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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偉慶

五步龍

初夏剛至,熱空氣才剛剛開始冒頭,大航山鄉就有人衣著活躍,小夥子穿短袖,姑娘穿連衣裙,真應了“二四八月亂穿衣”那句老話。李華強也活躍起來。他快到五十,身體不比年輕人,但他的思維隨著這個季節卻活躍非凡。他知道這個季節活躍的還有。五步龍想的是異性,他想的是五步龍。

大樹、女人、五步龍是大航山三寶,前兩者對他而言都不算什麼稀罕物。李華強有天生的經商頭腦,他就是瞄準大航山的大樹資源起家的。也是靠著發樹木的財鋪路,迅速地從衛生院副院長轉正了,前後不到兩年。至於大航山鄉的女人,有句話叫:“紅升的茶,芳湖的蝦,大航山的女人頂呱呱。”靈山秀水養出的女人個個都漂亮,這些年,城裏有工作來大航山鄉找媳婦的越發多了起來。李華強在有錢之後,也征服過幾個漂亮的大航山女人,這個他也沒成就感了。三寶中唯獨讓他渴望擁有的是五步龍,這個學名叫作尖吻蝮蛇的蛇類是大航山鄉的鎮鄉之寶,個頭大,總量多,毒液量非常大,藥用價值極高,市場行情相當走俏。他是個征服欲很強的人,也看到了五步龍身上巨大的商機,但他是個怕蛇的主,一看那白質黑章的“服飾”配以明顯上揚的吻部,透著冷豔、陰柔、高貴、驕傲,神聖不可侵犯,他腿肚子就轉筋。看著滿山的財寶而不能撿,那喪氣就甭提了。偏偏有個會捕蛇更能診治蛇傷的高手楊保山浪費一身本領,隻曉得捉幾條五步龍浸藥酒賣,幫人診治蛇傷隨便收點診療費,每年下來就掙個千把兩千塊還沾沾自喜。就他那智商,不窮一輩子才怪呢,李華強心中不止一遍恨恨地說。

晚飯後,一家人閑談,女兒說到了楊保山在家中又研製新藥的事,李華強心中怨氣愈發重了,但他還是口氣平淡地問女兒李桂芬:“你怎麼知道的?”

桂芬說:“成才告訴我的呀。”

“保山命好,生了個會讀書的兒子。”

一提到成才,桂芬腦海中立即走馬燈似的浮現出他那英俊挺拔的身影,和他在班級上經常被老師表揚的場景、回家班車上攥住她的那雙溫暖而又有力的大手,美得忍不住笑出了聲。當意識到自己失態時,她立馬把綻開的笑臉強行收住,可笑臉如同無意中打翻的茶杯,笑聲如同杯中水,你慌慌張張去扶的時候,杯可以重新穩住,水還是不可挽回地流出了。李華強目睹了女兒的窘相,呷口茶問道:“怎麼啦?”聲音淡得像他杯中的清茶。桂芬清了清嗓子回答:“沒事。”李華強撩起眼皮再次看向女兒,似乎眼神中“沒事”二字帶著問號這個尾巴在閃閃發光,咄咄逼人。這一眼,讓桂芬感覺就像黑夜裏閃電擊穿蒼穹,快準狠。她內心一陣慌亂,父親是醫院領導,什麼人沒見過?什麼心思他察覺不到?她就怕父親,尤其是他那雙眼睛。父親家裏家外都是單位,所有人都是他病號或下屬,難得露回笑臉。我這點心思他應該看透了吧?她這麼想著,臉紅就像露天裏燒菜籽稈的火苗,騰地一下子就躥了出來。

李華強在衛生院院長辦公室裏正往杯中倒水泡茶,門診值班醫生小李哐當一下把門推開,張口就喊:“院長,出事了!”

李華強手一哆嗦,開水差點倒到手上,他很不高興,說:“慌慌張張的,你是要死吧!怎麼回事啊?”

“對不起,院長。”小李一臉驚恐,頓了頓才說,“門診來了個病人,被蛇咬傷的。”

“什麼蛇咬的?”

“五步龍。”

“不是有血清嗎?”

“是有,可做了皮試,嚴重過敏。”

“沒試試脫敏注射?”

