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服
一
我第一次接到電話報警說李老局長家有人鬧事是二○○四年的事了,那時我剛剛調到澤西縣公安局指揮中心當一名普通巡警。
帶班的王副主任名字叫王智勇。在單位上班的,隻要有點頭銜,都不會直呼其名,這是個不成文的規矩。為這稱呼一事王副主任就勸導我說:“小五,你趁年輕好好幹,將來也當個所長、副局長之類的,不為別的,叫起來總要好聽點吧。你到四五十歲還沒有一官半職,人家怎麼稱呼你?直接叫你五柳風還是老五?叫的人別扭,你聽著也覺得窩囊。”初聽這話,我覺得很好笑,幾年之後我覺得有些道理,人活在世上不就活個麵子嗎?於是依他的叮囑努力給自己掙了個職位,這是後話。接警後我趕緊向王副主任彙報警情,王副主任嘴上嘟囔:“不要說,準又是王小先。”“王小先是誰?”我試問一句。“先出警,回頭慢慢說,可惜了,還是本家。”王副主任說這話的時候輕輕搖了搖頭,似有許多無奈。
烈日當頭,雲彩被曬癱在天空一動不動。王小先頭上戴頂大紅帽,帽簷老長老長,像不耐熱的狗伸出的又臟又長的舌頭。他手上拿根木棒,像我們手上拿的橡皮警棍一般長,一般粗。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李老局長緊閉的窗門,嘴裏嘟囔著他自己都聽不清的話。“小心他戳你,他這有點問題。”王副主任眼睛盯著王小先,手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我頓時緊張起來,橡皮警棍被抓得吱吱響。
看見我們穿一身警服前來,王小先停下手上動作,用一種很輕蔑的口氣說:“又叫公安來。叫公安來能解決問題嗎?你們是要把我關起來嗎?來,把我銬上!”他一邊說一邊把雙手伸出來,右手拿的那根木棒也沒扔掉。
“小先,你莫激動,我們就是過來看看怎麼回事。”王智勇很溫和地回答他。
“老東西,老不死的東西!”王小先憤憤地說。見我們沒有采取很威嚴的執法方式,王小先再次用木棒敲打鐵質防護窗欄,隻是這動靜沒一點蔡琴歌聲裏的溫柔與美感。“出來,出來!怎麼不出來?你不是怕了我吧。”
“算了,小先。你都找了無數回了,有用嗎?”王副主任柔聲勸說。
“不行,我要他給我個說法。我錯了嗎?把我害成這樣,我要他賠!我要讓他不得安生!”王小先圓睜雙目,麵目猙獰,嘣嘣嘣地繼續奮力敲打。室內沒一點聲音,周邊其他居民沒有聲音,連停在竹篙上的幾隻麻雀都沒有聲音。我也沒有任何聲音,隻是握緊手中的警棍,兩腿一前一後叉開,上身稍稍前傾,擺出一副準備格鬥的架勢。
“想打架?別看你年輕,不一定打得過我。”王小先拿木棒指了指我,他哆哆嗦嗦說這話的時候聽得出外強中幹的味道。我沒有吱聲,再次打量了一下他一米八多的個頭。雖然有點瘦,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壯,不可小覷。真比畫起來,我也不一定穩操勝券。敵不動,我不動,打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暗中對自己說道。王小先見我沒理會他,又操起木棒繼續敲打,嘴上恢複了聽不清的嘟囔。
“沒人在家,你敲破了都不會有人理你。”王副主任說道。
“不在家,哪去了?躲我是吧,嗬嗬嗬,你也有這種日子。”王小先說這話的時候,麵上洋溢著得意的笑,他認為這個回合他贏了。是啊,人生如棋,之前輸得太慘,總得扳回一局彌補顏麵吧。
“我不能就這麼走了吧,我中飯都沒地方解決。”王小先發泄一通後停下手上的動作,眼巴巴地望著王副主任,那語氣那眼神讓我感覺心尖一顫。
“哪能讓你餓著呢?我這有點零錢,你拿去買點飯吃。小五,你身上帶錢了嗎?給點他。”王副主任見警情緩解,迅速借梯子下樓。我們於是掏荷包,掏了上身掏下身,還把荷包兜往外翻,示意他就這麼多。加起來幾十塊由王副主任遞給他。王小先撇著嘴說:“公安都這麼窮?”
