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奸細計賺白衣軍
是夫妻誤認綠林婦
詞曰:
智逐魔生,心機已入迷魂陣。那知敵國白衣來,反是將軍令。若不為他人幫襯,怎得與自家緣分。奸人弄巧,大將無謀,蛾眉得勝。 賺入多情,甘心讓與風流興。春風撮合,別人緣,有甚媒紅贈。恰好是夫妻恭敬,生扭做野花推遜。憑他會合,任你驚歡,嗔伊薄幸。
右調《燭影搖紅》
話說沈定國,自從有馮小姐做了妹丈,便已膽壯。一路侵掠騷擾,所向無敵。督撫奏聞朝廷,朝廷大怒。著兵部議遣能將,往南征剿。旨意一下,殳勇聞知,十分得意,因一向閑住在家,甚是沒興。乘此機會,便去營謀起複。輦金百萬,托了一個內官,在聖上麵前力薦。聖上將殳勇,禦筆點定,加陛左府都督,授以旄鉞,率領五萬人馬,即刻離京。不一月,到了江淮,安下營伍,擇吉發兵,大隊殺入山來。誰知沈定國所據之處,地勢甚雄,四麵皆山,左右夾水,路徑深折,眾人隻到豹尾關,便不敢深入。就有守山小卒,報入寨來。沈定國跨馬提槍,殺奔山前。兩家俱不答話,一場混戰。殳勇真個沙場老練,驍勇無儔。覷沈定國略一破綻,劈麵一槍,幸得偏了些兒,不曾傷命,隻鏟去一支耳朵。沈定國不能戀陣,忍痛而逃。殳勇因路徑不熟,便不追趕,就收兵回營。沈定國逃入寨中,大叫大喊,連皮帶血叫人縫好,隻苦苦求馬大王,替他複仇。
次日,馮小姐親點銳卒,出山討戰。殳勇反因昨日得勝,便不看在眼裏,隻令先鋒張彪迎禦。張彪領命出馬,馮小姐大喝道:“何物小卒,敢來抵擋?饒你回去,叫殳勇自來授首。”張彪也大怒道:“小小敗賊,乳竅未開,也來納命。”兩邊放馬揮戈,各爭勝負。戰未數合,馮小姐偃戈敗走。張彪緊緊迫著。被馮小姐回手一槍,正中馬腹,張彪跌翻在地,眾嘍囉一擁而前,生擒活縛,解進寨中。馮小姐將官軍一陣亂砍,血湧成河,大獲全勝,方才唱凱而歸。下馬升帳,眾嘍囉綁過張彪。張彪見馮小姐,挺身不跪。小姐喝道:“你今已被執,何得尚爾昂然。”張彪道:“為國殺身,兵家常事。勝則榮,敗則死,何必多講。”馮小姐道:“今日與大王議事,不暇殺你,權且鎖禁馬房,明日待大王親自號令。”眾嘍囉吆喝一聲,把張彪推到個僻靜處一間空房裏,鎖著自去。張彪好生憤恨,看那間空房,四無牆壁,尿糞穢流。是夜,慘霧昏迷,陰風淒切,好不傷心。挨到一更時分,隻聞遠遠有悲泣之聲,漸漸走近身來,卻是個軍人模樣。因張彪鎖在黑地裏,悄然不覺,竟走到間壁一間房裏去。掩上了門,口裏叫疼叫苦。聽他像個睡了,張彪不敢做聲,留心竊聽。那人口中,隻自言自語了半夜。又一會,忽咬牙憤恨道:“我有何罪,把我處到這個田地。打了也罷,還說明日要把我與張彪陪砍哩。”張彪聽見,暗吃一驚。不多時,那人又低聲罵道:“你便這等猖獗,隻怕天理饒你不過。今殳總兵奉旨征剿,可惜沒人通他個秘訣,把這個寨兒,掃的精光,有何難處。隻不知那張彪,今夜關在那裏?