“氫化可的鬆沒了,沒有辦法脫敏注射。”

“看看你們幹的好事,藥沒了不馬上去采購啊,非要等著出事?”李華強火氣上來,劈頭蓋臉把小李數落一頓,小李被訓得身體一縮一縮的,像害了瘧疾的人習慣性地哆嗦。李華強一頓脾氣發了之後很快也鎮定下來,知道這個時候他必須是清醒的,一旦出現醫療事故死了人,引起群體性事件那可就是大麻煩了:“馬上清洗傷口,實行包紮。轉縣醫院太遠了,病人不一定扛得住,我們帶他去找楊保山。”

“找楊保山?我們正規醫院診不了,而去求一個土郎中,傳出去不被人笑話?本來就說我們比不過楊保山,這不正好印證?”

“是被笑話厲害,還是被處分厲害?你們這些個沒腦子的東西,別廢話,趕快!”

一行人趕到把兒嶺村楊保山家已是一小時之後的事了。楊保山仔細地查看患者的傷口,位於右腳踝關節部位,四個上下對應的牙痕又大又深,有明顯的腫脹現象,血流不止。患者疼得麵目扭曲,一頭冷汗。“看清楚是五步龍咬的嗎?”他問道,似乎要多方信息來印證他的判斷,在這方麵他極端認真細致,不容許出現任何一個環節的差錯。

“是的,當時我也一起,它咬了我男人跑得並不快,我看清了,是五步龍。”患者家屬接話說。

“嗯,這個症狀的確像被五步龍咬了。放心,不要緊張,越緊張人就會越難過。傷口也洗了,繃帶也紮了,醫院處理得很及時。時間也不算晚,沒事的,我一定給你治好。”楊保山對患者說完轉身走進臥室,在三門櫥裏拿出一上了鎖的紅漆盒子,取出腰間一串鑰匙,擇出其中一根黃銅色的小件麻利地打開掛鎖,小心翼翼地取出幾顆藥丸。“麻煩你倒杯水。”楊保山朝患者家屬說道,患者家屬連聲“誒誒”地答應著,倒了滿滿一杯遞到楊保山麵前。

“倒少一點,摻些冷水,莫慌。這麼燙,他怎麼喝藥?”

“哦,哦。我去摻點冷水。”

楊保山喂患者服下藥丸,再用水把另外的藥丸調成糊狀,敷在被咬的腳踝周圍。“馬上他就會不痛了,血也會慢慢止住。”他說。

“真的呀,那找您真找對了,要不是您,我家男人—”患者家屬激動地說道。

“是啊,是啊。”送患者來的一行人也連連附和。

“這是你們帶回去用的藥,每天兩次內外服用。兩粒口服,兩粒研碎照我剛才那樣敷在患處,不要堵住傷口就行,四天後就可痊愈。”楊保山從房裏又拿出藥丸對患者家屬吩咐著。

“真的,我現在覺得好多了。”幾分鐘後患者第一次開口說話,一圈人更是佩服楊保山醫術了得,再次交口稱讚。患者家屬付了醫藥費率一眾人千恩萬謝離開了。

李華強讓小李醫生隨眾人一起離開,他獨自留了下來,從口袋拿出一盒香煙抽出一支問楊保山要不,楊保山搖了搖頭。李華強點了火,深吸一口說:“保山,看來你這試藥是成功了,恭喜啊。”

“試藥,你怎麼知道?”楊保山一臉驚愕。

“把兒嶺就巴掌這麼點大,能有什麼秘密?”李華強口氣中透著不屑。

“都老方子了,我無非改良下,沒什麼值得恭喜的。”楊保山不冷不熱地回了一句。他這個人實誠,高興不高興臉上都帶招牌,像商店裏賣衣服,所有的衣服都明碼標價,貴賤一看便知,縱使你不懂衣服質量的好壞。他不大喜歡李華強這個人,平時一臉嚴肅樣子,好不容易有空說個話還像是質問下屬,好像非要突出他是把兒嶺村莊裏唯一一個吃公家飯的,又當了院長,別人都應該可勁地尊重他。擺譜也要分個場合吧,又不是在單位上,鄉裏鄉親的,何必啊?這麼想著說出的話自然就有點不鹹不淡。

“你的藥都這麼厲害了,還改良啊?不是因為玉堂的事吧?”李華強眼睛直盯著楊保山說。

“玉堂,誒誒,算是吧。說起來我還真覺得對不住他,要是我手藝再好一點,他那條胳膊也不會廢了。”楊保山立即轉變口氣自責地說道。

“玉堂還怪你不成?那是他送來得晚,不是你,他命都保不住,還談胳膊?”

