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 鵝 媽 媽
這年的上海迎來了65年不遇的雨水,密針似的細雨,滿街花殘綠敗,箋也因連月的雨天陷入經營淡季。
店裏播放著《風居住的街道》,清澈如澗水的鋼琴聲和幽寂的二胡聲呼應著窗外淅淅瀝瀝的綿雨。
那個女人就是在這樣一個天氣惡劣、生意冷清的日子闖進箋的。她穿了一身藕粉色真絲連衣裙,露出纖長的脖子與雙腿,而腹部隆起,看上去像是個孕婦。她收了傘,神色疲憊,頭發半濕地耷拉在頭皮上,兩隻眼睛卻又不相稱地充滿激烈的光芒。
當時咖啡館僅有一位客人,連空氣裏都是慵懶的黴濕懈怠,她帶著凜冷的風和雨絲進來,讓凝滯的空氣舞動起來。
隔壁花店老板娘和女兒歡歡過來換花,一大束半蔫失水的火百合被一捧優雅的紫色鳶尾替代。老楊惋惜這一束束生命在“獨守空房”後被秋扇見捐,但小漁知道有客人喜歡店裏時不時更換的鮮花。有位女士每回光顧都會帶走一朵花,有時會問小漁花語,小漁並不在行,有一回谘詢歡歡,歡歡看著花,目色遲疑,她母親立馬迎笑代答,並告訴小漁:“她不會說話。”
箋的信紙倒成了兩個女孩交流的媒介,她們時常用書信溝通。小漁讓歡歡在杯墊上寫下花語,然後她把杯墊壓在鈷藍色的花瓶下,輕輕抽出一角。
那位“孕婦”那日坐在擱著花瓶的桌邊,她要了一杯不適合孕婦喝的黑咖啡,有備而來似的要了信紙。她信寫得很慢很慢,寫一陣,歇一陣,躊躇而矛盾的樣子,時而隔著玻璃窗望著密匝匝的雨幕潸然落淚,時而又悵惘撥弄著鳶尾花瓣陷入沉思。她離開時,那杯黑咖啡才喝了一半,信就被孤獨地留在杯子下。
你知道企鵝病嗎?
我不知道,一直到三周前。
我懷孕六個月了,可是我殺了我的孩子。
如果你恰巧在咖啡館看到我,或許你以為我是一個正孕育著一條新生命的準媽媽。
是的,我曾經是,一周前還是。現在,我隻是一個引產後子宮還沒恢複的女人罷了。
我和我丈夫結婚五年,我們一直渴望為人父母,卻一直努力未果。直到去年年底,老天終於給了我們一個意外的驚喜,雖然這個驚喜打破了我們原本計劃了許久的旅行,雖然我們因為這個小生命的到來賠了許多錢,可沒人能知道我們有多高興。
我三十二歲,先生三十三歲了,我們等待這個生命太久太久了。
一切都那麼美妙幸福,我在一次次產檢裏感受著孩子的成長。衣服換了一碼又一碼,隻為了他的成長。我在想:他會長得像誰?會遺傳到他爸爸的白皙皮膚嗎?會有一雙和我一樣的醜腳丫嗎?
噩耗來得那麼突然,它打破了我們滿懷期望的生活,打破了一切。噩耗來臨,隻需要醫生的一紙報告。
醫生冷靜得像個魔鬼,簡單粗暴地向我敘述了胎兒的不健康。因為他的冷靜,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搞明白發生了什麼。
企鵝病俗稱小腦性共濟失調。病變會累及小腦,脊髓及顱神經也有可能部分受累。他將來可能會行動失調,走起路來像企鵝。確切地說,我的寶寶不是一個正常的胎兒,是一個畸形兒。雖然他手腳都那麼健康。就在前幾天,我做了四維彩超,他是個男孩。他咬著手指正在微笑,他像我,有一個很高挺的鼻梁。
看過很多同事、朋友的孩子,我天真地以為從懷孕到做媽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從來不知道這中間有多少關要闖。
我把壞消息告訴在外等待的先生,他和我一樣五雷轟頂。
接下來,是我不願再度回憶的一次次檢查和確診,因為我們不甘心,不甘心!
