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祈語卿,名字是母親取的,但我討厭這個名字,通常我讓大家喊我“小漁”。
白駒過隙,來箋已有半年。記得麵試的那天,當我在店裏等待時,一個快遞小哥找錯了地址。我幫他指路,怕他不甚明了,特地畫了一張簡單地圖給他。無心插柳被何老板看到,他誇我熱心腸。在麵試前,在還不知道薪酬待遇、工作內容前,我已經決定要接受這份工作。沒辦法,我抵擋不住別人的誇獎。
時針指到晚上十點,結完賬,我把沒賣完的幾個麵包都裝進帆布袋裏。
進入夏季後,何老板立下規定:蛋糕和夾心麵包不過夜銷售。有時老楊做多了,我和他兩個人就攬下善後工作——把麵包分了。晰姐是不會拿的,她既不愛吃甜食,也不心疼食物,我就親眼見過她把稍微潮了點的咖啡豆整包扔了。
分到麵包的日子真叫人興奮,回去的一路,蛋黃卷我分給了隔壁花店老板娘,芝士蛋糕留給弄堂口賣油墩子的小寡婦,老楊最拿手的羊角包送給家門口理發店打工的幾個安徽女孩。她們滿臉堆笑接過麵包,有時候因為禮尚往來,也會送我一些小玩意,其實我一點都不奢望任何的回饋。她們誇我又善良又漂亮,她們用所能調動的一切溢美之詞誇我。我無怨無悔了。沒辦法,我無法抵擋別人對我的喜歡。
我可以和女客人聊方臨秋的新小說,也可以和男客人侃侃利物浦的歐冠逆轉。沒辦法,我無法抵擋別人對我的喜歡。
每當有人誇我溫柔善良,我都感覺像在坐雲霄飛車。
第一次坐雲霄飛車是在十幾年前了,那天學校組織秋遊,去錦江樂園。錦江樂園,是上海二十年前的迪士尼,排隊、擁擠,如今人與景依舊。當時天還下著毛毛雨,我一個人認真地排了很長時間的隊,坐到車上時,早已渾身濕透。當工作人員將保護欄“砰”的一聲鎖到我麵前時,我頓時悔意橫生,可惜已經來不及了。飛車載著我們從巔處往下直衝,我整顆心浮到胸腔裏,仿似要跳出來。
那時已經有自動照相機,記錄下我們在車上的模樣。一張清晰的彩照填滿電腦屏幕,旁邊連著打印機。工作人員一邊放大照片,一邊吆喝宣傳:“十塊錢一張!”我盯著屏幕找了半天才看到自己。或許原始野生的自己,而不是對著鏡子擺好了笑容的自己,對我們而言是陌生的。照片上我抓著護欄,閉著眼,頭發胡亂飛舞。我吃驚地發現自己嘴角居然掛著笑。這明明不是我當時內心的情緒,我當時驚懼害怕,連眼都不敢睜,在黑暗裏感受天翻地覆的世界,安慰自己這種瀕死的驚心動魄馬上就過去了。
可我為什麼會笑呢?