“所以我才要不斷改良。一想到五步龍,我就覺得我不能光靠祖輩傳下的那點手藝吃飯了。畢竟大山裏醫療條件跟不上,五步龍又多,被蛇咬了,到我這來治是信任我啊,萬一醫死了人,我良心不安啊!”

李華強靜靜地聽著楊保山感慨,沉默了一會問道:“這些年你也診了不少被蛇咬傷的吧?”

“在我手上統共百把號人還是有的吧—你不會是怪我搶了醫院的生意吧?這我得說清楚,這可都是他們找來的,我從來不在外麵打廣告。”楊保山感覺李華強是在套他的話,好找茬,忙急著申辯。

“你看看,我這是誇你救死扶傷,造福於民啦,你還緊張了。”李華強故意責怪著。

“那是人家信任我,我這也是盡力而為,畢竟人命關天啦。”

“你做得好,我代表醫院感謝你,年底一定給你評個‘先進工作者’。”李華強繼續客氣著。

“我又不是你醫院正式職工,那哪成呢?”楊保山連連推辭。

“你是不是蛇醫?歸不歸我醫院管?”李華強盯著楊保山問。

“算是吧。”楊保山囁嚅著。

“這不就結了,我是院長,我說了算。醫院有事我先走了,回頭我們有空慢慢聊。”說完李華強搖手告辭而去,留下一頭霧水的楊保山獨自琢磨了半天,弄不清楚李華強今天為什麼態度如此之好。

楊保山在家診治病人的時候,成才和桂芬上山采蘑菇去了,錯過現場觀摩的機會。傍晚時才回到村子裏,桂芬挽留欲走的成才:“在我家吃飯,早上出門時,我爹就說了今天請你吃飯。”

“你爹為什麼要請我吃飯?”

“你常幫我補習功課,不應該嗎?”

“哦,”成才怯怯地答著,“我有點怕你爹。”

“怕我幹啥?我又不是五步龍。”李華強從堂屋裏聞聲出來笑著對成才說。他從楊保山家出來其實並沒再去醫院,而是一頭鑽進了楊玉堂的家,聊到半下午才回來。成才心想人怎能和五步龍相提並論,五步龍多毒啊,弄不好就要人命。如果人能狠毒到這分上那該有多可怕,一想到這,他內心不禁打了個寒戰。

“成才啊,聽說你學習成績非常好啊,總考前一二名,明年考個好大學是不成問題了。”進屋坐定後,李華強望著眼前帥氣的成才,由衷地誇讚著。

“桂芬成績和我一樣,也好。”成才被李華強一誇獎,有些受用,頓時覺得李華強沒那麼可怕了,更談不上像五步龍。

“我哪比得了你。”桂芬在旁插話。

“你這個孩子真不錯,還常幫我家小芬補習功課,挺實誠的。回頭小芬考上大學你立首功啦。”

“這孩子,像他爹,聰明。”桂芬媽把飯菜端上桌也補了一句。

“夾菜啊,當自己家裏。”李華強一改往日嚴肅,溫和地幫成才往碗裏添菜,“是啊,虎父無犬子,你爹聰明,你就不孬。看你爹就知道了,還自己在蛇藥上不斷地搞技術革新,不聰明,幹得了嗎?哎,你爹那蛇藥方子有沒有傳給你啊?”

“還沒呢,他說要等我大學畢業,有了工作之後再傳。”成才如實回答。

“真的?”李華強愣了一下,眼睛掃視了一下成才,感覺他不像說假話,立馬又恢複笑臉說,“那是,你現在還在讀書,保山做得對。不說這個了,吃菜,吃菜。”

