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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 堅 強

我不知道那位經曆喪母之痛的姑娘是否還會再來,我甚至不知道她長相如何,芳齡幾許。不知道我為她準備的“藥引”能否有機會給到她, 春色還是一樣迷人,客人還是一樣踴躍。

或許每個人對於悲痛的處理方式不同。一些人需要釋放,他們會找至親好友,一遍遍發泄心中抑鬱。在旁人的關心勸慰裏,讓傷痛漸漸磨得不再新鮮、不再冒血,也使自己習慣;也有一些人,他們像驕傲的貓,隻想在洞穴裏自己舔舐傷口,不願分享,也受不住別人的噓寒問暖,用自己的堅強去壓製疼痛,有人同情,他們的驕傲便要崩潰。

那位署名“麗君”的女孩屬於哪一類呢?

日子在春風裏飄揚輕蕩,那日下午,服務生小漁興衝衝跑來,向我邊使眼色邊壓嗓悄聲:“來了!她來了!十點鐘方向。”對於小漁的認人功夫,我不疑有他。向左斜方望去,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女孩正靠窗煢煢獨坐,上身一件灰色布襯衣,下配一條洗白的牛仔褲,稀發懶梳,眼睛浮腫,麵色憔悴。而她身旁的椅子上正格格不入放著一隻驢牌NEVERFULL(意為:永遠裝不滿)經典款。我用這一眼便確定了是她。

小漁按照我的吩咐把一塊蛋糕送至她桌前。她的錯愕是可想而知的。

“這是我們今天的特色點心,希望你喜歡。”

女孩紅腫的眼睛裏湧出一絲波動,低頭看了眼蛋糕。

“這個也是給你的。”小漁從口袋裏摸出一個用紅絲帶綁住的紙卷,小心翼翼擱到她輕縮回去的肘邊,然後回身離開。

回到吧台,小漁向我使了個“不辱使命”的討誇眼神,我給了她一個肯定的微笑。

女孩看著芳香誘人的紅絲絨蛋糕,發了好一會兒怔,她的警惕和疑惑是需要一些時間來消除的。在這段時間裏,我不打算打攪她。

良久以後,她終於抽開蝴蝶結,緩緩翻開了卷成一團的那封信。

麗君:

你好!

非常冒昧給你寫下這封信。我並不認識你,就像你也不知道在信紙另一端的我是誰一樣。如果你感到莫名其妙,我完全理解,就當我是個愛管閑事又沒人搭理的瘋老漢吧!一個想和你說說貼己話的瘋老漢。

一周前,店主給我看了你的信,他說如果有空,讓我給你回一封信。我很難過,為你母親的過世難過,也很糾結,因為我是一個不大會說話的老男人,更不要提文縐縐地寫信了,瓜兮兮想了半日也不曉得從哪裏寫起好,而且我也糾結是否合適把自己的經曆分享給一個沒見過麵的陌生人。

最後你的信還是讓我放開了這些顧慮。

讀了你的信,我哭了。

失去親人的難過勁子哪裏有法子講得出來?我也不會和你說啥子“時間會衝淡一切”這些沒有用的廢話。

麗君,大叔隻想告訴你一句話:把垃圾倒了吧!

因為隻有這件事是你能為自己做的,也該你親自去完成。

你說得對,這個世界啊,有時很冷漠,你曆經很多不幸,但它也不會因為這樣就多補償你一些、多諒解你一些。但是妹崽,別比慘,沒有誰比誰更慘,也許看上去風光無限的人,他們也有自己難受得要命的事情。隻要消化好自己的生活,讓自己重新站起來,好好活著就是天大的事兒。

你還年輕,人生道路上還有好多的精彩在等著你,你消沉的時間越長,你辜負的人生也就越長。

如果你今年二十五六歲的話,我的娃兒也應該和你一般大了。隻是很可惜,我沒能像你媽媽那樣看著自己的女兒長大。

一周前的5月12日,是我妻子和女兒離開我的第十一個年頭了。

我來自四川,家住四川省阿壩州汶川縣映秀鎮。

那場全國人民都再熟悉不過的浩劫,它奪走的近七萬條生命裏,也包括我的妻子和女兒。

十一年了,我常常忘記自己是怎麼在沒有她們的人世間獨自生存了這麼久的,回過頭已經跨過來了。

悲劇發生的時候,我在上海參加糕點師培訓。我的家園、我的親人朋友,還有我四十多年的全部東西都在那短短幾分鐘裏就全部沒有了。

地震發生幾小時前,我妻子還在短信裏提醒我,回家的時候帶兩塊豆腐。還有我的女兒,過幾天就是她十五歲的生日,我提前給她做了她最喜歡的紅絲絨蛋糕……一切都和普通的日子沒啥子兩樣,我的眼皮沒有跳,皇曆上也沒寫著“大凶”,下午兩點多,我在火車上打瞌睡。