這事給了我很大的震撼,原來人的內心和展示在他人眼前的外觀是可以如此不匹配的。
後來每當別人看到我乖巧溫馴的樣子而對我心生憐愛眷顧,我都感覺像在看當年那張十塊錢一張的照片。我想起《活著》的序言裏說的:“人類無法忍受太多的真實。”誰需要看到照片背後的猙獰與懦弱呢?沒人會喜歡的!就像照片上那樣笑著就好了,隻要笑著,一切都會好的。從此我再也沒有坐過雲霄飛車,但卻愛上了在幻想裏檢驗這種美好。
我關了空調,留了一盞小夜燈,又摸了兩包砂糖塞進口袋裏。這個習慣已經伴隨我十多年了,我早想不起它的濫觴。存在於記憶裏最原始的印象是小時候養死了一隻兔子,它要被扔掉時,我哭得泣不成聲。父母不在身邊,它是我唯一的慰藉,總想為它留下點什麼,所以我用小剪刀從它鼓鼓的肚子上剪了一小撮毛,把它藏在我吃完的巧克力盒子裏。漸漸地,我發展出順別人隨身物品的毛病。我拿過班上受歡迎女孩的發夾、語文老師的紅色水筆、舅媽的眉筆……這些東西都小巧精致,便於攜帶……初中時我曾一度控製了偷竊的樂趣,因為認識了一個男孩,我抱著見賢思齊的願望改變自己。可惜好景不長,我的生命裏好景總是不長的,那個我以為青衫磊落的男孩,他殺死了“祈語卿”。
來到箋以後,我很快故態複萌,順了晰姐的一隻耳釘。起初我隻想要一個不起眼的隨身物品,沒想過那個袖珍耳釘是一顆切割精細的粉鑽。我有些惶恐,幾度想找機會還她。可是她好像沒發現,她一點也不在意!真是讓人氣餒又生氣。
我曾滿腔熱情邀她一起回家,被她拒絕了;我曾笑容甜甜地請教她怎麼操作咖啡機,也被她拒絕了。她每次都拒絕我,完全沒有因上一次拒絕我,或拒絕我太多次而產生任何虧欠感。有時候老楊看多了,私底下帶著一臉善意勸我:“小江性子冷,你別老去碰釘子啦!”我笑笑說:“沒關係。”他看我的眼神更加溫和而疼惜。我無恥地接受了這份根本不真實的讚許。沒辦法,我無法拒絕別人的喜愛。
我在冷氣十足的三號線上讀起歡歡的信,這是每個夜班的片尾曲,我和歡歡通信有好一陣了。她在信裏孜孜矻矻說起她當警察的父親,她告訴我她父親幾年前因公殉職了。我喜歡這個小姑娘,因為她和我一樣是個冒牌貨。聶霖曾在和客人聊天時不無埋怨地講起自己丈夫,一個遊手好閑、愛惹是生非、酗酒的男人,他在一次滋事鬥毆中不治身亡,那時候歡歡才五歲。我不喜歡這個事實,我還是喜歡歡歡筆下的那個爸爸,除暴安良,正義磊落,愛護妻子,疼愛女兒。虛假卻漂亮啊。
我通過老楊之口知道何老板以前是個心理谘詢師,老楊曾是他的病人。我一直伺機等待,有一次終於店裏僅剩我倆,我先從天氣、明星開始說,話題歪歪拐拐慢慢和我腦中預謀已久的問題接近。我咽了下口水問他:“何老板,你說如果一個人撒謊編造自己的生活,是為什麼呢?”他那時正在折一隻紙鶴,暮色四合,他細長的手指微屈,將紙鶴翅膀卷出弧度,聽到我的問題,紙鶴的翅膀歪了一下,他正色對我說:“可能性很多,或許是對自己錯誤的彌補。”
“錯誤的彌補?”我隱隱覺得有一種危險的東西在這句話後麵。
他點頭:“因為沒有遇見理想的自己。但是那樣很危險。”我及時笑起來,恢複和剛才談明星時一樣隨意的表情,裝得不求甚解的樣子隨意問他為什麼。他看了我一會兒,皺起了眉頭說:“被壓抑的欲望總有一天會變成傷人的利刃。”
說得真好啊!任何的病痛,甚至絕症,在醫生嘴裏也不過寥寥幾字吧!高深又冷靜地剖析、分析,像一台精準度極高的機器。
從晰姐稱呼老板“何醫生”來看,她應該也是他以前的病人。何老板對“醫生”這個稱呼好像並不喜歡,甚至是有些反感的。也不知道他為何棄醫從商,對我們或相熟的客人也從不提行醫往事。每次聽到晰姐那麼喊他,他就跟啃了檸檬一樣,然後成心促狹喊晰姐“江江”。晰姐那樣的冷性子,估計會被這種肉麻的稱呼喊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吧!有時看他們二人一點兒也不像醫患關係,反倒像是另類的親人。
我的生命裏四溢的都是虛構的氣息,是祈語卿扮演的小漁。可是晰姐對我的拒絕是真實的。她的拒絕不受任何客觀因素影響,為什麼她能那麼幹淨利落做到拒絕呢?大概是美貌和智慧帶給人的一種權利。而我身無長物,隻能更賣力用微笑和乖巧來獲取喜歡了。我從小就習慣了明明心裏拒絕,臉上卻迎合上去。有時我想,晰姐那樣的美人,纖瘦窈窕,單單站著就已經是道風景線,哪怕冷若冰霜也照樣會有一雙雙或垂涎或傾慕的眼睛射過去。她會有什麼煩惱需要心理醫生?