可惜這個好漢子,明日和我雙雙的死哩。”說罷,忽放聲大哭。張彪逼清聽見,知是個離心士卒,便欲求救。因高聲答應道:“張彪在此,可救我一救。”那人忽驚道:“真個張爺麼?”張彪道:“怎麼不真。”那人道:“且不要做聲,我來救你。”連忙起身,開門出來,走到空房裏一看,喜道:“老天有眼,果然張爺在此。”如飛與他解了綁,扶他到自己房裏去坐。取出衣服,與他穿了。張彪十分稱謝,因問道:“適間聞大哥悲慟之聲,想必有所抱屈,不妨為小弟一言。”那人道:“不敢相瞞,小子喚名瞿奎,乃是寨中頭目。因大王驕淩虐眾,功勞山積,捶楚日加。小子因有賤恙,故昨日偶點名不到,將我重責四十,已屬無辜,還說明日要斬首號令。如此殘忍,因而悲恨。”張彪道:“士卒有疾,且當體恤憫念,豈有反加慘刑之理。即如小弟,盡忠王事,不意反喪毒手。大哥若能相救,得以生歸,自然報恩不淺。”瞿奎道:“張爺幸遇小子,便是生機,何消說得,況賊人罪惡貫盈。非是我誇口說,不但能救張爺,兼可略施小計,立奏蕩平。”張彪大喜道:“若蒙大哥相助,果爾成功,自不失腰金衣紫,則今日相遇,豈非大數。但不知用何妙策?”瞿奎道:“大王平日號令,每到定更之後,凡內外軍卒,俱穿白衣軟甲,以備敵兵到寨,便於相認。且明日大王壽誕,眾將官俱到內營獻壽,必然賜宴,則營伍空虛。張爺隻需致意殳老爺,到明日二更時分,五萬人馬,俱穿白衣為號,乘其不備,殺入寨中,賊必誤認己軍,不敢相殺。一時忙亂,自相驚潰,而轉眼蕩平,易如破竹矣。”張彪鼓掌大笑道:“若得如此,真莫大之功也。但你我二人,身在牢籠,如何行事?”瞿奎道:“一些不難。趁此黑夜,偷營而出,包管無事。”張彪道:“說那裏話,千軍萬馬,層層守護,難道飛得出去?”瞿奎道:“此言不然,今大王賞罰失明,眾心怨叛,故巡防懈弛,宿衛亦少。房中現有軍器,我二人一齊殺出關去,誰敢攔阻。”張彪道:“既承大哥助力,自無畏懼。”便整盔披甲,各執槍刀,一路斬門開道,略不費力,瞬息間來到殳勇軍前,巡兵慌忙報入。殳勇正爾納悶,忽報張彪回來,便立刻傳進。張彪引瞿奎入營參見。瞿奎俯伏在地,張彪把被擒苦情,感瞿奎救歸,並教劫寨的話,一一述了。殳勇喜從天降,連忙扶起瞿奎,十分慰勞,便叫治酒款待。即刻傳令三軍,各備白衣軟甲,伺候聽用。到次日晚間,依著瞿奎之計,親率五萬人馬,悄地往賊營劫寨。正是:
明月灘頭理釣絲,風波一夜少人知。
魚須莫恨竿頭誤,香餌拋來隻自迷。
看官,你道沈定國有了這樣一個奸人,可不壞了事麼?原來不然。馮小姐因見沈定國挫銳,誠恐喪氣,故施此妙計,令心腹小軍,假裝奸細,故意漏泄軍機,獻智劫寨,誘殳勇自來投網。所以即獲張彪,不忍即殺,竟把他做個竿頭之餌,引魚上鉤的意思。
