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關於我的故事,為了提綱挈領,我將略去繁瑣前情,直接躍到2019年那個春天開始說起!
三月末的上海,嫩枝從隆冬的寒冷裏被春日逼出綠芽來,芳草葳蕤,花團錦簇,一片柳絮飄飄的愚園路上新開了一家咖啡館,一家奇怪的咖啡館。
首先是它選址奇怪。店家周圍既沒有摩天蓋日的辦公樓,也沒有十裏洋場的繁華景象,卻是被一個開放式的菜場包圍,街上充溢著小販攤位的煙燥葷氣;正門恰遇一所創建悠久的綜合醫院,時常伴有救護車呼嘯進出。
其次奇怪在咖啡館的經營模式。咖啡館門口支著的小黑板上寫著兩行字:
何必在打烊前急著奔向出口?
我有咖啡,你有故事嗎?
原來這是一家可以寫信的咖啡館。如果遇上店裏促銷,寫信的顧客還會得到免費咖啡或甜點。
起初不論路人還是街坊,都為這家不挑風水的新店的前景感到擔憂。咖啡館沉寂了數月,終於有獵奇心強的年輕人開了頭陣。對他們而言,沒有什麼比這樣特立獨行的地方更合適登上朋友圈的了。先是學生黨,然後是三兩閨蜜,再是年輕的上班族…… 因為寫出的心事時常還會收到回信,如此口口相傳,不多時,咖啡館的生意漸漸有了起色。
咖啡館采用北歐風格的裝潢,外牆紅瓦上鑲一塊小竹牌,用小楷寫著一個“箋”字。室內以淺色為主。店麵不足20平方米,雖然麵積不大,倒也是“螺螄殼裏做道場”,臨牆一張原木長桌後設有三個麵窗座位,吧台正對的牆上掛著幾幅風景照,有霞光萬斛的日出,也有霽色催雲的晚霞。店門口放著一個傘架,晴天時,傘架上會放一株鮮花,玫瑰、鳶尾、桔梗,每日不同。
店裏有四名工作人員:一個操著四川口音的糕點師,一個精明幹練的女咖啡師,兩個服務生,一個全職,一個兼職。
你問我為什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忘了自我介紹,我叫何遇,是這家叫“箋”的咖啡館的店主。
我想您大概不關心我們的當季飲品,也不在乎此刻是猴年馬月,那麼直奔主題,來說說客人是如何分享心事的吧!
本店準備了各式紙筆、信封。無論男女老少,都可保留隱私,匿名或用筆名寫下心事,投入吧台上的木色信箱。信箱旁設有一個回信籃,部分心事書寫者會得到店員或我的回信。
咖啡館已經開了有一陣子了,前期的投入還沒掙回一成。你好奇我為什麼要開這樣一家咖啡館?
這個嘛,請容我再保密一陣吧!
我不常駐店裏,但會在打烊後過來核一下賬,檢查一下第二天的食材、設備安全和衛生等問題。比如今晚,來箋的時候,員工都下班了,店裏隻留一盞橘色留夜燈。遠遠望去,咖啡館宛如矗守在深藍夜空下的一抹人間暖色。
我給自己泡一杯咖啡,坐在窗前,翻看白天那些客人的信。和平時一樣,大多數信都是一些年輕人“求而不得”的煩惱。正應了那句話:青春之美好,隻有當事人才對此後知後覺。
然而今天的信讓我有了額外的收獲。在那些粉紅色的、以夢為馬的煩惱裏,我第一次看到了特例,咖啡未啜一口,我已經毫無困意。
淚痕暈染信紙,娟秀卻越寫越潦草的字跡宣告著寫信人的情緒是多麼激烈。
你好!