晰姐的頸間始終掛著根吊鏈,我以為會是鑽石、白玉之類的,夏季來臨,換了製服才發現那是一塊深紫色的霧麵撥片。起初我不知道那是彈吉他用的,這是笑哥告訴我的。
笑哥是何老板的朋友,一個大學講師,全名叫蔣笑淳,三十出頭已經是副教授,每次來總是衣冠楚楚的。他與何老板說話很隨意,兩人交情頗深的樣子,他喊何老板“狐狸”,說他又油又滑,就跟狐狸一樣。而何老板就高捧喊他“蔣教授”,起初我也跟著這麼喊,他笑著讓我別跟著狐狸寒磣他,喊他“笑哥”就好。三個月前笑哥第一次來箋,之後便隔三岔五來箋喝咖啡,幾乎把我們店裏每一款咖啡和甜品都品遍了。他風趣隨意,人也慷慨磊落,很快俘獲了我和老楊的心。我注意到他看晰姐的眼睛裏有星辰碎影,倒是晰姐對他始終不冷不熱。蔣教授說晰姐就像一個質數,隻能被她自己整除。我被這評論打動了,哪怕不是說我,我都覺得很值得感動。
我陷入自編自導的浮想裏:晰姐掛在胸口的撥片屬於她所愛之人,他是個才華橫溢的音樂人,兩人情投意合,而那男人卻意外過世了,或許是車禍,或許是某種絕症。晰姐悲痛欲絕,受不了打擊去看了心理醫生。我為這個情節完整而感人的故事心滿意足。想起小說家方臨秋的那句話:“傷痛就像蛀了的牙洞,不是時刻想著,而是每當喝茶、吃飯,不經意間都會觸及,然後痛得無法言表。時間久了,你以為自己痊愈了。其實牙洞還在,隻是你開始學會繞開這顆蛀牙吃東西罷了。” 晰姐是不是也是這樣呢?
後來發生了一件事,一封客人的來信改變了我和晰姐的關係。
那是個周末晚上,我和晰姐兩人當班。到了飯點,她懶洋洋吃了幾口魚粥,就去後巷吸煙了。
信箱裏隻有一封信,我記得寫信人是一個OL打扮的年輕女人,她當時就坐在吧台,她用的信紙是自己帶的,上麵刻著Crane & Co.的英文,筆也是自帶的鉛筆。她寫完信後還在信封上畫起圖來,現在才看清那是一隻圓規的素描,筆墨橫姿,細節甚精,橫在右上角,猶如郵票大小,還用明暗陰影繪出圓規正畫到一半的圓弧。一種原始的衝動蠱惑我拆開了信,第一句話就讓我欲罷不能。
我是箋的常客,比很多人都早知道箋的存在。我嘗過箋所有的咖啡和甜品,然而寫信是第一次。有時看著一群紅男綠女興致勃勃寫下心事,也曾心泛微瀾。或許年輕上十幾歲,我也會傻兮兮地把青春的遺憾誤認為心事。
過了三十歲,心事就像是一團氣,每天在忙碌浮躁的生活裏,藏在胸口不定時上躥下跳,當你終於結束工作,獨自靜下心來,想要解決它、關懷它,或者釋放它的時候,卻發現不需要了。它和你的疲憊一起沉到腳後跟。要把它說出口、寫下來的過程太費力了,遠不及將它咽下去來得輕鬆。隻是命運總會在你對人生的悲愴安之若素、對舊傷麻木習慣之際投擲給你更大的駭浪。
我丈夫出軌了!