雖說不像一開始那麼害怕,但成才也不是完全像在家裏那樣放鬆,他埋頭迅速地往嘴裏扒飯,李華強一家人問話時就“嗯嗯”兩聲,三下五除二,他吃完了起身告辭。

“這麼急?再坐會,成才。”桂芬放下碗說。

“不了,我得走了。”成才覺得不大自在,他想早點回去,要是李華強不在家,他是絕對不舍得這麼早就離開桂芬的。

“走啊,那回去跟你爹說聲,明天上午叫他去醫院一趟,我有事找他。”李華強對成才交代著。成才答應一聲,桂芬送到院外,眼神中有明顯的依依不舍。

從把兒嶺村到大航山鄉有四十多裏山路,楊保山一早就蹬著自行車往醫院趕。昨天他聽成才回家傳了口信,也沒多問成才一句。他知道李華強肯定沒和成才說更多的話,有的話成才也會一一告訴自己。叫我去幹嗎呢?有什麼事不能上家裏說,非要叫我到醫院來?昨天李華強對自己說的那些話又不禁在腦海中回響,他再次捋了一下,還是沒捋清個所以然。像個學生碰到一道難解的數學題,放在一旁期待過段時間會靈光乍現豁然開朗,孰料仍是個死扣,現在舊結未解,新結又來。楊保山路上就在這兩個問題間顛來倒去,迷迷瞪瞪就到了鄉衛生院。

上二樓到院長辦公室,楊保山禮貌地敲了敲門,待李華強說聲“進來”後推門而入。他看到辦公室裏李華強從聯邦椅上起身向他說“來了”就去泡茶,而在李華強的座椅對麵,楊玉堂紋絲不動地坐那。

“玉堂,你也在這啊?”楊保山客氣地向楊玉堂打著招呼,順著李華強手請方向挨著玉堂落座。玉堂“嗯”了一聲表示回應,屁股都沒有抬一下。楊保山注意到玉堂伸出左手端起麵前的茶杯飲近杯底再讓李華強續水,而右手垂那幾乎沒動,他心湖泛起一陣漣漪。

“李院長,叫我來有什麼事吧?”待李華強對麵坐定後,楊保山問。

“是啊,是玉堂的事,他找了我幾回要說法,這不我隻好請你過來了。”李華強開門見山說道。

楊保山把頭又轉向楊玉堂,一臉的疑惑。

李華強見狀繼續說道:“是這樣,你呢去年不是幫玉堂治蛇傷嘛,這人是救過來了,但他整隻右手卻落下後遺症,幾乎廢了,重事根本不能做。”說到這,楊玉堂立馬站起來吃力地抬起右手,繼而左手擼起右袖伸到二人麵前。整個右手背幾乎看不到一塊好肌膚,坑坑窪窪,五色雜陳,爛得嚴重的地方筋骨都隱約可見,像一段被蟲子啃食過的朽木。“你們看看,我這手。”楊玉堂話裏透著極度激動。

“對不起,玉堂,是我手藝不精。”楊保山一直就有這塊心病,而今天心病又被扒拉出來曬,他更加感到愧疚。

“手藝不精你做什麼蛇醫?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沒把握你可以不診啊。”玉堂越說聲音越大。

“誒,誒,玉堂啊,莫激動。你要想想保山那是看你耽誤時間太長了,轉其他地方更危險才冒險救你的,你怎麼還怪人家呢?”李華強從中勸道。

“我要是上醫院來,就不會這樣了。”楊玉堂梗著脖子堅持得理者的姿態。

“上醫院你就玩完了,你那時毒性已全麵發作,抗毒血清已經不起作用了。”李華強提高了音量強調。這倒是真事,楊保山心中想著,不禁朝李華強投出感激的一瞥。

“玉堂啊,當時你可能不省人事,但你堂客是清楚的,我也是和她把話說在前麵才開始診的。把你診成這樣,我也不想啊。”

“我不管許多,總之你把我這手弄廢了得有個說法吧。”

“玉堂啊,你一直沒提過這事啊,怎麼今天—”

“以前不提,今天就不能提嗎?你那意思是不賠咯。”楊玉堂朝楊保山說完轉而又向李華強說,“院長,你要是不能解決我就上縣裏去。”

“莫激動,莫激動,我說了不能處理嗎?你信不過我,幹嗎找這來呢?”看楊玉堂語塞,李華強馬上又說,“既然來了,你就是相信我不是?再說,大家都一個村的,這點事還鬧到縣裏去嗎?”