“你以為呢?可以了,再說你常打擾,不是在這,就是去別的地方,我哪有許多給你呢?”
王小先接過錢,沒說“謝謝”之類的話,看完王副主任後又看我,似乎要記住我的樣子。把錢揣進褲兜,整了整大紅帽,夾起木棒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
“你跟他很熟?”望著王小先離去的背影,我問王副主任。
“他曾經也是個警察。”王副主任回答。
二
王小先第一次去大航山派出所報到的時候,演繹了一段評書中經常出現的英雄救美的經典橋段。
那天他從縣公安局政工科拿到去大航山派出所上班的報到證,意氣風發地坐上了公共汽車,顛簸了近兩小時,才站在了大航山鄉的街道上。心情好,沿途都是風景,顛簸亦是鍛煉。人生第一站就這啦!王小先客氣地打聽並輕快地踏上去派出所的路,興奮得像隻春天裏的小燕子。他穿行到鄉供銷社不遠處,突然看見前方一個年輕的姑娘哭哭啼啼,三五個小青年圍著她起哄,不停地叫“大嫂”。其中一瘦高個還拉著姑娘的手不讓她走,嬉皮笑臉的,活脫一副高衙內遇見林娘子的模樣。王小先一看這陣勢知道是小流氓在調戲姑娘。這還得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豈容此等宵小之徒猖狂!王小先放下行李,大吼一聲:“不準動,我是派出所的!”一眾混混比鎮關西見了魯提轄還,一下都沒比畫就嚇得立即作鳥獸散。
王小先再見瘦高個的時候是在當晚所長為他們舉行的接風宴上。說“他們”一詞是因為同一天王智勇也來到大航山派出所報到。這個時候的王智勇就跟二○○四年的我一樣是個普通民警,還不是副主任,所以我隻能直呼其名。接風宴是鄉供銷社安排的。鄉供銷社主任主動到派出所給所長道喜,說來了倆新民警,派出所增加了新生力量,一定要祝賀一下。所長把供銷社主任肩膀一拍說:“還是於主任懂我,好,恭敬不如從命!”
“酒量就是能力,放開喝,看你兩小子能力如何。”所長抓起李渡酒給在座的一人一瓶。兩小時後,所長倒了,主任倒了,王智勇也倒了,其他在座的也都紛紛醉倒,隻有王小先和瘦高個仍自巋然不動。“王哥,我真佩服你,英雄,海量!……我叫於大坤,日裏我和一幫兄弟就是和曾紅玉鬧著玩。曾紅玉,就是你英雄救美的那女孩,她單身,我也單身,我就是追她,沒想到她那麼大反應,王哥你千萬別把我當流氓。”王小先沒有阻止瘦高個叫自己“王哥”,而是打著飽嗝斜著眼睛看了對方半天,回了句:“你酒量蠻大的。”從那夜起他記住了這個瘦高個叫於大坤,是供銷社主任的親弟弟,那個姑娘叫曾紅玉。
幾天後,王小先同王智勇說起了他上班第一天的英雄壯舉,期待著王智勇的讚許,不料王智勇冒出一句:“說不定那夜的接風宴是於大坤叫他哥哥安排的。”王小先撇著嘴說:“怎麼可能呢?你也太會想了。”王智勇說:“你還是離他遠點的好,我看他不像是什麼好鳥。”
三
“酒量就是能力”,所長說的這話在王小先身上算是應驗了。王小先酒量大,能力也很突出,無論是治安糾紛還是刑事案件,他都能手到擒來。王智勇在業務這一塊對王小先很是佩服。全鄉方圓180平方公裏範圍,11個行政村,79個重點人口,他3年間靠一輛破自行車摸得滾瓜爛熟,閉上眼他都能把每個村子裏的治安狀況說得一清二楚。為此所長沒少在局領導那裏表揚他,3年來的所“先進個人”也全票通過給了他。