一周前,表哥義憤填膺地告訴我這個消息,他無意中看到丈夫和那個女人在車裏。我怔愕著,來不及收拾情緒。我覺得他真傻,這種事情,頭一個知道的總是妻子。
當丈夫格外保護自己的手機,總帶著剃須刀去上班,又精心挑選搭配襯衣的領帶……
現在,我坐在你們咖啡館最明亮的位置,沐著晨曦,聽著周迅的《樣子》,企圖尋找出他背叛我的整個曆史經過……
我出生在一個有些“隆重”的家庭。我不清楚其他家族會留給後代什麼樣的傳家寶,房子?珠寶?或者書畫?而我外公留給我的是××大學以他名字命名的一個尚未完成的研究項目。撇開祖父輩,與我同代的堂表親們也都沐仁浴義、不扶自直,很好地繼承了家族優勢,不是天賦異稟也是敏而好學。我也一樣,讀書並不費力,到初中時已經有過三次跳級經曆。
英語裏“天賦”譯作gift,有“禮物”的意思,而禮物總是需要等價交換的,所以我的“討伐”很快就來了。作為一個深受老師偏袒的空降兵,體型年紀又都處於弱勢,一切條件正合適被班級同學當作排擠的對象。據說體育、音樂和性是三樣可以穿越國界而存在的事物,我想還可以加一個——校園欺淩。
我能熟練運用特拉亨伯格速算法,可我不知道怎麼麵對被年長的孩子集體欺淩的情況。沒有人教過我,我也從來沒在哪本書上看到相關教程,所以當我身處逆境,我遵循的是最原始的本能:抓起離我最近的武器——圓規朝那孩子紮去。事情沒隔夜就傳到父母耳裏。他們找我談話,問我原因。關於“為什麼要傷害別人”最難回答。你要是無意的,就得準備道歉;要是有心的呢,那還得解釋動機和理由。在父母的認知範圍裏,“對不起”和“沒關係”是一對固定搭配。他們以為那些十幾歲的小渾蛋都是能被人性善良的光輝感化的。
回到學校後,欺淩變本加厲,經過了一段灰暗的日子,這一回我用了鉛筆盒裏的“黑帶”武器——美工刀。可想而知這次父母的訓斥史無前例地嚴厲,我依舊不說話,他們沒有罷休,帶我去看了一個專家。
這個專家和其他無數專家有著共同的特質——質地高檔的襯衫、鋥亮的皮鞋、藏在金絲邊眼鏡後的和藹微笑,以及藏在和藹微笑後的精明。
專家很親切,用各種方式與我溝通,鼓勵我畫畫或者寫日記。我很茫然,像看到小渾蛋的手指頭被自己割開時一樣茫然,我不知道自己期許什麼,看到鮮血淋漓,並不覺興奮或解恨,隻感到一種心安。我也不曉得需要自白些什麼,我在一種我自己也不清楚原因的倔強裏和專家對峙了一個月。我天真地以為隻要沉默就會勝利,我太低估一個母親的耐心了。我的緘默為自己“爭取”來更多的麵談和評估,“打敗”專家後還有另一個“教授”在前麵等著……
在我執拗的堅守中,我讀到了雨果的《我們都是瞎子》,他詼諧地諷刺了有學問的人、賣弄風情的女人以及上帝都是瞎子,因為他們看不到自己的無知和皺紋,看不到魔鬼混入人類。詩歌最後,詩人自嘲道:“我也是瞎子,因為我隻知道說啊說,卻沒發現你們都是聾子。”我醍醐灌頂,發現要與世人抗爭,“自我”永遠以卵擊石。當所有人都醞釀了情緒要給你辦葬禮的時候,千萬不要跳起來狡辯“我還活著”,要裝“死”,裝得越像,他們才會越對你放鬆警惕。
我寫了一篇日記,根據看過的一些心理學書籍,巨細靡遺地描述了一個內心孤獨、恐懼社會的小女孩的心理。我畫了黑壓壓的樹林和烏雲。之後的事情我印象模糊,隻記得母親重新對我微笑了,像是看一個離家很久突然回來的孩子。
故事的情節回到我的劇本裏,我接受了一係列治療評估以後回到了學校。那些欺負過我的孩子都目睹了那次“流血事件”,對我突然敬若神明,再不敢惹我。而我對那些麵孔越發惡心。之後的兩次大考,我故意考砸,費了些心思把答案寫得真實而狼狽。學校經過無數委員會的商量、考評,最終我被“貶”回了原年級。
連跳三級的“天才少女”神話終結了。讓我意外的是父母對此的措置裕如。他們對我非但沒有絲毫責怪,反而小心翼翼,處處照顧我的情緒,生怕流露出一點點失望就會給我脆弱的心靈留下重創。或許對他們而言,一個失去天賦的女兒遠比一個有暴力傾向的女兒要好。
外國人說“天賦”是gift,也就是“禮物”的意思,給禮物總是要有回報的,所以我就敬謝不敏了!
