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重圍偷兒報恩兼成偉績
脫貔貅佳人換相並受榮封
詞曰:
輸情服罪,偏興成冤會。真激烈,空勞憊。一麾敵膽落,一怒軍心碎。重圍解,那時方把從前悔。
先與他人對,後作儂家配,誰夫婦?誰兄妹?鐵衣人未艾,革帳歡方退。姻緣事,移來換去方全美。
右調《千秋歲》
馮玉如小姐,聞巡撫統兵而來,好生不解。你道那巡撫是何等樣人?誰知就是福建布政貢鳴岐升授的。但貢鳴岐才赴藩司之任,如何便得升轉?原來鎮江知府邢天民,因大績考了卓異,竟連加二級,內升太仆寺卿。是時,朝廷聞殳勇敗績,悶悶不樂,都察院就動一本,說大盜沈定國、馬玉等神武無儔,才智可用。屢剿既不克,合遣重臣招撫,準赦其罪,使其立功王室。疏上,聖旨批著六部九卿科道,公同會議,應遣何人招撫?實擬具奏。當下,邢天民獨題一疏,內稱,惟福建布政貢鳳來,忠信服人,才辯超卓,克勝其任。九卿科部,複交章彙薦。聖上大悅,即升貢鳳來為江南巡撫都察院右都禦史。是時,貢鳴岐因死了媳婦,尚在途中耽擱,未曾到任。忙差飛騎追回,竟赴江淮招撫,實非剿伐。所以,馮小姐說撫臣無征剿之理,必有緣故,蓋為此也。
是日,與沈定國計議,狐疑未決。次早,貢鳴岐傳到諭劄,馮小姐始知,江南撫台乃是貢小姐之父,心中暗暗歡喜,即與康夢庚並貢小姐說知。二人喜不自勝。貢小姐便要康夢庚,到父親處,麵致投誠之說。馮小姐道:“且莫輕易舉動,焉知沈定國向背如何?倘露風聲,我們便無生路了。”貢小姐見說得利害,便不敢開口。馮小姐別了二人,持著巡撫諭劄,來見沈定國。說道:“兵無久利,貴於知機。今撫院奉旨招安,朝廷懸爵以待。況其人虛心好賢,可與共事。未知大王尊意,將何適從?”沈定國聞言大怒道:“公子平日,何等英銳。今怎一旦移心,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況我一身而經百戰,威震四海,大事可成,安得興此妄說,搖惑眾心。你看我生擒那廝,碎剁軍前,與公子看個榜樣。”說罷,竟自跨上鞍轎,執著長槍,怒狠狠出山去了。馮小姐被這一番惡言,捏著兩把冷汗。
沈定國殺出豹尾關,直奔軍前,大言討戰。貢鳴岐聞報,怒道:“賊奴如此猖獗!我好意招降,偏生抗逆。我雖從不曾出陣,也還膽壯。就提槍上馬,迎至陣前。沈定國也不交談,劈麵就刺,貢鳴岐閃身交接。一馳一突,一往一來,未及數合,貢鳴岐本非善戰之士,那裏敵得他過。覺招架好生費力,隻得架過一槍,拍馬就走。沈定國要塞馮小姐之口,怎肯錯過,加鞭策馬,緊緊追來。原來貢鳴岐惟射藝甚精,因被沈定國趕得沒法,慌忙取出勁弩,回頭一箭,正中咽喉。可惜沈定國,好個積年大盜,不死於猛將陣前,反死於文臣之手,豈非天數當盡,難得脫逃。眾嘍囉報入寨來,馮小姐正恐貢鳴岐有失,著實擔憂,不想忽報沈定國被箭身亡。忙與康夢庚、貢小姐說知,大家踴躍稱賀。然馮小姐尚不信,沈定國這樣個驍勇武夫,偏能死於貢鳴岐之手。及至軍士抬歸屍體,方才信是確然。正是:
生前豪氣枉摧殘,夜月沙場白骨寒。
回首英雄成底事,千秋能得幾齊桓。