當我們走進計劃生育科的那天,我和先生緊緊抱在一起,這是我們一家三口第一次擁抱,很可惜也是最後一次。眼淚,就這麼順著眼角往下淌。那日是個烈日當空的大晴天,我們倆誰也沒有說一個字,我們站在醫院的角落裏,周圍是一個個挺著大大小小肚子的孕婦,她們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我們就是在這樣一個晴空萬裏的初夏中午決定了放棄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我甚至不知道我們還有沒有勇氣和運氣去擁有第二個孩子。
我不要他了!是的,哪怕他還在我的肚子裏快樂地踢著我,哪怕我還感受得到他的胎心。
我要結束他的生命了。他們勸我,不要去想他。可我怎麼能不想?他是我的骨肉,他在我的體內,每分鐘145的下心跳,每一小時會狂亂地動一陣。將手貼在小腹上,可能我都能碰到他可愛的小臉。
自從我知道懷孕以後,一直小心翼翼地嗬護著他,放棄高跟鞋,放棄化妝品和心愛的日料,一切都那麼心甘情願。他是人間四月天,也是我今後每一個春夏秋冬的陽光。
可是我從來不知道100個胎兒裏就會有2到3個畸形兒,我也不會想到我的寶寶會成為那不幸的胎兒中的一個。
你知道引產是怎麼回事嗎?
他們會在你肚子上摸到孩子的頭顱,然後將一根粗如手指的針刺下去。我感覺到他在肚子裏狂亂地掙紮,我知道一定很疼很疼,他從來沒有那麼激烈地踢過我。慢慢地,他的掙紮沒有那麼強烈了,再慢慢地,我再也感覺不到任何胎動了。
因為孩子已經成型,我和正常分娩的產婦承擔的幾乎是一樣的痛楚過程。我三十二年的人生中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生理疼痛。你覺得自己痛得快死掉了,可是你死不了。
孩子出生了,我沒有敢看他一眼,就讓護士帶走了。
或許這樣對我們都好,不要留給自己任何回憶和幻想的空間,他隻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一個帶給過我們歡樂和悲傷的幻影。
是的,我曾經這麼想。
我以為自己那麼痛的分娩過程都熬過來了,一切都會慢慢變好的。
可是不會!之後的一周,我沒有一晚不失眠,沒有一晚不想他。
那種悲傷開始像溪水般一點點彙集起來。我開始回憶,一定是我哪裏疏忽了,才讓他沒能成為健康的孩子。是因為我貪嘴吃的那一口三文魚嗎?還是我忍不住喝的那杯咖啡?或者是我那一次洗澡時不經意抬高手去取毛巾?
我覺得是我害死了他。我害死了我兒子。
沒錯,很多人會來看望我、安慰我,勸我養好身體,告訴我半年以後我們一定還會有的。可是他們不明白,那不是他了。就好像你死了一個孩子後,別人寬慰你:“別傷心,你還有個小兒子呢!”