這一天所長在所務會上布置了一個任務。他說:“最近我所轄區內賭博盛行,有人組織推牌九,輸贏很大,都舉報到縣局去了。縣局領導很重視,要我們所摸準情況,掌握為首人員名單和參賭地點,好一網打盡。”所長布置時特地點了王小先的名,說他情況熟、底數明,一定要發揮好特情耳目作用,爭取拿下這次縣局交辦的任務。
王小先會後立馬找到了於大坤,要他三天內摸清情況。於大坤第一句話問:“有這個不?”他抬起右手,大拇指與食指相互搓了搓。王小先明白他的意思,說:“這個自然,按規矩場麵款的百分之十。”於大坤把胸脯一拍說:“包在我身上!”王小先說:“你憑什麼這樣牛?”於大坤說:“這大航山鄉就沒有我不知道的事。這賭博為首的是縣城裏來的,他知道我在大航山是號人物,叫我為他組織人員、安排地點,我怎麼能不知道?”頓了頓,於大坤接著說,“我到時安排一個兄弟放哨,你們摸崗會很順利,不會驚動那些賭博的。到點你們抓人時,記得盯住我,我會緊緊跟著那為首的,他往哪跑,我就往哪跑,我往哪跑,你就往哪追,追得上追不上就看你的本事了。”王小先說:“你他媽的怎麼不早點告訴我?”於大坤說:“這看著有好處的事,總得讓我先撈一筆吧。你現在找到我,我決定反水,和你一起為民除害!”
幾天後,賭博案成功告破,王小先撩起大腳丫子把那為首的攆出十幾裏山路,最後累癱在地上,任由王小先銬上拽回。於大坤事後跑到派出所投案自首,交了二百元罰款,但帶回了一千塊的信息費。
王小先因為立功被縣局領導口頭表揚,刑偵的來要他,治安的也來要他,連內保看守的都加入了搶人行列。所長一概推卻:“這個好苗子我得培養好做接班人呢。”李局長說:“那你就留著吧,你年紀也大了,是得準備個接班的,要不下次調整時給他安排個副所長吧。”
所長把縣局準備提拔王小先做副所長的消息透露給了王小先,王小先立馬把消息透露給了王智勇和於大坤。當晚於大坤決定請王小先吃飯以示祝賀。王小先要王智勇同去,王智勇說:“我得回家,你知道我剛結婚。這周末所長和你值班,你請所長一起去咯。”王小先說:“所長肯定不會去的,他不大喜歡於大坤。你不去,算了,曾紅玉也懶得叫了,她去肯定要管我喝酒,沒勁,我要和於大坤喝個痛快!”
“我真的要提醒你,喝酒別太使勁,於大坤真不是什麼好鳥,你不要和他稱兄道弟。你這人就是太直,太容易相信人。”王智勇說,“馬上就要結婚的人了,別老惦記著酒,多惦記惦記你那對象。”
四
要和王小先結婚的姑娘就是曾紅玉。曾紅玉從第一眼見到王小先時就對他產生了強烈的好感。那供銷社街道上的一聲怒吼,似聲炸雷驚走了潑皮無賴,也驚動了她18歲的少女情懷。從那時起,想的,念的,盼的,令人激動的、害羞的,貓撓的統統來了。不行,再這樣下去我會死的,我得找他去,要是他沒有談戀愛,憑我這副模樣,不信征服不了他。
曾紅玉以谘詢戶籍證明怎麼開為由來到了派出所。王智勇這時已經接手了戶籍內勤工作。他答複了曾紅玉不是問題的問題之後,看她半天沒有走的意思,就問:“你還有事嗎?”曾紅玉支支吾吾說:“你們所那新來的大高個叫什麼?”王智勇腦袋立馬就轉了過來:“你是曾紅玉吧?”
“你怎麼知道我名字?我們又沒見過。”曾紅玉一下子怔住了。
“我猜的。你找王小先吧,他昨夜和於大坤兩人一起對瓶吹,喝多了,還沒起來。—要不我叫他?”王智勇試探著補了一句,見曾紅玉依然沒有走的意思,他迅速起身到房間叫醒了王小先。
王小先迷迷糊糊地站在房門口問:“哪個找我?”