我不知道讀到這封信的你是誰,就像你不知道我是誰一樣。或許你可以稱我麗君,這當然不是我的真名,是一個我母親非常喜歡的台灣歌星的名字。
此刻我異常悲痛,我的母親上周病逝了。
聽說今天寫心事的客人可以免費獲得一份當日甜點,我寫下這封信,當然不是為了用任何與我母親有關的回憶來換取貴店的一份小便宜。隻是在這樣一個陽光燦爛的春日,我在貴店喝著苦得恰到好處的卡布奇諾,無法控製內心逆流成河的悲傷,隻想將這份悲傷寄於信紙,宣泄我如今柔弱無能的傷心。
那天晚上,我正把兩包生活垃圾分類後使勁塞入一個大袋子裏,預備明早出門扔了,電話突然響了。不知道你相不相信預感,我一向害怕不恰當時間來的電話。當時我看了掛鐘,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我懷著惴惴的心情接起電話,電話裏隻有哽咽聲,但我知道那是父親的聲音。除了父母,沒有人會打我的座機。恐懼,在寂夜裏蔓延擴散……然後是爸爸熟悉而哀傷的聲音:“娃兒,回來一趟吧!”
一個電話讓我的世界天崩地裂了。我掛了電話,恍恍惚惚收拾了一些東西就往火車站跑。幾個小時前,我還在公司裏和同事們哀悼巴黎聖母院的消亡,而我的母親卻在生死線上搖晃。暗夜冷峭,此刻的一切仿佛是一個夢。
一路上,想的盡是我和母親的往事,卻想不起來最後一次和母親通電話是何時了。
父親告訴我,母親已經病了很久了,可她不想讓我擔心,所以一直沒有告訴我。
不知道從何時起,我開始對於家裏的電話不耐煩。對於“吃了沒?”“睡了沒?”“衣服夠不夠穿?”這些陳詞濫調疲於回答。狡猾地以工作為理由推掉了父母的視頻要求,因為我厭煩了一直對著手機屏幕裏的半張大臉,因為我寧可看綜藝節目,也不願意浪費時間回答他們無聊的問題。因為我總是以為陪伴他們的時間還長……
母親賢惠溫和,而我從小倔強任性,現在才明白,我的任性都是被母親慣大的,從小到大,她什麼都順著我。
考大學的時候,家人建議我考師範類,以後畢業當個老師,我卻偏要學金融,最後是母親縱容了我。
就業的時候,家人讓我回家謀個鐵飯碗,常伴父母身邊,我卻偏要選擇在上海闖蕩,獨立自主,最後是母親縱容了我。
適婚的年紀,家人又規勸我抓緊找個門當戶對的人結婚,讓父母早日含飴弄孫,可我又叛逆地不願接受那種包辦式的相親,最後又是母親縱容了我。
她總是溫和地笑著對別人說:“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如果遇上親朋好友再規勸,她也隻是笑而不語。一直以來,母親用自己的堅強保護著我的自由,給我足夠寬廣的天空讓我飛翔。我飛得那樣遠、那樣遠,卻忘記了回歸,因為我一直以為來日方長。
我從來不知道每次和我通電話時,母親祈盼而渴望的眼神;我不知道每次回家前,母親掰算著日子,提前一周就把我房間的東西安放得妥妥帖帖。我不知道她多渴望這短暫的和我相處的時光,而我每次回家卻隻盯著手機。
她怕限製我的快樂、打攪我的生活,始終小心翼翼地愛護著我。可我卻一直依賴著她的愛在慢慢疏離她。在本可以回家的長假,我選擇去顧村公園看櫻花、去大寧公園看鬱金香,忘記了家鄉倚石傲然的迎客鬆;當發了獎金後,我猶豫再三,仍舊決定買那隻朝思暮想的LV(路易威登),而不是回家孝敬父母,我總覺得孝順的時候還有很多,沒想到會這樣突然……
媽,你怎麼可以走得這樣決絕?為什麼連一聲“再見”都不等我和你說?