至此楊保山才完全明白李華強找自己來醫院是因為楊玉堂告了他的狀。他沒想到一年多了,一直沒有要說法的楊玉堂現在卻上了醫院大門。他又是愧疚又是氣憤,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

“保山啊,我知道這件事你盡了心。那種情況下你不接診而往外推,玉堂會有生命危險,你情願冒著砸招牌的風險也要自己攬過來,不是醫者仁心真做不到啊。”看楊保山被自己說得連連點頭,他頓了頓轉而說道,“但是,這畢竟是起醫療事故。既然玉堂提出來了,我看這事你得表個態。”李華強心想這種工作我做得太多了,先把你摸得溜光溜光,讓你感覺我是站在你的立場上說話,再敲打一下肯定不會跳。楊保山果然沒有跳起來:“院長,你說怎麼辦,我聽你的。”

“玉堂你呢?”李華強轉身問旁邊的楊玉堂。玉堂也沒言語。

“好,既然你們都相信我,那我做個主。這事保山應該說是好心卻辦了件壞事,也不是壞事,遺憾事。”李華強糾正自己的措辭,“大家都不想這樣,既然事情發生了總得有個了斷。保山啊,你給玉堂五百塊錢算是賠償怎麼樣?”李華強擺出一副中間人的樣子。

“五百塊,這麼少?我這手可是廢了,沒用了啊!”楊玉堂叫了起來。

“你叫什麼叫?你怎麼不說人家救了你的命呢?真是的。可以了玉堂,人得知足,適可而止。”李華強嚴肅地斥責楊玉堂。楊保山努了努嘴也想說點什麼,看李華強那架勢還是憋住了。

楊保山回到家把事情跟成才媽一說,成才媽也責怪了玉堂一通:“這個玉堂,好歹不分了,他還好意思要賠償。再說就是要也要先上我家來啊,搞得那麼嚇人,告到醫院去算麼事?不過華強還算公平,把事情解決了,你得去人家家裏說聲‘謝謝’,免得人家說我們不懂禮數。”楊保山一想也是,晚飯後他就朝李華強家來了,幾分鐘的路,眨下眼就到。

“來啦,保山。你看看你,幾年都沒上我家門了。”李華強在院子裏溜達著,像是知道楊保山要來登門似的刻意在外候著。迎麵兜一半真半假的批評,楊保山慌了:“我,我平時太忙,再說你又是領導,無事我也不—”

“無事不登三寶殿是吧,你是批評我這做院長的高高在上,脫離群眾咯?”李華強繼續拿腔作調。

“不不不,我沒有那意思,我是—”楊保山被將了一軍,一時有點語塞。

“好啦,開玩笑的,看你,又要解釋一大堆。怎麼,找我有事?”李華強轉而溫和地說。他發現楊保山實在人不經逗,玩笑隻能適可而止。

“是,我是來謝你的,今天上午,你幫我說了話。”楊保山誠心誠意地說。

“就那事,算啥呀?玉堂那家夥就不是個東西,我說他是忘恩負義。”李華強憤憤地替楊保山抱不平。

“也不能那麼說,畢竟是我的責任,讓你費心了。”

“玉堂這個人可憐又可嫌,說到底還是個可憐人。叫你賠五百塊錢,你不怨我吧?”見楊保山自己這麼說,李華強也轉而可憐起楊玉堂來。

“哪能呢,我這不是來說謝謝的嗎?”楊保山再次申明來意。

“那好,不怪就好。不說這個了,我們說說別的。桂芬她媽,泡茶,保山來了。”李華強把楊保山請進屋扶到沙發上坐好,轉而對廚房裏叫道。楊保山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他頭一次坐這種真皮沙發,感覺這個東西軟乎乎的,又富有彈性,比起家中的硬板凳舒服多了。他站起來接過桂芬媽遞過來的茶杯客氣了兩句,再次坐到沙發上時用暗力顛了兩下找了找感覺,心中一陣感慨,還是有錢好啊,有錢就可以買這麼軟和的沙發坐了。

“感覺怎麼樣?還舒服不?”李華強笑嘻嘻地問道。

楊保山一怔,這個李華強真厲害,我這個小動作他都看出來了。“嗬嗬,”他尷尬地笑著,“好,舒服。”

“舒服的話,回頭你也買個,我在縣城家具店有熟人,可以給你優惠。”

“不用、不用,莊稼人硬板凳坐慣了,這個不適應。再說成才讀書也要錢,我們家又沒錢。”

“沒錢你不會掙啊?現在都九十年代了,國家提倡改革開放,搞活經濟,你哪不能想辦法?”李華強順勢誘導。

“我一個農民能有什麼辦法致富啊?”楊保山一臉疑惑。

“你是農民,你還是蛇醫啊,你忘啦?”李華強提醒著。

“蛇醫能掙多少錢?一年下來有個千把兩千的就不錯了。”楊保山如實說,他想不出他這個蛇醫怎麼能發財。

“我有辦法保你發大財,你信不?我倆合作,幹不幹?”李華強盯著楊保山的眼睛,眼神中閃爍著興奮和急切。

楊保山沒有去琢磨李華強怎麼突然有這個說法,這明顯是早有準備的話。他隻是極力回避著李華強的目光,他覺得那眼光亮得瘮人,不自覺地就想起了五步龍,想起他十個指頭做實驗時被咬得傷痕累累,想起玉堂那形同朽木的右手,他不由得一陣戰栗。

