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興八首

秦淮三月水，芳草綠回汀。樓外鶯梭囀，窗前漁榜停。午煙隨處滿，卯酒未曾醒。花事知何許，柴門竟日扃。

移居星歲易，為愛白門山。篴步連花港，蘭舟係柳灣。窺簷賓雀去，繞樹暮鴉還。長晝茶鐺沸，耽吟亦解顏。

失計辭鄉土，論文樂友朋。為應蓬自直，聊比木從繩。揮麈清風聚，開樽皎月澄。回思年少日，流浪太無憑。

但覺黃金賤，其如白璧玼。纏頭當日價，乞食近年詩。顧曲周公瑾，呼盧劉穆之。歡場無限事，猶自係相思。

興來憑水檻，豈是好樓居？嗜酒嵇中散，窺園董仲舒。閑情時有作，消渴病難除。一事差堪喜，侯門未曳裾。

小閘通潮信，春風漾碧流。玉簫聲斷續，銀蒜影夷猶。北裏尋商女，南朝問故侯。銜泥雙燕過，落日水明樓。

近市居原誤，無由學灌園。 誅茅江令宅，蠟屐謝公墩。漫畫終何益，寒號亦自存。每將偕隱意，三複昔人言。

積雨朝來霽，垣衣上板橋，春光自明媚，客思轉蕭條。柱按鶤弦劇，杯傾鵲腦消。殘燈高枕夜，夢裏故山遙。

題釋

從“秦淮三月水”“移居星歲易”等語看，應作於移家次年，雍正十二年（1734）的三月。回敘移家秦淮一年來閑適生活的常態和複雜心情。

作者移家初定，迎來送往之餘，時常鄉思縈懷。雍正十二年寫了不少懷鄉、思舊之作，其中總摻和著懷才不遇之悲。一麵“歡場無限事，猶自係相思”，一麵又“回思年少日，流浪太無憑”，有所反省；慶幸“一事差堪喜，侯門未曳裾”，有所守持；選擇“每將偕隱意”，學取“嗜酒嵇中散”，但又難甘閑散。在仕與隱、儒與道的蹺蹺板中，隱遁和道家思想常成為心靈的慰藉，但又畢竟心猶未甘。

句釋

卯酒：清晨卯時所飲之酒。白居易《醉吟》：“耳底齋鐘初過後，心頭卯酒未消時。”

賓雀：《爾雅翼·釋鳥》卷三：“雀，小隹，依人以居。其小者黃口，貪食易捕；老者益黠難取，號為賓雀。”

蓬自直：《荀子·勸學》：“蓬生麻中，不扶而直。”

木從繩：《書·說命上》：“惟木從繩則正，後從諫則聖。”

“但覺”兩句：言自己青年時揮金秦淮，未免白璧被玷。玼，玉上的斑點。

纏頭：古代歌舞伎表演完畢，客以絹帛等相贈，稱纏頭。後作贈送妓女財物的通稱。

乞食：乞討食物。晉陶潛有《乞食》詩。

“顧曲”句：公瑾，周瑜字。《三國誌·吳誌·周瑜傳》：“瑜少精意於音樂，雖三爵之後，其有闕誤，瑜必知之，知之必顧，故時人謠曰：‘曲有誤，周郎顧。’”吳敬梓亦精於此道，故以周瑜自喻。

“呼盧”句：呼盧，古代一種賭博。穆之，晉劉毅字，嘗與劉裕聚賭，一擲百萬，見《晉書》本傳。此亦以劉穆之自喻。

“嗜酒”句：嵇中散，嵇康（223—262）。魏晉風度的代表人物之一，因官至中散大夫，故稱。酒乃阮籍等魏晉名士之嗜好，見《晉書》本傳。嵇康唯“濁酒一杯，彈琴一曲”，見《與山巨源交書》。

“窺園”句：《漢書·董仲舒傳》：“下帷講誦，弟子傳以久次相授業，或莫見其麵。蓋三年不窺園，其精如此。”

“閑情”句：閑情，陶潛有《閑情賦》。吳敬梓今存詩有《閑情四首》。

消渴：《史記·司馬相如傳》：“相如口吃而善著書，常有消渴疾。”近人據《素問·奇病論》等古籍所傳消渴症候，如口渴、善饑、尿多、消瘦等，謂即糖尿病。

“侯門”句：顧況《閑居懷舊》詩：“貧居謫所誰推轂，仕向侯門恥曳裾。”此寫操守。吳敬梓高祖吳沛有不應宛陵太守關驥之請事（參見卷一《移家賦》），詩人之清高自守，綽有家風。

銀蒜：鎮簾之具。以銀為之，鑄為蒜形，故名。庾信《夢入堂內》詩：“幔繩金麥穗，簾鉤銀蒜條。”

“北裏”句：北裏，唐長安平康裏位於城北，稱北裏，為妓院所在地，見唐孫棨《〈北裏誌〉序》。此寫自己尋訪舊日遊冶處。

“南朝”句：故侯，原指西漢召平。《史記·蕭相國世家》：“召平者，故秦東陵侯。秦破，為布衣，貧，種瓜於長安城東，瓜美，故世俗謂之‘東陵瓜’，從召平以為名也。”後泛稱曾任貴官之人。此寫自己訪問六朝世家遺跡，如王謝等。

灌園：指隱居從事田園勞動。《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於陵子仲辭三公為人灌園。”陸遊《灌園》句：“少攜一劍行天下，晚落空村學灌園。”

誅茅：剪茅為屋。

“蠟屐”句：蠟屐，以蠟塗屐，泛指登山遊覽。《世說新語·雅量》：“或有詣阮，見自吹火蠟屐，因歎曰：‘未知一生當著幾量屐！’”

謝公墩：有二，此指“在舊內東長安門外銅井庵傍，所謂半山裏者”，參見本書《〈金陵景物圖詩·謝公墩〉序》。

漫畫：鳥名。《容齋隨筆·瀛莫間二禽》：“瀛莫二州之境，塘濼之上，有禽二種……其一類鶩，奔走水上下，不間腐草泥沙，唼唼然必盡索乃已，無一息少休，名曰‘漫畫’。”

寒號：鳥名，亦名鶡。《本草綱目·禽二·寒號蟲》“釋名”引郭璞曰：“鶡，夜鳴求旦之鳥。夏月毛盛，冬月裸體，晝夜鳴叫，故名寒號。”

偕隱：語本《左傳·僖公二十四年》：“（介之推將隱）其母曰：‘能如是乎？與女偕隱。’”其後詩文中所用“偕隱”，是指東漢鮑宣桓少君夫婦同歸鄉裏事，見《東觀漢記·鮑宣妻》。此言與夫人葉氏相將守貧，一如鮑宣夫婦。

“三複”句：《論語·先進》：“南容三複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何晏《集解》引孔安國曰：“《詩》雲：‘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南容讀《詩》至此，三反複之，是其心慎言也。”

鶤弦：用鶤雞筋做的琵琶弦。《酉陽雜俎·樂》：“古琵琶弦用鶤雞筋。”

鵲腦：《太平禦覽》卷九二一引《淮南萬畢術》：“鵲腦令人相思。”原注：“取鵲一雄一雌頭中腦燒之於道中，以與入酒中飲，則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