馮小姐自被沈定國邀歸入贅,由婦道以僭夫綱,恃陰柔而消陽健,不過強逼埋頭,豈是好為遊戲。原欲俟官兵下剿,乘勢歸降。隻因殳勇凶殘貪暴,不敢誤投。聞貢鳴岐乃讀書好道之士,兼有康夢庚這段瓜葛,巴不得一時向順。無奈沈定國莽劣不回。此時,小姐既得自主,遂與康夢庚商議道:“沈賊已滅,可以任我主張。此處原非久居之地,投誠之說,作何區處?”康夢庚道:“軍機重事,惟骨肉可言。除非待小弟麵見嶽父,曲致尊意何如?”馮小姐道:“不好,今沈賊已觸令嶽之怒,倘或先生之說不合,便無收拾。如今待學生先發一道降書,看令嶽怎生舉動,然後煩先生收功,未為遲也。”康夢庚道:“足下算計甚妥,事不宜遲。”馮小姐便連忙做下一篇降文,與康夢庚斟酌定了,差個得當小卒,打到撫院軍門。伺候官兒知是進降表的,不敢耽擱,連忙與他傳進。貢鳴岐拆開一看,隻見上麵寫道:
江淮罪臣馬玉,為投誠事。竊玉本係書生,先年沈定國擄充幕佐,受製虎穴,聊效蛇行,難逃背國之誅,深負匡王之願。敢忘草偃,久切葵誠。伏遇憲慈,躬承天簡。體上帝好生之愛,慈祥出自宸衷。推聖君解網之仁。惻隱弘昭憲德。為此,修詞布悃,幹冒威嚴,伏乞暫霽雷霆之怒,少寬斧鉞之誅,即子某月某日,束赴軍轅,仰祈赦宥。借九重之雨露,起涸轍於斯須。息回境之兵戈,援流亡於俄頃。敬申北麵,請解南薰。臨懇戰栗,待命之至。
貢鳴岐看完,怒道:“前日好意諭降,沈定國反敢猖獗,以致自取敗亡。今馬玉不過智窮力竭,旦夕自危,故為此搖尾乞憐之態,可不遲了。”反立傳眾將,點齊人馬,殺入豹尾關,務要搗巢焚穴。眾將領命,各各披掛出軍,呐喊搖旗,直抵賊寨。眾嘍囉慌忙報入,馮小姐大吃一驚,忙與康夢庚並貢小姐商議道:“這才打下降書,不意令嶽反率兵加我,未知何故?今怎生發付他好?”康夢庚道:“既係親情,豈有相戕之理,足下勿出,聽其自來,與他兩決。”馮小姐道:“他如此氣焰,萬一殺入,玉石不分,那有不去抵擋之理。如今我與他陣前相會,盡我之言,看他允否。倘激烈不回,隻消給他個勢窮力滅,來去無門,怕他不來輻輳。”康夢庚道:“此言雖也使得,隻足下要耐心斂氣,不可仍用才能。”貢小姐又再三叮嚀道:“家君一心為國,故忠憤激昂,性剛不屈。縱有開罪之處,還求大王愛護,妾身感恩無盡。”馮小姐道:“我豈真是綠林中物,而自絕歸路耶。此番當有回天之力,小姐但請放心。”言訖,即操戈跨馬,迎出豹尾關,高聲叫道:“貢大人請了!卑末甲胄在身,不能全禮。但不知大人何自所見教,乃蒙光降?”貢鳴岐隻道馬玉是個綠林莽漢,一見馮小姐,豐神俊秀,言語溫和,好個斯文少年,心下半疑半駭,隻得也拱一拱手道:“本院奉旨招安,原係天恩浩蕩,何得尚爾抗違,自蹈不赦。直到水窮山盡,方始搖尾乞憐,吃臍何及。放馬過來。”馮小姐架住,答道,“卑末既非綠林之輩,久傾向日之誠。今沈賊既已伏誅,何甘自棄,故欲率眾歸誠,以回天怒。奈何大人反不相容,未識何意?”貢鳴岐道:“本院諭劄到日,何不歸降?今已遲了。”馮小姐道:“貢大人奉旨招安,未嘗奉旨征剿。若必欲相加,得不悖聖朝之恩命耶?”貢鳴岐道:“撫既不行,繼之以剿,何必饒舌。”又挺槍直取。馮小姐複架住道:“若欲交戰,愚雖不才,曾以一計而陷五萬之眾,豈複畏懼。隻可惜□□手耳。”貢鳴岐見馮小姐人物風流,頗有愛憐之意。因自家勢頭來得狠了,一時收腳不來,不好就軟了口,隻得掙紮道:“本院但知有君,不知有身,勝負非所計也。”撚槍複刺,馮小姐縱馬相迎。