到得傍晚,傳令大小嘍囉,俱穿黑衣甲胄,埋伏暗處。隻聽後營炮響,一齊殺出,眾皆遵令。等到二更時分,果然殳勇白衣軍到,大隊人馬,銜枚而入。依著瞿奎引路,鋒鏑不驚,果然營伍空虛,如入無人之境。是時,正當月晦,夜氣昏黑。隻因衣分黑白,故賊將看得見官軍,官軍卻並不見賊將。殳勇正然得意,忽聽後寨一聲炮響,眾嘍囉搖鈴呐喊,周圍接應,把官軍裹入垓心,四麵團團圍合,一場猛戰。馮小姐單槍匹馬,敵住殳勇,直戰到三更時分,殳勇被馮小姐殺的汗流浹背,力不能支。被馮小姐瞧個破綻,一槍直透心窩。可憐,好員大將,死於一女子之手。張彪大怒,挺槍直刺。馮小姐勒馬接戰。未及數合,小姐斂身敗走,張彪那裏肯放,緊緊迫著,被馮小姐手挽雕弓,搭上狼牙飛箭,回手一矢,正中張彪左目,一交撲下馬來,小姐複身一槍,結果其命。眾軍一陣亂殺,五萬人馬,片甲無存,竟獲得全勝,小姐收兵入寨。沈定國聞知滅了官軍,一則報泄己仇,二則萑苻振氣,額手稱賀。即拜馮小姐為寨主,擺宴與嘍囉敘功,大家歡喜不提。
且說康夢庚,別了貢鳴岐,星夜北上,五月盡,趕到京師,恰好殿試。是日,聖主臨軒,親覽封策。見康夢庚卷,剴切忠亮,欲以第一人置之,後因文字過於激直,語多傷時,移置一甲第二,授翰林修撰。康夢庚年方十七,早已名登鼎甲,職簡詞林,好不榮耀。隻因記掛著馮小姐姻事,就告假歸娶,聖旨竟批允了。康夢庚連忙收拾出京。這番是欽天顯宦,聲勢烜赫,比前大不相同。官員迎送,轎馬承應,自不必說。隻因走了陸路,長班仆從,共二十多人,獨康夢庚坐著一乘官轎,其餘眾人,或騾或馬,前後簇擁,得意洋洋。不半月,已到淮安。
一日,天將傍晚,山坡險峻,人倦馬疲。康夢庚吩咐,投店歇宿,明日早走。又行數裏,隻不見有宿店。天漸漸昏黑,山愈曠野。康夢庚心裏著急。隻見山坳裏大嘯一聲,衝出一夥大盜,俱執著雪亮的器械,蜂擁上前,把眾人喝住。嚇得幾個轎夫,撇下轎子,四散逃命。眾人俱磕頭討饒。許多強盜,將行李囊橐,盡情卷去。再把康夢庚也攙出轎來,轎中什物,一總搜盡。然後,一陣鼓噪,鳴鑼入山而去。
康夢庚氣得捶胸跌腳,眾家人互相埋怨。不多時,轎夫也來了。康夢庚罵了一頓,隻得忍氣吞聲,光著身子,仍舊趕路。行不數武,隻見前麵黃旗軒蓋,一行人簇擁而來。馬上坐著個紫衣少年,走到相近,大家冷眼一瞧,那少年便拱一拱手道:“先生何來?乃如此踉蹌而走?”康夢庚見那少年,氣概軒昂,豐神秀麗,必是個貴客,便連忙出轎。那少年也跨下馬來,大家作了個揖。康夢庚便實告道:“小弟姓康,名伊再,乃新科榜眼,欽假而歸。路經此地,忽遇一起大盜,把錙裝行李,搶劫一空。今前後又無宿店,為此驚惶。”那少年道:“原來是位上相,但此地實是險惡,不想先生適遭其厄。今天色已暮,宿頭尚遠。學生荒居,去此甚近,敢屈先生,到舍下一宿何如?”康夢庚此時,日暮途窮,正無著落,且吃了許多驚嚇,巴不得要個歇息之地。連忙應道:“若尊府可以相容,實小弟意外之幸。隻是萍水相逢,騷擾不便。”少年道:“學生好賢任俠,實不憚煩,何勞先生過謙。”便遜康夢庚入轎,自己上馬,隨後而行。詩雲:
豪氣軒軒非避秦,桃花何處問迷津。
誰知仙子猶雙待,賺入漁郎是此人。
