來,還未及雲鬟反應過來,韋映就已經一手扶起雲鬟的腳腕,一手拉起衣袖,去擦鞋上的臟泥。
“明也……”
雲餐又驚又羞,想收回腳來,卻聽他沉沉地低喝一聲“別動”,仍牢牢扣著她的腳腕,將鞋上浮著的泥,用自己的衣袖細細擦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