饒他用盡平生之力,隻閑閑招架,並不放出手段,且戰且卻,七戰七退,把個貢鳴岐,真誘到豹尾關,忽四下裏一聲呐喊,殺出千軍萬馬,把貢鳴岐團團圍在垓心。馮小姐把馬一提,飄然而出,自回寨中去了。此時,貢鳴岐力盡筋疲,見四麵層層裹合,並無出路,急得頂門裏火星直爆。從清早困到傍晚,又不交戰,又不解圍。貢鳴岐餓得眼昏頭暈,仰天叫苦,正號呼無措,隻見遠遠煙塵起處,一人一騎,如驅風掣電而來。好個猛烈漢子,手執方天月斧,矻嚓嚓殺入重圍,找著貢鳴岐,便一手抱過馬來,雙雙騎著,右手執斧,斬開一條血路,逃出重圍而去。有詩為證:
忠義誠難事,偏生畀匹夫。
一時欣感遇,此日際窮途,
恩愜心先瘁,功成骨未枯。
今朝同仕路,不信舊穿窬。
你道那好漢是誰?原來就是在貢鳴岐家齋匾裏滾下來的偷兒俞四。但俞四雖受貢鳴岐恩惠,不過是個販魚小民,如何便會斬關奪將?卻有個緣故。隻因貢鳴岐起伏去後,便沒人照顧他,依舊本錢欠缺,母親也死了,兒女也賣了,單單剩得一身,無依無靠,因平素膂力頗壯,就在本衛營裏吃了一名軍糧,每日空閑,就去操弓習射,弄斧拈槍,人材也勇健,手腳也便捷,竟學得一手好武藝。往常出隊隨征,屢屢得勝,主將甚是喜歡,便與他一個百戶之職。從此更加努力。也是命中造化,正值倭寇之亂,東征西討,每戰有功,漸漸升到把總。然平居閑暇,還念念不忘貢鳴岐向日周濟之恩,與掩飾他羞恥之德,未嘗報效。不期主將奉旨提調入京,俞四也免不得隨軍北上,恰好曉得貢鳴岐升了江淮撫院,正可便道謝他一謝。
一日來到軍門,說撫院出征未回,俞四隻得坐守。也是貢鳴岐恰當有救,忽見探事的飛報進來,說撫院老爺被賊兵圍困,競日不解。俞四聽說,怒從心起,便大聲說道:“知恩報恩,正在今日,我不力救,更有何人。”便跨上飛馬,手執月斧,不率士卒,獨自個殺入重圍,救出貢鳴岐。直至軍門,下馬相見,貢鳴岐才認得是俞四,轉吃驚道:“你如何有此勇略,今日從那裏來?卻知我身在困危,乃蒙相救。”俞四便將自己始末根由,備細說出,又道:“一向身受大恩,未能得報答,今日天假其便,心始稍慰。”貢鳴岐道:“恭喜你已得高官,今日之情,何以相報。”俞四道:“老爺培成之德,天高地厚,今不過一臂微勞,何須置口。”貢鳴岐吩咐治酒相待。飲過三巡,俞四因主將在前,不敢耽擱,就起身辭去。貢鳴岐贈了些程儀,相謝而別。
到次日,貢鳴岐複想起被圍之事,若非俞四救出,必無生路。又想:“那馬玉,好個美麗書生,並非萑苻野漢。且投誠之說,何等軟款,用兵之法何等超神。怪道殳勇如此驍將,尚爾敗績,何況於我。若使此人效勞王國,豈非文武將才。”懊悔自己一時氣激,險些敗事。
正自嗟自歎,忽報康翰林與小姐雙雙到門。貢鳴岐驚喜不定。驚的是女兒被擄,忽地生歸;喜的是骨肉重圓,康夢庚前盟無恙。連忙請入軍中。康夢庚與小姐,雙雙拜見,貢鳴岐撫定小姐,流淚問道:“兒呀,你一向陷於何地?可不想壞我做父母的。”貢小姐道:“孩兒久離膝下,心如刀割。”便說起當日擄至沈定國寨中,虧得馬玉,以禮相待,及勉誘康夢庚成親之話。貢鳴岐失驚道:“不想這馬玉,如此好人,我轉與他作難,豈非恩上成仇了。”康夢庚道:“此人原非賊盜,不過受沈定國坑陷耳。今投誠向明,是其宿願,非勢威也。況小婿曾有此一番孟浪,若非此人轉展勸合,與小姐焉有團圓之日,實於嶽父有恩。今棄而不納,不幾以德報怨耶。”