有時候我想:如果我母親和那些普通的媽媽一樣,用憤怒和不理解來對待青春期叛逆的女兒,我的人生會活得不一樣嗎?我會繼續“天才”下去嗎?當然,我並沒有責怪我的父母,他們開明和善,我尊重他們也愛護他們。就像那句老話說的:“不論你用何種方式去愛你的孩子,他們永遠都不會滿意。”或許我們內心想要的父母始終和我們得到的是錯位的吧!人不都是這樣?在黑白裏溫柔地愛彩色,在彩色裏朝聖黑白。
高中後,我已經完全把自己演繹成一個各科成績都處於班級中位的普通女孩。我心安理得做著“傷仲永”,像在一個放慢兩倍的世界裏愜意遊弋。我可以和同學一起逛街吃飯,唱歌約會,也可以偶爾和塑料姐妹花競爭一下性魅力。初戀裏的純潔動人對我來說從來不曾有過。我沒有計劃過讓自己真心實意去喜歡一個人。我渴望不得要領地過一輩子,帶著種瀟灑美麗的姿態消耗,活一個毫無意義的人生。不要留給後人任何的未解與遺憾。
我和他的故事發生在大學校園,他是隔壁大學的,過來參加籃球比賽,我室友對他一見鐘情,醞釀了一個學期的愛意後,我陪著室友去問他要手機號。然後就發生了那老掉牙的套路——他看上了我。在接觸他以前,我已經有豐富的戀愛經驗,紅酒牛排式或者可樂爆米花般的……
他卻問我:“要不要和我去看流星雨?”午夜,我和他走在黑漆漆的道路上,聽著他滔滔不絕講著我十年前就知道的天文知識。我喜歡他那雙至誠而認真的眼睛。他讓我想起一首詩,紀伯倫的詩,另外一個男孩對我說的:“春天的花是冬天的夢。”
我知道他會是一個努力奮鬥,卻還夠不到大有作為的男人。他有一種看不懂自己,也看不到生活本質的可愛。但是他打動了我,我想跟著他看似努力而不得要義地過一輩子。
我們順利地相知、相戀,最後結婚、生子……
我時常幻想一些不著邊際的意外,關於死亡和婚姻。
我曾無數次幻想過他出軌的情景,我要訂好一張去歐洲的機票,不告訴任何人,失蹤整整一個星期。我要在吃著法式早餐,逛著奢侈品店的時候狠狠報複他的不忠。我要讓他心懷愧疚,背負全世界的指責卻怎麼也找不到我,我要打破他一切想要解釋或道歉的意圖和機會。我總是這樣想,從和他開始戀愛時便一直在謀劃這個故事,每一次在腦海裏重溫,都會補充或修改更多情節。準備了十幾年的劇本,終於能上演了,可是我什麼也沒做。
我清楚知道,我的“失蹤”過後,需要花更多的精力來善後。我的失蹤隻會讓那對與我幻想錯位的父母擔心。你隻要一天不回複家長群,他們就會拿你當“海龜生蛋”的生動案例宣傳。公司還有一個文本沒做,還有和甲方的會議沒開……想逃脫的計劃連一分鐘都沒法實施。
因為我長大了,因為我是個上有老、下有小,每天還有一堆工作等著去解決的懂事的中年職業女性。
那天晚上,我開車一路前行,從我拿到駕照以來,從來沒有獨自一個人開過那麼長的路。越開越偏,直到一條空無一人的寂道。我把音樂開到最大聲,看著車前窗黑漆漆一片,就像那天跟在他身後去看流星雨時一樣。心口的那團氣慢慢往上浮。我抱著方向盤痛哭。
表哥給我打電話,問我怎麼樣,我哽咽著說不出話。
我怎麼樣?我不好,我覺得委屈,覺得難受。我覺得自己變了,是誰把我的“有趣”耗盡了?這些年來,我都對自己做了些什麼?