在醫院待了兩天後,回到家,家裏卻處處都是他存在過的痕跡。
社區醫院裏寄來的孕婦須知,拍孕婦照的預約通知,我們還沒來得及組裝的嬰兒床,桌上一直保留著的那根驗孕棒……
每一樣都刺痛著我的神經,不停告訴我,我已經不再是個媽媽了。
還記得驗孕棒上兩條紅線帶給我的喜悅,記得我如何按壓著心中的激動給老公打電話報喜,記得他在電話裏高興到失聲的哽咽;記得第一次聽到孩子鏗鏘有力的心跳;記得給孩子起乳名叫“小結構”,那是源於第一次做B超時他還太小,隻能測出一個囊性小結構;記得我和老公去醫院建大卡,因為他那樣認真地填寫著每一個信息。回家的路上,我看著粉色的大卡上寫著自己的名字,頭一次覺得自己是個媽媽了。
曾經,我沒有孩子的時候,我的人生是平凡卻充實的。
可是現在,我沒有了孩子,我不再是一個沒孩子的女人,而是一個擁有過孩子卻失去了孩子的女人。五個月二十七天,這是我短短的做母親的時光,卻比我這三十二年的人生都刻骨銘心、痛徹心扉。
小時候讀過史鐵生的一篇文章,大多數情節都忘記了,隻記得裏麵寫因為史鐵生雙腿癱瘓,他的母親總是很小心翼翼,不使用“跑”“踩”之類的字眼。這些日子我終於明白了這是什麼感受。我不再願意看朋友圈裏那些曬娃的信息,我害怕看到任何和孕婦有關的字眼或者廣告。誰又懷孕了,誰又二胎了……我通通不想知道。
更可怕的是那些知道你懷孕的親朋好友,不間斷地問你何時生產。悲傷像一塊鉛,我硬生生把它吞下,我實在沒辦法一次次再去回憶那整個過程了。
先生在我出院後便開始銷假上班了。不大不小的房間裏就隻剩我一個。我以前也常一個人,但我從來不覺得孤獨那麼可怕。一種絕望從胸口一點點蔓延,慢慢吞噬我。我覺得胸口悶得透不上氣,我把窗戶開到最大,可依然無法阻止越發嚴重的窒息。為了不使自己跨上窗台往下跳,我像個瘋子一樣跑了出來。我沒有地方可去,想起在醫院的時候,聽護士說起對麵開了一家叫“箋”的咖啡館,可以分享心事。
真不巧,我一出門就開始下雨了。店裏包括我才兩個客人。也是,誰會在這樣的大雨天出門呢?
三毛曾經勸一個不快樂的女孩,可以嘗試自己寫劄記。我不知道那個不快樂的女孩後來是不是變得快樂了。但既然這裏可以分享心事,那我也該將自己的心事寫下來。可是我又想,如果寫出來就能好過了,那為什麼三毛自己最後還是自殺了呢?
悲傷到底能不能跨過去?時間到底能不能讓我走出來?
或許在凡塵俗世,我的悲傷不足以成為什麼。可有時候,就是有的人跨過去了,有的人沒能。
雨,又不遺餘力下了一個月,那位客人在初夏的蒙蒙細雨裏再次光臨箋。這次她穿了件豆青色的休閑襯衫,淺藍七分褲,外罩了件薄長款開襟衫,身形較一個月前清瘦了不少。她化了淡妝,看著黑板上寫著的琳琅滿目的咖啡和甜點,躊躇難定,咖啡師建議她可以嘗嘗新品。她的先生陪在她身側,手裏翻著一本病曆卡,不時問她一些細節,她顰眉簡單回答,兩人像是剛在對麵的醫院複完診的模樣。
她麵色沉靜,等咖啡的時候看見了回信籃裏的一封信,身子兀然一僵,如泥塑般一動不動。橄欖綠的信封上並沒有寫一個字,但她知道那是回給她的信。因為信的一角綁著一條焦黃色的發圈,發圈上綴著兩顆珠子,一顆已經褪去瑩亮的光芒,露出黑點,隨時有搖搖欲墜的危險。那發圈她再熟悉不過了,有黑點是因為她常將它綁在手腕上洗澡的緣故。
一個月前的雨天,她因頭發被雨水淋濕鬆下了發圈,回家後才發現發圈不見了。她拿起信,擼去發圈,帶著懷疑、好奇和一絲害怕翻開信封,先溜出來的是一朵紫色的千日紅幹花,散發著幽淡的清香。