“我,記得嗎?”曾紅玉把臉一揚,脆生生地甩過去一句。
“哦,你是—”王小先敲了敲腦袋,努力地回想那個名字,記憶仿佛被按了暫停鍵。依他的年紀本不應這麼遲鈍的,都是酒精惹的禍。
“我叫曾紅玉,那天你救了我的,忘了?”曾紅玉一臉難過狀。
“事記得,名字一下子沒想起,於大坤說起過,酒喝多了,嗬嗬。”王小先憨笑著解釋。
“我就是想當麵說聲‘謝謝’。真的,謝謝你!”曾紅玉鞠了一躬,深情地盯了王小先幾秒,“歡迎以後來我家玩。”然後紅著臉像隻蝴蝶飛出了派出所。
王智勇捅了捅王小先:“怎麼樣?人家姑娘看上你了,我覺得不錯耶,你覺得呢?”
“是不錯,剛洗的頭發真香。”王小先眯起眼,使勁地抽了兩下鼻子。
此後曾紅玉來派出所的次數越發多了起來,接著王小先開始回訪,回訪到她單位,到她家,到花前月下。三年間王智勇也隨同出訪過幾次她家,所長出訪過,連王小先從未出過村莊的父母也出訪過。雙方家長在證婚人所長的主持下把婚事定在了臘月初八。
五
王智勇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返回大航山派出所的路上。已經三年了,他身上還有明顯的軍人風範,走起路來兩手甩開擦著肥大的警褲欻欻作響。他鐘情於這種聲響,迷戀這種聲響。男人就該行如風、坐如鐘、站如鬆,軟軟塌塌的還叫男人嗎?新婚後,隻要周末不值班他就要趕回縣城的家,家裏除了爹媽還有嬌妻。二十多年來從沒碰過女人的他一旦嘗了禁果,就像大煙鬼子離不了煙槍一樣,他覺得那活越做越有勁,越做越帶味。這三晚他把嬌妻又侍弄了幾回,他認為這是世上最快活的事情了,沒有之一。王小先就是個傻蛋,現成的能弄他都不弄,說非要等到新婚那一晚,好像這一晚行房破處才對得起祖製。他這麼想著,洋溢著一臉笑就進了派出所。他的笑在踏進所長辦公室那一霎跑得比傅紅雪的刀還快。所長臉死陰著,魚眼睛鼓出老高。這氛圍像瘟疫一樣迅速感染了他,他情緒一下子跌落穀底,想找個話題打破尷尬。“所長,小先呢?”他低聲問。“不要提小先,這個所裏以後誰都不準再提王小先!”所長咆哮起來,比景陽岡的猛虎的聲音還讓人魂飛魄散,王智勇掉頭箭一般地跑出門。
小先清早被抓了,縣公安局從武警調了幾名戰士來大航山派出所,他們從所長眼皮底下帶走了王小先。王智勇從炊事員的嘴裏聽到這個消息。“小先怎麼了?”“不清楚,好像和於大坤有關係。”“於大坤呢?”“昨夜就被抓了。”“為麼事?”“不知道,你問所長咯,他最清楚。”“我問你個頭!”王智勇狠狠地瞪了炊事員一眼,作勢要打。
王智勇躺在自己的木板床上,頭腦像缽糨糊。他弄不懂好好的一個派出所民警怎麼就被抓了,前幾天不還說要提拔他做副所長嗎?這個房間平時就是他二王的辦公室兼臥室,對麵那張空床上,被子淩亂地堆在靠牆角的床那頭,像個受驚嚇的孩子蜷縮起自己的身體,倚靠在牆左右九十度伸展開的寬厚的臂膀裏。對於弱者來說,角落往往就是安全的屏障。床單向下斜斜墜去一大片,比乍起的風吹拂的池水還要皺、還要亂、還要臟,露出挨牆鋪在木板上的灰黃色棉絮和一張曾紅玉的黑白照片。不會是從被窩裏拽出來的吧?他眼前閃過幾名武警戰士如狼似虎撲向醉酒熟睡牛一般壯實的王小先,三下五除二把他銬上。猛然驚醒的王小先大聲喊所長,而早接到電話,在電話裏被李局長訓得暈暈乎乎的所長站在房門口隻是漲紅著臉說:“你看看你幹的好事!”