表哥聽著我語無倫次的哭訴,沒多久,他的車開了過來。我們倆坐在他車裏沉默地抽著煙。後來他問我:“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寫過一個咖啡館的故事?”
我的記憶力不允許我忘記。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寫的是在一個小鎮上,所有的人都是啞巴,他們每天都靠著簡單的手語來交流,維係日常生活。每個人內心都很孤獨。後來有個女孩開了一家咖啡甜品店,讓人們在店裏用書信訴說自己的故事。每天由客人評選出一個最好的故事,獲獎者可以做第二天的店主,決定那天故事的主題。
在我生活支離破碎的時候,表哥告訴我,他有個朋友要開那樣一個店。我忘了當時怎麼回應了這個消息。大概覺得他在開玩笑。
我去看了那個女人。雖然我知道這樣的行為沒任何意義,但是我就是想看看,看看能讓他重新墜入愛河,再次露出20歲時笑容的女人長什麼樣。
我和他撒謊說周末要出差,和同事借了一輛車,在家門口等著他,一路跟著他,看著他把女兒送去補習班,看著他出來……我以為他會先去理發店剪個頭或刮個胡子,或者去花店買一束玫瑰什麼的,然後去一個已經訂好位的高檔餐廳,可他什麼都沒做,他把車停在一家快捷酒店門口,熟門熟路開了房上去了。我頓時覺得一陣反胃。中年男人的出軌原來是這樣俗氣而殘忍的。
酒店門口,很多女人來來往往,濃妝豔抹的半老徐娘,青春靚麗的年輕姑娘。我看著她們,任何一個都有可能是我丈夫的情人。我的心情在那些女人的臉上、身材上、估摸出的年齡上跌宕起伏。或許再多待一秒就能見到那個女人了,可是我受不了,開車走了。
遇到紅燈的時候,我突然在想:那個女人會有他迷戀的大長腿嗎?會有他喜歡的丹鳳眼嗎?這些疑問在綠燈亮起時被我徹底鄙夷。不重要了,不管一會兒爬上他床的是什麼樣的女人都不重要了。回憶起十幾年前他的樣子,當初在籃球場上英姿颯爽的男孩子,陪我看流星雨的男孩子已經變得那麼無趣,連他的出軌都這樣庸俗不堪。經過肯德基的時候,我給自己買了一個全家桶,坐在人流不息的店裏,一塊塊啃著、吃著,吮著冰冷的可樂。我已經十多年沒有吃過快餐了。我花了兩個小時把整個桶吃完,然後茫然地看著那些雞骨。一個人坐了很久,最後決定去父母的老房子看看。
一年前,父親安然辭世,他在退休後和母親兩人度過了一段各處旅行的愜意時光。安定後,在家重操舊業,筆耕不輟,繼續翻譯工作,他走的時候坐在陽台藤椅上,手裏還捧著那本在譯的書。母親怕觸景傷情,換了一間小房子獨居,原本的房子租給了表哥的一個朋友。
大約一個月前,我接到表哥的電話,說他的朋友大掃除時發現了一些父親的遺物,讓我抽空過去取。這件事一直進腦不上心,但那一天我突然想去踐約。
我提前給表哥的朋友打電話,沒想到他願意趕回來為我開門。
房子安然保持著原狀,父親的東西被裝在一個藍色透明的收容箱裏,都是一些手抄筆記、漢英小字典和譯本之類的雜物,被那個租客整理得很整齊。收容盒的角落疊放著一些證書、獎狀,打開才發現並非是父親的,榮譽證書上都是我的名字。從AMC8(美國數學邀請賽)競賽的獎到丘成桐數學獎,每一張都用透明文件保護袋罩著。我撫在手裏,有些感慨,十五歲以後便再無一張獎狀了。興許父親對我的成長多少有些遺憾吧!箱子裏大約有十幾本謄抄本,其中一本格外認真被護在一個皮革書套裏,我打開時,幾張夾在書頁裏的紙落了下來。似曾相識的字跡,圓潤稚嫩,我驚了一跳,像是我自己的字。我一看發現是我當初寫給心理醫生的那篇日記,連那幾幅畫也都在。相比之前那些榮譽證書,這幾張紙被折成豆腐幹大小,打開後也是皺巴巴的,可能是因為一直被塞在筆記本裏的緣故。沒想到父親一直保存著。而另一張附在日記後的紙是一張診斷書。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藍黑的鋼筆字清清楚楚寫著醫生對我“編故事”的診斷和分析。“建議隨訪”四個字下還用筆著重劃了兩橫。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像是做了一個二十多年的夢猛然驚醒。我看著那個小藍箱,腦袋條件反射計算出它的體積,那麼小小一個矩形匣子卻承載了無法匹配的重量。這些年我自以為是的自由原來全都是在父母溫柔的庇護裏才得以生存的。我覺得嗓子口鹹得很,有股血腥,喊不了也咳不出。