我和我妻子是讀書時認識的,我當時是個一窮二白的渾小子, 可她不顧父母、親戚反對,還是嫁給了我。典型的川妹子!我是何等幸運,能和她那樣美麗善良又固執得要死的傻姑娘在一起啊!我們倆領證的時候,我就下定決心,這輩子必須好好對她,把自己有的都給她。

可是當我接到噩耗的時候,我後悔娶她了。我們沒有辦婚禮,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一直沒有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讓她安心,沒給她買過什麼貴重禮物,她也從來沒有戴過鑽戒。近二十年的婚姻裏,沒有讓她過上一天好日子。如果不是因為和我結婚,嫁到我的家鄉,她可能就不會……這些都是我事後無可避免要想的。

雖然我還活著,因為工作逃過一劫,可我不知道自己活著還有啥意義,我不想做任何事,工作、吃飯、睡覺、思念、悲傷……我一件事都不想做。

那時候一些念頭一直頑固地盤旋在我腦海裏頭:我總是在想她們走的時候痛不痛苦。看到那些死裏逃生的人,看到他們一臉慶幸地說自己如何劫後餘生,我會嫉妒、會憎恨。我會想如果那天我也在,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我的小女兒非常早慧懂事,完完全全遺傳了我妻子,讀書從不讓我操心。我當初問她將來想考縣裏哪所學校,她說她要考到上海,因為這樣子妻子就能帶她來找我,我們一家三口就能每天都在一起了。每次想起,我都忍不住掉眼淚。誰也不曉得明天會發生什麼。

麗君,以前有句老話說:隻有等到失去了,才知道追悔莫及。但當意外發生,遺憾和來不及是從來無法避免的。我們都以為有來日方長,因為我們把他們的愛當成日常,而日常才是生命的主旋律。

事故過後,我開始沉迷喝酒,天天啥子事情也不想做,靠著一點點積蓄和撫恤金過活。朋友讓我去看看心理醫生,我把他們都罵跑了。

這樣過了幾年光景,有一天晚上,我夢見了我的女兒。在夢裏,我拚盡全力跑向她,想去抱抱她。可無論我怎麼跑,她始終離我很遠,我扯破喉嚨喊她,她也不走近我,隻是默默地看著我哭。

經過那場夢,我終於走進了心理谘詢師的辦公室。

醫生問我:“如果真的存在一條可以馬上忘記她們而不悲傷的路,你願意走嗎?”

如果這個問題,現在我問你,你會說願意嗎?

我不願意!

生離死別是很痛苦的,但這份痛是我和她們唯一的聯係了。我不願意用啥捷徑去那樣輕鬆地放下她們。難過是被允許的,沒有誰有資格讓你停止悲傷。可世界還是在轉動的,請你也原諒它的理智。我曾經用憤怒代替悲傷,恨身邊的一切。而這隻會讓你更難受。

這是我十一年以來第一次這樣完整把這段往事講給一個人聽。哪怕是我當年麵對心理醫生時,我都沒能完全剖開心事。可能有些東西,需要等待。

娃兒,逝者已逝,但我們還活著。愛是我們在這個並不完美的世界裏生存下來的唯一理由。她們走了,但我們對她們的愛一直在。她們走了,但生命中的垃圾還得我們自己倒!我並不是告訴你世界對你的悲傷有多不理不睬,而是希望你明白,是這些不得不還由你完成的事情在幫助你回來。悲傷總是會把我們拖進深淵,而岸上的芝麻綠豆、雞毛蒜皮一直沒有放棄過你,它們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抓著你!每個人都不易,請你一步步走下去,像小時候在媽媽的注視下蹣跚學步一般,這一次,需要你自己來。如果你願意相信,我想你媽媽或許依然在注視著你。

隻要你想著媽媽,她便永遠還在。

你在信上說,你曾為了買包而沒能用獎金孝敬媽媽,所以心感愧疚。我要告訴你,父母從來不奢求兒女的補償。為人父母唯一的願望便是能看著孩子健康快樂地成長了。

你的媽媽,是一個偉大的媽媽,她沒有讓你隨波逐流,回到家鄉重複她的人生。她很愛你,並且又那麼了解你,這大約就是母女吧!你們哪怕隔著萬水千山,可她依然知道自己的女兒想要的是什麼,所以,她從來不強迫你,也不阻撓你,在力所能及的範圍裏給你最大的選擇空間。

你看到了媽媽為你受委屈的許多地方,但我作為一個父親,我相信你媽媽一定也在你並沒有看到的地方,一直在默默為你而驕傲!為你的獨立、你的成長、你擺脫束縛的勇敢而無比驕傲!