這兩天,那晚的電話聲一直縈繞在我夢魘裏,像一條鞭子,一次次抽在我腦袋上。馬爾克斯似乎說過,父母是擱在我們和死亡之間的一張軟墊,把你擋了一下,父母如果不在了,你就直接坐在死亡上了。
從家鄉回來那日,天色陰沉如晦,打開家門,我看到那日棄在門旁的那袋垃圾還在,我自負地以為悲劇會讓世界寬容我,可世界連一袋垃圾都不會為我清理。我沒有了媽媽,但垃圾還得自己扔。
我提著垃圾,走在幽靜的小區裏,胸口一陣陣發悶,一股熱氣從脖頸直漲入腦門,痛得我喘不過氣,感覺自己每一秒都有可能暈厥過去。可是我沒有,我仍然清醒地感知著每一秒的痛苦,被守在垃圾桶旁的居委會阿姨勒令將垃圾分類。就如現在,我坐在咖啡館裏,看著周圍談笑風生的姑娘們,卻沒有一個人知道我這樣一個看著健康完好的人,心已經碎了。
媽,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如果可以,我多想用自己的壽命來換取你留下的時間。可是我做不到。
我的世界沒了你,以後誰問我吃了沒?誰關心我有沒有穿秋褲?誰來催我找男朋友?
媽,我愛你!可惜對你說得太遲了。
麗君
信上透出的哀傷化入窗外幽暗的夜色裏。隨著年紀漸長,這種“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悲傷會跟自然規律一般降臨。咖啡涼了,比這長夜更冰冷的大概是這個女孩的心。
第二天,我被一陣金屬發出的“鐺鐺”的開門聲吵醒,糕點師楊師傅每天是第一個到店裏的人,他顯然沒想到會有人比他還早,我們互相震愕了一番,看清彼此後,才露出略顯尷尬的笑容。
我揉了揉睡塌的頭發,恍惚望了眼周圍,晨曦已經透窗進來。這時才頓感後脊傳來一陣酸痛,看來我對睡覺地點真是越來越不挑剔了。
楊師傅一番好意,特地為我準備了早餐。
“順利嗎?”我問。
我和老楊認識快五年了,我們的相遇和我之前的職業有關。
他原先是一家麵包店的員工,後因那家店生意不景氣而失業,正逢我決意開咖啡館,所以我倆一拍即合。他每年五月會請一周的長假回老家探親,今天正逢他從四川回來的第一天。
老楊給了我一個很足量的“嗯”。他每次探親回來總會有一段時間陷入低落的情緒中。過兩周便會漸漸恢複。
陽光照著飛揚的塵埃顆粒,又聖潔又世俗。
我的眼角帶到昨晚的那封信,此刻它正安靜地躺在一杯霧氣騰騰的熱牛奶下,白晝的光芒掃去些許它留下的哀色。我不認識這個姑娘,我對她的人生一無所知,可我讀了她的心事,像是親自剖開了一道傷痕,而任由它鮮血淋漓。
何遇啊何遇,我不禁伸了個懶腰,看來半年梅妻鶴子的逍遙日子終要結束了。該是時候重拾舊業了。我捧起溫熱的牛奶喝了一口,看著老楊忙進忙出地烘焙著蛋糕,一個想法,一個或許是殘忍的想法在逐漸醞釀。
“老楊!”我清了清嗓門。以前我總稱呼他全名,直到我倆有了雇傭關係,發展出另一種關係後,我也開始跟著其他人一起喊他“老楊”了。
老楊停止揉麵的動作,抬頭看我,顯然是在等我的指示。他額頭上深深的“川”字在清晨的光裏無處遁形,而兩隻精明睿智的眼睛不服老地在宣告著五十歲男人的堅韌。
我舔了舔唇,對他說:“這封信,我希望你看一下。”
看到他脫下手套,狐疑地伸過來的手時,我矛盾了一下,或許我有些殘忍,我在期許用一道結痂的舊傷去安撫一道剛割破的新傷。
可是,已經十一年了,應該是時候了。
一隻母豬需要妊娠150天才能誕下一胎豬崽,一個孕媽需要280天才能孕育出一條新生命,而剝奪69227條生命卻隻要2分鐘。
生靈萬物在天地麵前是如此渺小,卻又如此堅韌。我成為鰥夫已經11個年頭了。何醫生說是時候了。我默然點頭。豬堅強已經13周歲了,豬猶如此,人何以堪?
——老楊
何遇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