我翻開譯本,上麵有父親的簡介和照片,那照片是我先生為他拍的。那是很多年前一個大年初一,父親穿著“培羅蒙”裁縫師定製的全毛西裝,他們那代人對羊毛成分有極強的執著,那是他結婚時母親送他的,父親對這套西裝的重視程度從它嶄新的紋理便可見。他對著鏡頭,露著老學究睿智而寬宥的笑容,我也跟著笑,笑著笑著不由勾出種種懷念。這麼一個可愛的老頭怎麼就走了?
這個狡猾的老家夥,實際上早看透我的一切小伎倆,這三十多年的人生裏,我頭一次質疑自己的聰明。
從房間出來,何先生在客廳看電視。桌上放著一些咖啡和甜點,他說那是他新店的試品。我自然而然坐下吃起來。Espresso(濃縮咖啡)很苦,咖啡布丁也苦,但是我喜歡,或許烤雞翅是真的不合適我吧!何先生淡然自若看他的棒球賽,解說員激揚的嗓音回蕩在房間裏。他像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局外人,又像一個洞悉一切的高僧。我不需要解釋,他也不會探究。那天下午,我取消了女兒的課後補習課,帶她去看了我母親,或許那些關於“引力波”“十一維空間”的問題,她們倆可以有共同話題。
何先生的咖啡館開張,給我寄了邀請函。我帶著女兒過去捧場。我問他:如果有人來寫故事,打算怎麼處理?一個個去治愈他們嗎?
他笑起來,說不管什麼專家、博士,再聰明能幹的人也沒有能力可以醫治另一人的痛苦。
我深以為然。生活的真相不總是那樣美好,隻有你相信了,它才會好。
他問我最近怎麼樣,我笑笑:“就這樣。”
他笑著說那樣就很好!然後抱著我女兒跑到咖啡機前,一大一小玩鬧著擺弄機器,將擱到我麵前,對我說:“請你喝。這杯叫‘隨心所欲’。”我卻之不恭,味道啊,也真是太隨心所欲了。我當下強烈地向他建議:“你必須得請個專業的咖啡師!”他笑著稱好。
陽光照過來,連細微的灰塵都閃閃發光。曾經以為細若塵埃的人生可以得心應手,然而再平淡純樸的生活也需要強大的意誌力,世上沒有毫無意義的人生,隻是老天隻負責給予,不負責解釋。
周迅沙啞的聲音縈繞在耳邊:
有些遺憾,是種圓滿
有些祝福,我對自己說
願你活成最美好的樣子
屬於你的樣子
英語裏“天賦”譯作gift,有“禮物”的意思,既得之,則惜之。
生活有時候很糟糕,但你要相信自己可以扛過去!你要相信你會扛得很好!幸福是可積函數,有限的間斷點不會影響它的積累……
一杯馥芮白
信讀到一半的時候,晰姐回來了,她撣著袖口的貓毛,身上有淡淡的薄荷味。她視線並無驚訝地落到我手中的信上。不消多時,有客人點單,她便去做咖啡了。
我問她:看完了嗎?她“嗯”了一聲,輕壓著咖啡粉,精神都在雙手上。她看字很快,一目十行,心算也很厲害,做任何事都透著麻利幹練,感覺得出是個很聰明的人,就像馥芮白一樣。
我的心像被一隻錨重擊了一下,某個內臟有四濺的內出血。那麼溫暖的信,我的關注點卻隻在狹隘的一角。晰姐見我楞柯柯不動,抬眸過來,眼睛覷著,濃密的睫毛圍繞著晶亮的眼睛,像是等待我的提問。
我有問題嗎?我確實有,我聽到自己慌亂短促的喘息聲,腦袋裏的思緒晃動不定,引發陣陣眩暈。可她不是我該問的人,她不是!我很清楚。
馥芮白的信,讓我以為早已在體內死去的祈語卿蠻橫抽搐了一下,就這一下,好不容易長好的皮膚陣陣裂痛。
我抬起手,又垂下去,開口時,聲音尖細得自己都不認識,“晰姐,你說校園欺淩……你說馥芮白為什麼可以不受校園欺淩的影響?”