幾天前,我的一位同事,她是個和你年齡相仿的女孩,送給我一張簡報,報告裏刊登著一隻白色的大豬。它叫“豬堅強”,汶川地震時被埋在廢墟下36天,最後被成都某飛行學院戰士拯救。簡報上說它現在已經12歲了,在建川博物館仍堅強地活著。

心理醫生對我說:“當有親人去世時,我們總期望能有解釋,但有時候它並沒有答案。”

所以,把垃圾倒了吧!好好整理自己的生活。堅強起來,重新做回那個讓媽媽驕傲的女兒!我相信有很多人都在等著你!

在你麵前的這塊紅絲絨蛋糕名叫“甜蜜蜜”,和鄧麗君的那首歌一樣。

蛋糕是我親手做的。在我妻女離開我之後第七年,我考出了糕點師資格證,現在在箋做糕點師,每一天都過得非常充實,大家都叫我“老楊”。紅絲絨蛋糕是我女兒的最愛,希望你能喜歡。

娃兒,請接納悲痛,重新生活!

一個絮絮叨叨的老頭

2019年5月

那姑娘抽搐的背脊讓我知道老楊的信觸及了她的悲傷。

不知是誰把店裏的音樂換成《跟著你到天邊》,微悵而悠然的歌聲盈滿了香氣四溢的咖啡館。

姑娘慢步走來,雙眸還落在那封信上,“我能見見楊師傅嗎?”語氣膽怯又執著。

我有些矛盾。老楊不善辭令,起初又是擔心自己詞不達意,又是顧慮字寫得醜,幾番推辭,最後還是拜托小漁代筆,他口述,才願意寫下這封信。他一早便和我立下條件,信可以寫,但絕不見麵。

女孩看著我,眼睛紅透,卻有一份沉澱後的堅韌。

我打個擦邊球,將她領入“閑人止步”的區域, 輕輕拉開烘焙室的門簾,說道:“楊師傅正在裏麵工作。”

姑娘心領神會,隻在我鼓舞的目光下向前走了一步,歪頭窺看,不去打攪他。但見裏麵一個穿著白色製服的背影正在忙碌著。一小撮光順著門簾的小縫隙溜進去,打在老楊的後腦勺,幾縷灰白的頭發格外醒目,汗水慢慢從帽簷下滲出。他一個人在幾平方米的空間裏忙碌著,雙手幹淨而粗糲,後脊寬闊卻佝僂,頭發茂密但漸白。這個角度看不到老楊的臉,看不到他額頭上那被歲月刻下的深痕,也看不到他的心,不知道那裏藏了多少悲傷。而他靈巧勞作的雙手,卻一清二楚,在燈光下,他低著頭,右手握住裝滿奶油的裱花袋,正在一個八寸蛋糕上裱著花。

姑娘輕輕鬆開了撩起門簾的手,背過身,像似在努力喘氣。

我沒追問,隔了一會兒才問她有沒有事。

她的肩膀因用力搖頭而顫抖,徐徐轉過身來,彎月般的眼睛裏盈著水色,鼻子紅了。她用手背揩了下淚,對我說:“我想回家去看看我爸爸。”

“嗯,你爸爸見到你一定很高興!” 我也像受了她感情的感染似的笑了起來。

麗君走了,帶著豬堅強的照片,買了兩塊紅絲絨蛋糕,也帶走了老楊的那封信,留下溫暖的歌聲在春末的玻璃房裏回蕩:

昨天的身影在眼前

昨天的歡笑響耳邊

無聲的歲月飄然去

心中的溫情永不減

“她走了?”耳邊這個低冷的聲音屬於江灼晰。這個不苟言笑的咖啡師鮮有關心他人的時候。她穿著黑色製服,削肩長頸,留一頭烏黑如墨的短發,渾身上下隻有一張臉自由地露在空氣裏。消瘦的瓜子臉上深邃的五官都是清冷的。果然,她手裏捏著一張積分卡道:“忘拿了!那個客人。”

“收起來吧,她應該不會再來了。”我回答,順手拿了她剛調好的一杯卡布奇諾,還沒喝上一口,又被她收了回去,聲音依舊冰冷:“這是給客人的,何醫生!”

曾經我以為煩惱是灑了咖啡的意外,是一路紅燈的擱淺,是加班深夜的疲憊,而當冰冷的聽診儀落在巨大如鼓的肚子上,當醫生冷靜地說出殘酷的真相,我才知道灑了的咖啡和擱淺的紅燈是大疼痛裏的小確幸,如果往後餘生天天加班能換醫生收回那些話就好了。

每個小孩都是天使,有些天使卻在隕落的時候撞斷了翅膀。每100個胎兒裏就會有2個畸形兒,但誰又會想到自己會成為那個2%呢?

——企鵝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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