王智勇覺得還躺在床上是個錯誤,好像不一會也會有武警戰士來和他玩老鷹抓小雞的遊戲,他感到恐懼極了。最起碼站起來我還可以掙紮兩下吧。他這樣想著就翻起身,把王小先的被子疊整齊,床單鋪抻抖,照片塞回枕頭底下,他覺得他應該去問問曾紅玉知不知道這件事了。
六
照片是曾紅玉和王小先交往沒多久曾紅玉主動給王小先的,並要求王小先放在枕頭底下。說照片放在床上,那個地盤就歸她統轄了。我的地盤我做主,實際上她也成功完成了對王小先的確權管理工作。
王智勇找到曾紅玉單位的時候她不在,單位人說沒上班,請病假了。王智勇追到她家,曾紅玉躺在床上沒起來。叫了幾聲曾紅玉後,她才歪歪倒倒地爬起來,見麵第一件事就是哭,撕心裂肺地哭,好像隻有哭才是她此刻唯一該做的事,也是唯一會做的事,更是唯一想做的事。“到底怎麼回事啊?”王智勇問。“都是那天殺的於大坤害的!”曾紅玉答道。王智勇蹦了起來:“所長早就說了,不要跟社會上人走太近,哪天被拖下水了都不知道,他就不聽,說是兄弟。什麼狗屁兄弟,我呸!”頓了頓,王智勇繼續追問,“於大坤怎麼害的他呀?”曾紅玉抽抽噎噎說:“昨夜於大坤來所裏請所長和他吃飯,說什麼王小先要提副所長,恭賀一下。”
“不對,不對,於大坤應該是—大前夜叫小先吃飯,當時小先還叫我一起,我是不值班要回家就沒去,怎麼是昨夜呢?”王智勇急呼呼地插了一句,“時間錯,那事件肯定是錯的。事件錯那就是謠言了,謠言止於智者。”王智勇一時間還有點辦理案件中突然發現了疑點的激動。
“鬼曉得,可能於大坤他哥哥臨時把他拉到縣城有事耽誤了吧。反正是昨夜請吃的飯。所長說不去,王小先卻五迷三道地跟著於大坤走了。你說這個人傻不傻,所長不去吃的飯,他竟屁顛屁顛的跑得一卵子勁。要你會嗎?這個缺筋少弦的家夥,該當有事啊。五個人喝了六瓶李渡高粱,能不多嗎?酒一上頭,於大坤就‘王哥’長‘王哥’短地叫個不停,說什麼王哥虎背熊腰,勇冠三軍,今天是副所長,明天就是所長大人了,於某人等一定鞍前馬後唯其馬首是瞻。你看看,人家從頭到尾就沒說他‘聰明’,拐著彎罵他,他還當是表揚,跟人家稱兄道弟,親熱得不得了。我真是瞎了眼,看上了這麼個愣貨!”
“不要這麼說,小先他是實在人,為人熱情講義氣。”王智勇一旁勸著。曾紅玉繼而又抽抽噎噎地說:“還是你會說話,王小先要是有一半像你也不至於傻到那般田地。那於大坤趁著酒興找王小先借警服穿,說:‘警服就是屌,大航山鄉男人見了怕,女人見了愛。我也想穿著顯擺一下。就一夜,穿著去泡泡妞,看能不能立竿見影,水到渠成。你知道我一開始是追曾紅玉的,現在曾紅玉成了大嫂,自然不能動念頭了,但大航山還有美女,我最近看中了一個,差那麼一點就可以追到手,你就幫幫忙好不好,我的親哥?’王小先一聽於大坤借警服是為了泡妞,好像自己得到曾紅玉還有愧於於大坤似的,當即桌子一拍:‘兄弟,這個忙我可以幫,一定幫!’隨手就脫下上身警服給於大坤,讓他去驗證功效。好,這一脫,還穿得上身嗎?那潑出去的水還收得回來嗎?我問你。”
“於大坤不是穿著警服強奸了人家吧?”王智勇頭皮一炸。
“沒有,這小子他穿著這身衣服跑到林管站那攔木材了,以為外地人好唬,想發橫財。‘沒有三兩三,誰敢上梁山’,這倒賣木材的家夥是有來路的,人家丟了一車木材會善罷甘休嗎?後來告公安參與搶劫,一個電話搖到縣公安局,當夜就把於大坤抓了。今天清早又把王小先抓了。”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拐子說的,於大坤請吃飯時拐子也在,但跑去林管站攔木材,拐子推說肚子痛,溜掉了。是他跟我說的,不然我怎麼知道?十個拐子九個怪,可惜王小先連個拐子都不如。”
七
於大坤的案子定性了,是搶劫。他是主犯,王小先是從犯。案子一個月沒到就判了。