信封裏是三張明信片,她一一抽出。
第一張是日出,龍鱗般的雲彩浮在半橙的天空上,大海泛著粼粼波光,太陽如一顆火球熾熱跳躥在海平線上,扶桑升朝暉,千裏溶金。明信片的背麵有藍色的字跡:枸杞島,中國最東邊的日出。
第二張是黃昏,紅暉噴薄,灘塗綺麗,幾艘漁舟在河間悠悠劃蕩,輕推漣漪。背後寫著:霞浦小皓村,漁民樸實勤勞,風景宜人。
第三張是灘石,藍紫漸呈金黃的天幕下,一麵是翠綠灌木樹叢,一麵是黛青山巒,中間一條長河映著赬紅晚霞。背麵寫道:新疆五彩石,風蝕性地貌,經由風和風沙流對土壤表麵物質及基岩進行的吹蝕和磨蝕作用所形成的地表形態。
她有些惶惑,照片、文字都有點無關緊要,像是寫給她的,又好像不是。那些無關緊要的絢麗美景暖融融的,加熱她胸口的鬱結。她手掌微弛,一團紙片從信封裏掉了出來。她躬身去拾,是一隻用信紙折成的紙鶴,紙背透出反麵橫密交織的字跡,那是她當時寫的信。這一回,她確認那是回給她的信了,紙鶴的一側翅膀有細微的一道折痕,像是被拆開又重折起來的痕跡,她好奇地翻開查看,眼皮一緊,眼前出現了不同於明信片上字跡的娟秀字體:
每個未出世的孩子都是天使,他們會以另一種形式守護著父母,守護著他未來的兄弟姐妹。
她出神地望著那句話,一股熱烈的氣流在胸口湧動。她迫不及待剝開另一隻翅膀,依舊是那遒勁有力、神韻超逸的字跡:
你曾被我當作心願藏在我的心裏,我的寶貝。
她知道那是泰戈爾《新月集》裏的一句詩,大學時讀過,當時隻道是尋常。此時此刻,字字讀來,心臟失重,眼睛裏不受控地溢出滾燙的熱浪。她茫然四顧,店裏的客人三三兩兩排隊等著咖啡,工作人員各司其職,在這周五下午忙碌著。她不知道信是誰寫的,每個人的臉上都蕩漾著一縷陽光。
吧台上盛開著一束嬌嫩嫵媚的花,鮮粉的花瓣吮著清新的氣息羞答答綻放。她愣愣看了好一會兒。
“這是月季。”一個女孩從花瓶裏抽出一朵,送到她麵前。她是店裏的服務人員,女孩笑容甜美地告訴她:“月季的花語是等待希望。”
“等待希望……”她輕聲呢喃了遍。
咖啡師把咖啡遞給她,咖啡泛著淡淡的奶金黃色,她喝了一口,甘醇芬芳,她立刻愛上了這味道。她問那是什麼咖啡。咖啡師告訴她,是白咖啡,咖啡豆不加焦糖直接低溫烘焙,去除了一般咖啡的焦枯和酸澀,不傷腸胃也不上火。
“謝謝!”她輕聲說,低頭輕輕把那根發圈套上手腕,珠色已暗,但是有感情,舍不得不要。她把紙鶴與明信片放進包裏,不再糾結是誰給她回的信。她的先生走過來,手裏拿著一塊蒙布朗蛋糕,那是她的最愛。她牽住他的手,推門而去,沒入室外初夏的澄淨的空氣裏。
雨停了,孕育著初夏的六月在煙雨中漸漸複蘇,讓那陰雨的蕭條偃旗息鼓。街上的梧桐篩著日光搖曳閃輝。
小漁收拾好桌上幾位客人留下的杯碟,望著陽光下泛黃的水塘,展顏興奮道:“終於不落雨嘍!”然後躬身拖出一個裝滿瓶瓶罐罐的收納袋去給街角的拾荒老人,幾隻最近胖成板凳的流浪貓懶洋洋躺在樹蔭下午睡。
何老板,我丈夫出軌了,夠不夠格享受一杯免費馥芮白?
如果你想聽一曲《長門賦》或《白頭吟》恐怕要教你失望。人與人的相處就像薛定諤的貓,不試一下誰也不知道結果如何。所以我無怨無悔。
誰規定妻子聰明幹練丈夫就不能出軌?聰明是天賦,也是詛咒。
我羨慕巴甫洛夫的狗,無須思考人生、繼承家業,可以坦然慵懶,等待食物。如果要等價交換,像小美人魚用嗓音換取雙腿,那麼我為什麼不能用智慧去換一生平平無奇?
——一杯馥芮白
祈語卿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