小姐複說道:“他與孩兒久處嫌疑,循循守禮,竟以兄妹相呼,言不及亂。少年當世,實罕其傳。爹爹幸以國士遇之,勿再拒而生變。”貢鳴岐聽了兩人說話,不覺改容敬服道:“此人誠豪傑心腸,聖賢麵目。自愧肉眼,失此佳士。如今就煩賢婿,同中軍官,將老夫名帖,迎請他相會便了。”康夢庚欣然就往。不一時,馮小姐大隊而來。康夢庚入軍先報道:“馬玉夫婦,率領十萬嘍囉,前來獻降,在軍門候令。”貢鳴岐吩咐,大開軍門,遠遠迎接。馮小姐下馬跪伏。貢鳴岐慌忙扶起,攜手入幕。欲遜馮小姐台座,馮小姐再三推遜,隻得與康夢庚昭穆坐下。貢鳴岐麵北相陪,笑容謝請道:“老夫愚眼,幾失俊傑。小婿小女,深荷高懷,殊切感愧。”馮小姐道:“小子冒昧尊顏,方且股栗待罪。乃蒙大人開宥之恩,被以涵濡之德,願隨驅策,少效捐軀。”貢鳴岐吩咐開筵慶賀。雲姝與小姐,另宴相敘。詩雲:
一番離合一悲歡,自覺天家雨露寬。
何事玉容人不識,歸來還著鐵衣冠。
貢鳴岐既招安了馬玉,江淮已平。一麵具疏,備言馬玉文武兼才,盡忠效順,請加封恤。一麵複營起馬,回蘇蒞事。康夢庚與馮小姐一同起程。路上並無耽擱。惟康夢庚到了鎮江,差朱相到城裏問問韓老兒近況。誰知韓老兒上年已死,康夢庚甚覺惻然。即將十兩銀子叫朱相送與他老媽,做些功德。也是康夢庚不忘舊交,一點厚道。
次日到常州,會會葛萬鐘,告以馮氏尚無下落之苦。葛萬鐘欲置酒話舊,康夢庚因貢鳴岐候著,辭謝起身。其餘,並無別事。
不多日到了蘇州,貢小姐母女重逢,兄妹相見,自不必說。馮小姐即求貢鳴岐,討東園住下。康夢庚亦是豪放的人,不肯住在衙裏,與貢小姐及諸男婢,竟仍借錢魯舊宅暫居。是時,錢魯的父親錢仁,因大績察了貪酷,坐贓十萬有奇,奉旨削籍,發三法司勘問追贓。家中田產變賣,不夠抵償。上司因是欽件,那敢容情。竟將家屬監比。可憐錢魯是個富豪公子,那裏經得磨煉,竟死於獄中。豈非陰謀拆婚之報。即前日貢鳴所借舊宅,亦屬官房。故康夢庚借他做公館,一發易便。
過了數日,忽馮小姐來會康夢庚,說道:“學生前日在先生麵前,有尋還二美之說。今貢小姐業已團圓,但馮氏猶未會合。若不踐言,即為失信。故學生多方察覓,今果已尋著,已在學生室中。因此,特來報個喜信。”康夢庚聽了,喜得心花頓開,連忙問道:“足下果真嗎?”馮小姐道:“學生何嘗有欺。先生隻作速揀選畢姻之期,學生好候擾喜酌。”康夢庚道:“馮氏既在,恨不此時就立在麵前,那裏等得揀日。”馮小姐笑道:“何必如此性急,學生倒為先生擇定兩個吉日在此。”康夢庚道:“又來了,吉日何消兩個?”馮小姐道:“卻有緣故。前日因貢小姐有言,且待馮氏會合,方始成歡。小姐係前聘,尚且如此謙遜。馮氏所聘在後,豈敢反僭一籌。此學生之愚見,亦馮氏所甘心。今馮氏將合,貢小姐先成吉夢,義不容辭。學生欲於明日,使先生預與貢小姐圓房。後日,方與馮小姐作配。庶幾恩義兩全,彼此順序,不知尊意然否?”康夢庚道:“足下此言,深合大體。況裁酌甚妥,敢不敬從。”當下留馮小姐便酌,然後別去。
次日,康夢庚夫婦,同見貢鳴岐,說明此事,並告以馮氏才容之美,賢智之多。貢鳴岐亦樂從其誌。是夜,大排筵宴,重整花燭。仍請馮小姐,飲到夜深方散。康夢庚直到此時,方始與貢小姐,並入蘭房,相偎錦帳,共成魚水之歡。正是:
三星今始照芳年,一度春風兩度緣。
此夜芙渠開並蒂,明朝何處綻雙蓮?