翌日,所長向縣局遞交了一份長長的書麵檢討,曆數如何沒有管好班子,帶好隊伍;如何安全防範意識不強,被奸人鑽了空子;如何沒有大局意識,隻知道站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看問題,小農觀念還沒有丟棄;如何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沒有改造好;等等。並且帶頭保證做到以下幾點:一、徹查轄區內隱藏的違法犯罪分子,一經發現,從嚴從快處理,決不姑息;二、杜絕和社會上沒有正當職業的人一起吃飯喝酒扯淡;三、決不和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稱兄道弟;四、決不外借警服。
王小先出獄,瘦成了竹竿。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曾紅玉,問她要孩子。曾紅玉說哪來的孩子。王小先堅持說有,出事前一夜他們明明做了事,並且是曾紅玉一再鼓勵的結果。說都訂婚了,生米已經成了熟飯,木已成舟,她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還能變麼;早做是做,晚做還是做,為什麼現在不做。並主動扒光衣服,徹底露出白花花的一團。王小先一想也是,我都要當副所長了,還這樣,豈不讓人笑話?再說我上的是自己的老婆又不是別人的老婆,怕什麼?人家幹革命是沒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我這有條件都不上,對得起我王氏祖先嗎?一咬牙王小先扒光自己就騎了上去。“既然騎了就應該有孩子的,別人的孩子不都是騎出來的麼?為什麼我們沒有?”“有,我能要嗎?一個人帶他我活不下去;大著肚子,帶個拖油瓶嫁人我丟不起那人。你進去了,不到一個月,就你宣判的那天,我決定也給自己做回法官,孩子拿掉,婚約解除。你要孩子,去醫院茅坑裏撈吧。”曾紅玉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來。聽說孩子拿掉扔在了茅坑,他像狼一樣嗷了一嗓子就背了過去,醒來後從此就有點頭腦不清醒了。
以上故事是王副主任在出警回來後跟我說的,我聽了整整一上午。王智勇的最後總結陳詞是這樣的:“所以說啊,當警察千萬不要和社會上的人稱兄道弟,人家不就是圖你手上那點執法權力,犯事時圖你網開一麵?你要脫了警服試試,人家理你個卵。另外,千萬別借警服給別人穿,警服如妻子,概不外借!”我點頭之後問道:“所長那份書麵檢討是你寫的吧?”王智勇把眼睛瞪成了一元硬幣,說:“你怎麼知道的?”
八
二○○七年,王副主任調鄉下派出所任所長去了,我接替了他的崗位。共事三年來我和王副主任這一班出過七八回王小先的警,不是在李老局長家,就是信訪局、縣委縣政府、縣人大、縣政協等地,除李老局長家之外的其他地方我們基本上是充當了接訪員的角色。每次都看到他戴著那頂帽簷老長老長的大紅帽,手中拿根木棒,這好像成了他的標簽、專利產品,或是護身符。如金字塔之於埃及,四大發明之於中國,九陰白骨爪之於梅超風,《我的太陽》之於帕瓦羅蒂,睹物思人,見人思物。除了有人搭訕他口齒清晰、聲音洪亮外,其餘時候都是一個人嘟嘟囔囔,不知所雲。每次他都是先拿木棒比畫,虛張聲勢,後來又找單位上的人要錢吃飯,金額多少不限、不嫌,不像單位領導考量工作定指標,他也永遠不可能做上領導給單位來定指標了。一開始大家同情他的遭遇,也拿點錢給他,但幾次三番,大家就有點怨言了,政府不能解決的事,靠我們發這點慈悲有用嗎?他再去就沒人給錢了,不給錢王小先賴著不走時就報警。
