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　圓

我家老屋在金雞嶺下，院子裏有一棵高大秀氣的丹楓樹，是奶奶結婚那年爺爺親手栽下的，我奶奶學名就叫丹楓。

爺爺叫國梁，是個說書的藝人。他有一個孿生的哥哥叫國棟，民國二十一年被抽了壯丁。爺爺一表人才，人聰明，口才又好。《說嶽全傳》《三國演義》有許多章節能一字不落背下來。那次歸源當鋪的楊老板五十大壽，請爺爺說了三天《三國演義》，最出彩的是他添油加醋，把曹植與甄宓的故事說得纏綿悱惻，令情竇初開的楊家小姐肝腸寸斷，香淚滿腮。從此，爺爺走到哪兒，丹楓小姐就跟到哪兒，後來就成了我奶奶。

民國二十六年6月26日，日本鬼子攻破號稱固若金湯的馬當要塞，金雞嶺成了敵占區。爺爺在回家途中被鬼子抓了夫。和爺爺關在一起的有六七十人。兩天後被押往金雞嶺伐木。後來伐木的民夫鬧事，一半被打死，一半被送往東北。直到抗戰結束也沒有爺爺的音訊，奶奶說爺爺早死了。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奶奶聽說國棟那一批壯丁途中參加了紅軍，國棟在一次執行任務時遭到民團伏擊犧牲了。不久，政府就給我們家送來了烈士證。

臨近年關，金雞嶺飄起了雪花，農諺雲：“瑞雪兆豐年。”下雪更添了喜慶氣氛。村莊上空一早就升起了炊煙，人們炸油果、磨豆腐、熬芝麻糖，到處飄著年香味。我家年貨晚上奶奶就準備好了。早起搞衛生，上午家裏來了個人，他滿麵塵垢，頭發亂蓬蓬的，聽力不好，說話還帶口吃。這人望著牆上的烈士證直流淚。村主任的女人對著塘邊洗籠屜的奶奶喊：“楊家妹子，你丈夫國梁回來了！”聽說爺爺回來了，奶奶扔掉手中的抹布，三步並作兩步走進屋。當和那人的目光碰到一起時，奶奶怔住了。村主任的女人扯了奶奶一把說：“發什麼愣，做飯呀，國梁一定餓壞了。”奶奶醒過神對那人順勢一笑：“先歇著，這就生火！”

爺爺回來了，一村人都來道喜，奶奶忙上忙下，爺爺卻坐在角落裏抽悶煙。人們發現原本口齒伶俐的他沉默寡言，和人們印象中的說書先生簡直判若兩人。

爺爺回來了，奶奶有了伴。不過這看似靜水無波的背後卻暗流湧動。爺爺回來的當晚，奶奶就挪出上房安頓爺爺，自己睡下房。起初以為夫妻分別時日太久，一時不習慣。可一年過去，兩人依然牛郎織女，總覺得中間隔著一道天河。奶奶也變得神經質，聽有人喊賣糖葫蘆就渾身不自在，熱淚湧流。在我印象中爺爺奶奶還算和睦，隻爭吵過一回，奶奶也不示弱，那次離家出走兩個月後才回來。

1985年，奶奶得了不治之症。爺爺帶著她四處求醫。彌留之際她拉著爺爺的手說：“他伯，我太愛國梁，這輩子沒能跟你，對不起。”在場的人都目瞪口呆。人們這才知道那個說話口吃表情木訥被我稱作爺爺的人竟是爺爺的孿生哥哥國棟。

原來國棟沒死，他受傷後躲在草叢中被過路的貨郎救了。與部隊失去聯係後，做了村裏一家人的養子，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這家人被劃上了地主，國棟待不下去就回來了。國棟說當日奶奶一眼就認出了他。晚上屋裏沒人，奶奶說：“他伯，你已經光榮了，世間再也沒有國棟這個人。你又殘廢了，以後的日子咋過呢？村裏正在搞土改，你弟弟國梁不在，不如頂替他留下吧！”就這樣他瞞著奶奶之外的所有人頂替了國梁。

國棟回憶說，那一年國梁回來了，對於國梁的突然出現，奶奶惶恐不安，因為接納了國梁就承認了國棟沒死，他就是逃兵，甚至是叛徒，將要麵對無休止的審查，他這個假烈士有可能還要蹲大獄。再者把大伯當丈夫真相大白後叫她在村裏怎麼做人？權衡再三決定趕走國梁。他深知奶奶深愛著國梁，一定要把弟弟找回來。奶奶和他大吵大鬧，後來就去了東北，跟國梁把事情說清楚。到了東北才知道國梁在當地落了戶，身邊還有個日本女人，心裏得到少許寬慰。此後國梁一想家就扮成賣糖葫蘆的，每隔幾年都要回來一次。國棟拿出一張發黃的字紙，這是奶奶從東北帶回來的我爺爺的地址。

我明白了，小時候奶奶為什麼一聽有人喊賣糖葫蘆就魂不守舍，潸然淚下。她為了給國棟一個家，舍棄夫妻團圓，不惜和他做半輩子假夫妻，她到死都還愛著爺爺。

抗戰勝利70周年之際，我們按照紙上的地址找到了爺爺落戶的那個村子。奶奶還是騙了國棟，因為她說的爺爺身邊的那個日本女人純屬子虛烏有。村裏人說爺爺終身未娶。爺爺早奶奶一年去世。我們把爺爺的骨灰帶回了金雞嶺，和奶奶一起葬在那棵丹楓樹下。雖然遲到了幾十年，但終究團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