“怎麼樣?”李華強追著問。

“我,我能做什麼?”楊保山迷迷糊糊地問。

“你那新研製的蛇藥不是很厲害嗎?你把方子拿出來,我在醫藥界熟人多,我負責找人搞批號加工生產,再對全國各地出售,絕對發大財。前期資金我一個人墊付,收入五五分成,怎麼樣?”李華強說到激動時都站了起來。

“這不行!我這蛇藥方子是幾輩祖宗傳下來的,不能在我手上丟了。”一提到蛇藥方子楊保山醒了神,也站了起來,冷冷地一口回絕。這個對他來說就是禁區,是底線,是命根子,他容不得任何人探聽他方子的事情。

“這怎麼是丟呢?這叫資源開發,合理利用。方子還不是在你手上嗎?”李華強依然滿臉堆笑地勸說,他知道不是憑自己兩三句話就能馬上解決問題,以柔克剛是他的強項,他一直以此為傲。

“方子拿出來不就天下皆知了嗎?這可是我家傳的秘籍,我不能外傳。”楊保山依然固執著。

“你坐在金山上卻偏偏要捧個討飯碗幹嗎?”李華強繼續勸著。

“不行,涉及方子,我說不行就不行。我不要發那財。謝謝你了,院長,讓你費那麼大心思。我這人窮慣了,沒錢的日子照樣過得舒坦。”楊保山強勁上來了更沒商量的餘地,“沒別的事我就走了。”說完轉身欲走。他沒想到今晚本是來說客氣話感謝人家的,卻不料為方子的事把話說僵了,李華強好不容易在他腦海裏轉變的形象一下子又回到了從前。

李華強伸手攔了一下,他口氣恢複平靜,笑道:“好,好,既然你不樂意,當我沒說。別往心裏去啊。”

李桂芬把楊成才從家裏約出來,徑直上了山。昨晚的事,桂芬在房間裏聽得清清楚楚,而成才也從父母親的對話中得知了一切,所以一路上山,他們都沉默不語。雖然落花時節江南風景正好,但此刻怎麼也勾不起兩人的詩情畫意、甜言蜜語。

“成才,昨晚的事你知道嗎?”桂芬首先打破沉默。她不喜歡這種壓抑的氣氛,讓她呼吸都不順暢,她難受,想極力掙脫。

“嗯,我爹回來跟我媽說我才知道的。”成才回答。

“成才,你怎麼看?”桂芬問。

“我、我……”成才真的不知該怎麼表態。一邊是自己爹,一邊是桂芬爹,他怎麼評判?即便想說李華強的不是,好像也不合適。

“你爹真要為這事和我爹生氣鬧僵了,那我們—”桂芬盯著成才說,大眼睛裏似有淚花閃爍,成才不由得一陣心疼。桂芬話雖沒有說完,但那意思明擺在那裏,他何嘗不是這麼想的,隻是被桂芬說在了前頭。

“其實吧,我覺得我爹做得沒什麼錯,一個出方子,一個出錢,合作共贏,有什麼不好?”桂芬說,“成才,你說呢?”

“方子就是我爹的命根子,這點上他不為所動,我覺得也可以理解。”成才努力注意自己的措辭與口氣,他不想引起桂芬一丁點不快。

“我覺得你可以做下你爹的工作,畢竟這是互惠互利的事。現在大家都在想方設法發家致富,有些人是苦於沒路子,你爹卻有路子不走。”桂芬說這話的時候明顯也有種責怪的味道,成才聽了雖然不舒服,但他並沒流露出來。他不想他和桂芬之間的談話成為昨晚兩個父輩談話的翻版。

“要不,你叫你爹把方子早點傳給你吧,你得了方子和我爹搞合作開發怎麼樣?你不會跟你爹一樣保守吧?”桂芬突然像找到了“芝麻開門”的咒語,興奮得滿麵發光。

“我爹不會同意的,他都說過了,要等我畢業參加工作以後。”成才小聲地重複著他那天在桂芬家說的話。

“到那時說不定又變卦了呢?再說了,那時可能別人的方子先開發上市,你們合作還有好大的意義嗎?”桂芬不顧成才臉色繼續嘮叨著。

成才沉默了好長時間,突然問桂芬:“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爹的意思?”