“常舉刀,少砍人”,蘇某人說這話的時候估計是怕有一天刀會落在自己的頭上,所以擺出一副“教育為主,懲處為輔”的姿態。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畢竟我們的革命同誌絕大部分是好樣的,犯點事教育教育就足夠了,何必揮刀殺人呢?人殺多了,誰來繼續革命工作呀?王小先估計是從垃圾池的廢棄報紙上看到這句話,他忠實地踐行了這一指導思想,並自己功能升級變成“常舉刀,不砍人”。不管到哪裏上訪他都不打人,隻要錢,但我上任副主任沒多久他卻打了,這好像和他信守的理念背道而馳。
王小先刀俎下的第一塊魚肉—也是唯一一塊魚肉—是信訪局新來的小胡。小胡是從鄉下抽調上來跟班學習的。那天王小先打定主意去信訪局解決中飯,盡管現在難度越來越大,但難度再大也得去,天大地大吃飯最大。但這天恰好市領導要來信訪局視察工作,王小先不合時宜地戴著大紅帽出現了。他照慣例舞動木棒咿咿呀呀,要信訪局給他恢複工作、恢複名譽、解決住房、解決李老局長等,提了一大堆要求。小胡想在市領導來之前把王小先趕走,就推他出門。王小先一看小胡手上了他的身就更是虛張聲勢:“中飯還沒著落呢,怎麼能就這樣走呢?這個小夥子誰呀,怎麼不懂規矩,不走程序呢?”他一虛張聲勢,小胡手上勁就更大,嘴上還加了一句“你神經病吧”。這一句徹底傷害了王小先脆弱的心靈,也喚醒了他間歇發作的精神失常。他操起那根維護他最後尊嚴的木棒朝小胡頭上揮去,朝一桌的辦公用品揮去,朝地上的開水瓶、垃圾簍揮去,像孫悟空來了潑性,在淩霄殿上把如意金箍棒一頓好使,舞得酣暢淋漓。我帶值班民警趕到的時候,小胡頭破血流正要去醫院。“孫悟空”也被“如來”收了,兩手被向後擰起,兩名信訪同誌一左一右地各抓一條胳膊。三個人一起耕牛一般地大喘氣,同頻共振。
王小先被我帶回去交給派出所處理,當天被送到市第五醫院去看精神科了,而那個小胡聽說被放回原地去了,但醫藥費是信訪局報銷的。
九
王小先從精神病院回來後不久,我也隨王副主任的路數下鄉當所長了,近十年都沒打過照麵。隻是偶爾聽人家說他比以前更差了,好像除了精神病之外還有別的病,依然沒有工作、沒有住房、沒有老婆。他白天總是一步步地丈量這個熟悉的小縣城的每條街道,隻有到晚上才找個犄角旮旯倒頭昏昏地睡去。別的城市他也不去,也不知道去,也不想去。生是澤西人,死亦澤西鬼,這輩子算是離不開澤西了。
一天,我走在回家的街道上,一個身影出現在前方不遠處,戴頂帽簷老長老長的大紅帽,手中拿根木棒,嘴上依然嘟嘟囔囔,大熱天還穿著又臟又破的黑棉襖。看身形是更消瘦了,看背影是明顯佝僂了。垃圾桶他去搜一番,泔水桶他也去撈一把。王小先!我心裏叫了一聲,但隻有自己的心才聽得到。意爾康的售貨員熱情地對我叫道:“新到的皮鞋,要不要進來試試?”老廟黃金的迎賓小姐甜甜地衝我微笑:“有新款首飾,要不要看看?”服裝店裏貼著大大的粉紅告示:好消息,優惠大酬賓,買五百送一百。這似乎也在誘惑我掏出口袋裏的鈔票。水果攤主向我問好,熟悉的小車主朝我摁喇叭,我點頭或微笑一一予以回應,眼睛卻始終盯著王小先孤寂而緩慢行走的身影。
“您回來了!”濱湖小區門衛一聲客氣的招呼轉移了我的注意力,我回應一聲“嗯”之後,無意識地低頭看見自己一身警服,我立定了,畢恭畢敬地整理下著裝,一拐彎進了小區的大門,那裏有我幸福的家。
這一天是二○一七年六月十五號。
(鄭重聲明: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文中涉及的“拐子”一說是出自曾紅玉的口,人物形象需要,絕無不尊重身體有缺陷的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