沒等她回答,我急切地補充:“你小時候有沒有被同學欺負過?如果……如果你被欺負會怎麼辦?”
她握著一個小銀盅在咖啡上做出一片片密葉形狀的拉花,“和馥芮白一樣反擊回去吧!”果敢而幹脆地回答我,聲音像鐘杵敲在我的耳膜上。
反擊回去!反擊回去!這句話回力球一樣一下下打著我腦袋。多麼自信而從容的回答!我嘴裏像吞了一塊酸梅,從舌苔酸到天靈蓋。憑什麼那麼輕巧而隨意地說出這樣的話?長得好看又聰明跳級的女孩才有反擊回去的權利。父親嗜賭成性,母親離家出走,自己滿臉粉刺,成績吊車尾的陰鬱女孩拿什麼反抗?老師、同學、父母……誰會為你的反抗買單?信封上那隻圓規嘲諷而驕傲地盯著我。都是我的錯嗎?不抵抗回去是我的錯?
我看著卡布奇諾裏的拉花,雪白的花蕊朵朵融彙起來,泛出珍珠白的光芒。我倏然看到當年一張張猥瑣嘲諷的臉從咖啡裏現出笑來,渾身的刺痛席卷而來,真想破壞它啊!濃鬱的奶香浮在空氣裏,晰姐圓潤飽滿的粉色指甲蓋飄浮在我眼前,那手白皙、纖長,我急促地喘息著,身體負荷不住似的驀然向前傾去,胳膊猛然向她狠撞過去。刹那間,整杯滾燙的卡布奇諾傾倒出來,完美的拉花被翻得一塌糊塗。她意外而受痛地發出低吟,回頭吃驚地看著我,漆黑的瞳孔微微擴大。
“對不起!”我迅速道歉。看到她的雙手被燙紅了一片,我確實感到抱歉。可是一股熱浪同時從心瓣擴散到每個毛孔裏,又從毛孔回溯到心臟,看見她的狼狽,緊繃的神經瞬間鬆弛,那感覺甚是痛快。我緊緊咬著唇怕自己笑出來。
客人聽到動靜跑過來問情況。我這才發現原來客人是笑哥。他錯愕地看著地上一片狼藉,問道:“怎麼回事?”
晰姐沒說話。他便把谘詢的目光投向我。我站在原地無法動彈。那痛快勁兒一下就過去了,雙手濡滿汗水。
“沒事。”晰姐收回了目光,擦拭著雙手,依舊冷淡而沒有波瀾的聲音,“我重做一杯。”
笑哥疑惑的眼神在我們倆之間徘徊了幾圈。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說不了。眼皮血管陣陣脈動。我真的很抱歉,可是我卻是故意的!
魔鏡真傻,如果它逢迎皇後是最美的女人,白雪公主不會遇難,它也不會被打碎。
假裝一下有什麼關係?我被媽媽拋棄,大作家被讀者拋棄……這世界不就是如此?不努力就不會討人喜歡。大家說我愛笑,因為大家都喜歡愛笑的女孩呀。
如果不照著大家喜歡的樣子去做,他們就會把你剔除出去,像小時候一樣。
——祈語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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