夫婦一宵歡愛,自不必說。到第二日,康夢庚準備東園結親,繡旗黃蓋,銀瓜朱棍,並有欽假歸娶絕大金字頭牌,花燈鼓樂,好不榮耀。直到黃昏時分,迎入東園。隻見一位官員,雙花吉服,出來相迎。康夢庚認是馬玉,仔細一看,卻是常州郡副葛萬鐘。原來馮小姐預先請他來主持婚禮的。康夢庚問道:“先生何以至此?”葛萬鐘道:“前日馮小姐遣人相約,故知今晚是吉期,特特趕來。因小弟是當日原媒,再無不到之理。”大家步入中賞,但見花裀繡幔,銀燭輝煌。康夢庚問道:“馬兄緣何不見?”葛萬鐘道:“他早上有事告出,今晚未必回來,故一切大禮,都托在小弟身上。”康夢庚聽說,好生疑惑。因想道:“如此大事,怎到避了出去?就有要緊事情,也待明日,如何偏偏把我怠慢,難道馮小姐未必真確,他無顏見我?但他平日從無戲言,何苦如此作耍?況葛萬鐘既在,諒無差池。”心下狐狐疑疑,再也解說不出。未幾吉時已到,征歌奏樂,大吹大擂,儐相鞠躬迎請。樂奏三通,隻見錦屏開處,畫扇移來,數隊花燈,一群簫管,十來個輕年侍兒,捧出一位仙子。蓮步輕盈,柳腰嫵媚,遮遮掩掩,嫋嫋婷婷,立在錦姻之上。然後,請康夢庚立並香肩,雙雙交拜。行禮已畢,共綰紅絲,燈光簇擁,攜入蘭房。葛萬鐘見大禮已成,自歸寓所。康夢庚與馮小姐,飲過合巹,對坐花燭之下。侍女與馮小姐挑去羅巾,康夢庚睹麵一認,突然驚駭。隻道馬玉假扮女裝,故意哄弄,不覺變色道:“足下何取笑至此,我兩人何等相交,也不該如此輕薄。”馮小姐大笑道:“我原說馮氏立在你麵前,未必相認。虧你是個聰明才子,那馬玉二字,竟不解是妾名耶?”康夢庚聽說,便仔細把小姐一看,方拍掌大笑道:“我真個懵懂殺了,反因習見日久,但知馬玉之麵目,竟忘小姐之芳容。我的智識輸與小姐百倍。雖玉堂金馬,黃甲青雲,無如今夜之樂矣。但不知小姐當日,離此東園,何為作此伎倆?”馮小姐道:“說也好笑。”便將當日女扮男妝,在毗陵茶肆中,遇見沈定國逼歸招贅的話,一一細說。康夢庚笑道:“好個須眉豪傑,真是瞎眼,招小姐這樣一個處子妹丈,可不耽誤了自己妹子的終身。隻小姐明日如何見雲姝之麵?”馮小姐道:“我日間已與他說明,他也驚異了半日,方才悟到成親時所言,服滿求歡之計,都為這個緣故。”康夢庚道:“說便這等說,雲姝青春處子,反為小姐所誤,可不怨死。如今你做了個望洋夫婿,他做子個無夫幼孀,這樁公案,如何了結?”馮小姐道:“我已算計停當。聞得令舅貢玉聞,新近喪偶,正欲續娶,何不以此女歸之。則雲姝仍不失公子丈夫,令舅權屈他做個綠林女婿,未知尊見如何?”康夢庚道:“此說一發妙極,足見小姐善於作合,人人無怨曠矣。”兩人話得親密,不覺已是半夜,侍兒催促就寢。兩人方立起身,卸去吉衣,相攜入幔。款鬆玉扣,笑解羅襦。鴛頸才交,酥胸乍貼。此時,康夢庚心旌搖搖,如置身天際。但覺蘭香馥鬱,花氣氤氳,將玉乳輕摟,香腮穩帖,潛入合歡羅被。相偎相惜,款款輕輕。一個知心侍兒,將兩盞銀燈,移過畫屏西向。火光掩映,月色朦朧。兩人不覺臂鬆金釧,鬢嚲瑤釵。真個顛鸞倒鳳,雨雲,共赴高唐之夢。有闋《入賺》曲兒,單道那新婚的妙處:
顛倒鴛鴦,玉腕輕沾粉澤香。真狂蕩,帳鉤兒搖的響叮當。恣癲狂,汗珠兒點點羅衫上。恨譙鼓偏非寂寞長,漸郎當,海棠酣透新紅漾。遍身酥暢,遍身酥暢。
次日起身,康夢庚笑問道:“小姐於婚姻之際,如此艱難,何以當日得遇卑人,又自甘相讓?”馮小姐道:“貢小姐非妾作合,焉得成雙。況相公倦倦念妾之意,實乃多情,不敢不以多情相報。且貢小姐聘既在先,何敢紊越。要之,實為正理,非相讓也。”康夢庚道:“果非小姐周全,貢氏定作白頭之歎。小姐如此賢德,則貢氏守身相待,彼此同心。二位小姐,豈非紅裙俊傑。卑人何德,乃有此全福消受耶。”便先與貢小姐說知。貢小姐聽說馬玉即是馮氏,喜得話也說不出來。想起前番周旋他的恩義,更加敬服其賢。連忙上轎,往東園相見,三人笑做一團。直至吃過午飯,方才一同去見貢鳴岐,備言馮小姐前後始末。貢小姐亦自言姻緣之際,感其委曲周全,並多情相讓之故。貢鳴岐率然驚異道:“世間有此奇事,婉孌一女,乃能文武超神,而賢淑敏慧,千古無雙。且貞順自持,守身無失,真可敬服。”康夢庚又說起雲姝之事,欲與貢玉聞續弦。貢鳴岐無不欣允。揀了吉日。迎接進衙成親。正說話間,葛萬鐘也來辭別。貢鳴岐留他吃了小飯,康夢庚再三致謝,厚贐而別。
次日,接到聖旨,道:馬玉忠義可嘉,文武足用,授都督同知。貢鳴岐招安有功,加銜工部尚書,仍理都察院事。其投降士卒,安插聽用。貢鳴岐轉覺難處,便與康夢庚商議,將馮小姐事情,從新出疏,並繳還馬玉敕印。朝廷得知,莫不歎異,以為有此奇女,洵國家異瑞。龍顏大悅,即將康夢庚升東閣學士,貢馮二小姐,俱贈三品淑人。貢鳴岐準照原加部銜留任,蔭貢玉聞苑馬寺丞,贈雲姝為孺人。一家榮貴,自不必說。
康夢庚因離鄉日久,暫辭嶽父,即同二位夫人,到浙江平陽縣祭祖掃墓。不一月,早到家中,親戚故舊,相見歡然。是時,知縣王仲吉,已經削職,尚在仕所羈留,聞康夢庚回來,因前事抱歉,著實跪門請罪。康夢庚並不計較,反好言安慰,酌之而別。亦足見康夢庚待人之恕。
未幾假滿進京,補入東閣。後來貢鳴岐升至七省漕院。康夢庚也做到吏部尚書,晉銜宮保。隻因前生是伊長庚窮年苦學,抱誌未伸,故轉世得為神童。青年及第,黃閣垂紳。貢玉聞亦漸升到布政司參議。貢鳴岐年老退歸,優遊林下,以樂天年。康夢庚兩位夫人,都受一品封誥。貢氏生有二子,馮氏止生一子,皆進士及第。累世簪纓不絕,孫曾奕葉,科第雲仍,至今稱望族雲。
總評:
馮玉如擇人而附,何等真摯。貢鳴岐偏不知機,自尋苦障。若非俞四救出重圍,這撫院不戰死多應餓死。
又評:
馮玉如既為康夢庚作合了貢氏,又與貢玉聞作合了雲姝,使貢氏既離而複合,雲姝方寡而重婚。為天地補缺陷,為人世減怨尤,是人功德且賢不自見,能不自矜,可謂善成人美。予得以兩言贈之曰:菩薩心腸。聖賢作用。
(校點者:司馬師 方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