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很冷,下著雪,雪落在樟樹葉上發出窸窣的聲音。師傅和服務員都沒吭聲地站在火盆邊望著我,我也沒吭聲地望著他們,隻是把火盆往他們跟前推了推。他們領會了老板的意圖,各自拿了一把椅子在火盆邊坐下,跟我一樣耐心地等待包間裏的那位客人用完晚餐。那會,牆上的座鐘已當當地敲了十下。十點,在這樣飄雪的夜晚,對小城的冬天來說已經是很晚了,座鐘旁邊的那尊彌勒佛卻永遠保持著憨厚的笑容。
我開始給師傅和服務員講我小時候落雪天的故事:我用盡吃奶的勁從凍土中扒出石塊砸開冰封的池塘給水牛找水,結果差點被水牛擠下了冰窟窿;我帶著我的花狗上山找野兔子,結果差點掉下懸崖摔死。死亡總是在想著法子逼近我,但我總是一次次地成功逃脫。於是,他們便開始爭相講著自己的故事,講他們的兒時,講他們兒時的下雪天。他們全都陷入了自己的故事中,抽苗的炭火映紅了他們飛揚的臉龐。
我抽身輕輕地打開那間隻有一位客人的包間,米黃色的窗簾將雪夜與寒冷隔在窗外,空調的暖氣與火鍋的蒸汽交織在一起,包間裏溫暖如春。餐桌上的鍋仔鯰魚和爆炒牛肉都原封未動地擺在那裏,那一小碟花生米還剩一大半,而500克瓶裝老白幹卻喝得隻剩下三分之一。
見我探進身,客人很客氣地招呼我:“老板,喝一盅不?”我趕忙說:“哦,不客氣,我看你還要哪些服務。”他說:“你看不起我。”他抬手看了看表,那塊表很大很厚,與他右手腕上的那條牛鏈子樣的黃金手鏈非常匹配。“我知道你們要關門,很晚了,喝完這杯我走人。”他說。我說:“老兄,你這話我不愛聽,要不我就陪你喝一盅。”“中!”他說。“我不喝老白幹,我換百年皖,行不?”他同意。當我再一次拿著盛滿白酒的口杯來到他麵前時,他二話沒說將瓶中那三分之一的老白幹一飲而盡,我來不及製止。於是,我也將杯中之物一幹到底。
“我走了,老板,謝謝,真的謝謝!”他站起來使勁握著我的手說。我說:“再坐會,真的,我陪你再說會話,這樣的夜,一個人會很寂寞的。”我知道他有心事,不然不會一個人喝酒喝得這麼晚。他笑了,那笑是苦澀的,他再一次用力握著我的手,他的手很厚,很有力度。汗從他的板寸頭上流出,將他的眼遮得有些模糊,以至我得用力扶著他,生怕他的哪一個踉蹌讓他摔倒再也爬不起來。他撥開我的手,從上衣內摸出兩張百元大鈔放在餐桌上。“夠不?”他問。我說:“夠,夠了。”“行,我走了。”他說。他再一次用力握著我的手。臨出門,他向我要了一張名片,我扶著他幫他打了一輛的士,目送載著他的的士消失在茫茫雪夜。
我進屋,師傅和服務員們都放下手中的活圍過來問我:“老板,那杯白酒你真幹了?你不是滴酒不沾呀?”我笑而不答,拍了一下手說:“大家都歇了,衛生明早搞,趁路還未結冰我開車送你們回家。”大家雀躍,說:“老板真好,這麼晚還開車送我們。”這時,那座鐘當當地敲了十一下。這是我經營酒店以來,唯一一次因一位客人而讓我的團隊同我一道守得這麼晚。
五年來,我的生意從小到大,酒店也從原來的地方搬到另外一個地方,店名也由“酒樓”換成了“山莊”。五年來,我始終堅守著一條原則:不論是一桌客人還是一個客人,不論是老板還是民工,隻要走進了我的店或我的山莊,都是我尊貴的客人,都會平等地享受著我們的服務。我雖做不到最好,但我會努力做得更好。
這一天臨中午下班,夫人打來電話,說酒店裏爆滿,問我能否提前下班回店幫忙,我嗬嗬地應著,堅持把手頭的文字給處理完。臨行手機又響了,一客人打來訂餐電話,問酒店還有位置不,我說滿了。那位說:“不急,你先安排別人,我們還在路上,要晚點到,我們一行十來個人,菜你安排就行。”不容我解釋,對方說完就掛了。我一查手機,是外地號碼。
就在我送走第一批客人並將包間整理幹淨後,正準備給那位訂餐的客人打電話時,兩輛寶馬轎車駛進了我的水晶山莊。車停下,一位理著板寸頭的中年男人從第一輛車的副駕駛位上走下。我愣了一下,對方卻拿著一張發黃的名片徑直朝我走過來,伸出他那厚實的手一把將我的手握住。他說:“陽老板,還記得我不?”我的記憶鼠標在大腦中拚命搜索,我倆幾乎同時說出:“四年前,風雪夜,。”他哈哈大笑。“緣分啦。”他說。他告訴我他姓段,當年在縣城搞房地產開發,四年前他事業走到低穀,一個人喝酒的那天,他妻子丟下他和他十歲的兒子離他而去。他說:“那天我隻想一個人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喝喝酒,身上除了打的回家的十元錢,隻剩那兩百元。我知道那次的錢不夠,我還叫你拿了一包極品金聖香煙,但我隻有這麼多。你這人夠意思,你的團隊為我一個人守到十一點,你怕我難堪,讓你團隊所有的人都堅持著製造一種氛圍,讓我輕鬆沒有負擔地用餐。”我說:“我沒有你說的這麼高尚,我是一個生意人,我隻是想客人沒走,我們就不能走,這是對客人最起碼的尊重。其實,你那天的錢也不少,隻是那次我少賺了一些,但今天我會賺回來更多。”他非常開心地笑了,說:“你真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我說:“你知道嗎,其實我那天喝的是一杯白開水。”他說:“我知道,你那酒杯還冒著一股熱氣,你的善意讓我更加感動。”
他告訴我,他現在帶著他的團隊回家鄉來發展,他打電話訂餐時,正站在我先前酒店的門口,為在我山莊吃上這頓午餐,他和他的團隊在煙雨江南茶吧喝了90分鐘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