“這有區別嗎?”桂芬不解地問道。

“當然了,你爹的意思我可以理解,你的意思我就不能理解了。”成才一臉正色盯著桂芬,期待一個真實的回答來印證他的預判。

桂芬的臉像打翻一桌的番茄醬倏地就紅了。她埋下頭,再也沒有說話。成才一把摟過桂芬,他心頭突然掠過一陣酸痛,一陣恐慌。他覺得應該馬上回去告訴他爹,他們家的方子是徹底被惦記上了,得想個法子對付。可像他們這麼老實的一家人,隻有救人的方子,哪有害人防人的方子啊。想到這,他眼眶不禁潮濕起來。

楊保山又一次來到大航山鄉衛生院。是村主任頭天通知他的,他不得不來。村主任在他這村裏說一不二,沒人敢違抗,他楊保山也不想與其作對。去就去,任他李華強說破嘴皮子我不給方子不就行了,還敢吃了我不成?這麼想著他就又蹬著那輛破自行車來了。李華強在辦公室等著,見他進來照樣倒茶讓座,客氣得不得了,似乎前幾天晚上他們之間根本沒有發生過爭執。

“保山啦,恭喜你了。”李華強笑嘻嘻地說。

“我有什麼喜事啊?”楊保山弄不清李華強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中央有文件下來,要求地方中醫向國家獻秘方,說是繁榮我國中醫事業,有很大一筆獎金呢。你看看,這是文件。”說著李華強把一紙文件推到楊保山麵前。

“我不看,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呢?我把你的名字都報上去了。這是為國盡忠,隻有你楊保山才有這樣的榮幸啦!”

“你怎麼可以這樣?”楊保山叫道。

“這我也沒辦法,上麵的政策來了,這兩天到的,我也是按政策辦事。”李華強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不交!”楊保山強了起來,牛脾氣上來,呼吸都粗了。

“嗨,我說楊保山,這可由不得你。我現在是代表醫院,代表衛生局正式通知你,你的名字我已經報上去了,你這個方子不交是不行的。”李華強一拍桌子,厲聲喝道。

“國家會逼著我們獻方子嗎?你少拿大帽子嚇唬人。這個總要講自願吧,我不願意還犯法嗎?”楊保山再也克製不住大聲吼了起來,“我還不知道你李華強是什麼東西,軟的不行就來硬的,能哄則哄,能騙則騙。不就是變著法子想我們家的方子嗎?我告訴你,沒門!”這個時候,他覺得撕破臉已經無所謂了,說話再沒有任何顧忌。

“什麼能哄則哄,能騙則騙的?你什麼意思?”李華強也惱了,“你給我說清楚!”

“你還好意思叫我說清楚,玉堂不是你唆使的嗎?他那麼老實的人,怎麼突然跑你那告狀去了?我問了他堂客,都告訴我了,就是你使的壞,虧我當時還把你當好人。我們說崩了,你居然打主意打到桂芬頭上去了,派她做成才的工作。天啦天,你怎麼想得出來?這麼好的女兒都要被你教壞了。對了,還說給我評先進,這些是不是能哄則哄,能騙則騙!我告訴你,李華強,別把我逼急了,否則我對你不客氣!你以為你屁眼是幹淨的嗎?”說完他氣呼呼地奪門而出。李華強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張大了嘴巴半晌無語,死死盯著楊保山的背影,眼神中充滿怨恨,像極了發怒的五步龍。

幾日後一輛警車來到村子裏,幾個警察找到楊保山,說他涉嫌非法行醫,要帶回公安局接受調查,村民們議論紛紛,群情激昂意欲阻攔,但礙於公安大蓋帽的威懾力還是眼睜睜地看著警車嗚哇亂叫地離去。遠處李華強扶著鬆樹目睹了整個過程,待警車離開後他露出了詭異的笑容。轉身見一叢石楠花開得正好,心情愉悅,忍不住伸手去摘一朵以慶賀,突然手指一陣鑽心疼痛,他觸電般地撤回手臂的時候,一個念頭瞬時蹦出:完了,五步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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