你道那紫衣少年,是何等人物?誰知便是馮玉如小姐。小姐因婚姻一事,顛顛倒倒,受盡磨折。不意陡然遇見了康夢庚,終是靈心慧性,眼裏倒還認得。康夢庚卻因馮小姐恁般打扮,反絕然不相識了。就是被劫之事,馮小姐明知是自家嘍囉所取,卻不好說破。未幾,到豹尾關,邀康夢庚入去。康夢庚初還認馮小姐是個王孫公子,及至寨中,見規模闊大,心下轉有些著疑。一等升堂坐定,便開口問道:“足下外擁貔貅,內充武備,不知何以有此殊榮?幸為明教。”馮小姐道:“實不相瞞,此即沈定國之巢穴也。”康夢庚大驚道:“這等說起來,我已身陷萑苻。足下何人?亦居此邪徑?”馮小姐道:“學生名喚馬玉,即沈定國之妹丈。現今拜為寨主。”康夢庚道:“既如此,小弟斷不可留,求足下放我出去。”馮小姐笑道:“先生休想回去,學生正欲久長相處哩。”便一麵請沈定國相見,一麵設席款留。是時,沈定國耳患已痊,聞說有貴客請見,連忙趨出堂來。康夢庚沒奈何,勉強作了個揖。不一時,宴開金屋,燭爛銀屏,彤簷掩映雕梁,花錦周遭裀席。歌翻金縷,曲按梁州。酒出蘭陵,香浮鑿落。康夢庚再三不飲,被馮小姐百般曲勸,隻得勉飲數杯。終久酒落愁腸,雙眉如結。飲至二更方散。
次日,馮玉如與貢小姐,說明康夢庚已中榜眼,並昨晚所遇,今現在寨中之故。貢小姐又驚又喜。馮小姐道:“但我窺他意思,於小姐姻事,尚在未決,此去必有變局。依我愚見,欲即留他在此,與小姐完此盟好,庶無更張之慮矣。”貢小姐道:“雖承美意,但彼尚猶豫。縱大王強之使合,終非其願。他日倘有棄置,豈不貽玷家聲。此說斷然不可。”馮小姐道:“他所疑者,以小姐才貌未真耳。今親見小姐,必然心折,豈敢複有嫌棄。況他已再聘馮氏,萬一先與好合,則小姐不既失之對麵,而抱恨終身,又安可使美滿風光,甘心落後。倘康生疑終不釋,但知有馮氏之愛戀,頓忘小姐之前盟,小姐不亦自誤耶?”貢小姐道:“此言豈非甚善,但成婚大禮,當聽父母主張。今膝下遠離,心方抱痛,豈可不待父命,苟且自專,貽笑旁人口實。”馮小姐道:“禮苟有變,貴乎用權。舜以聖人而為孝子,尚且不告。小姐身係女流,事處至變。況此段姻緣,原係尊公作主。今日之合,正以順父命也。若小姐任其另娶,廢置自甘,貽父母之羞,受門楣之玷,較之反經行權,兩全其美者,相去不霄壤耶。”貢小姐被他這一番切論,說得俯首無言。馮小姐竟一麵諭婢妾,勸小姐梳妝,一麵料理結親之事。徹心為人,毫無偏妒。莫說凡姿俗粉,貪歡戀愛者,無與爭衡,即求之古賢女中,亦所罕見。時人有闋《北寄生草》曲兒,單讚那馮小姐的賢淑。其詞雲:
你本是同調人,怎做了撮合山?又不是綠林人,怎誤了綠窗麵?又不是畫眉人,怎倒與蛾眉便?又不是虎頭人,怎不傍鼇頭彥?不生嫉妒且生憐,偏生賢淑非生怨。
馮小姐打點各項事體,一色停當,既做主婚,又做月老,轉忙亂了半日。然後瞞著沈定國,悄然來見康夢庚,笑說道:“我觀先生,憂懷不釋,神思摧頹,必然心事不寧。或所求未遂。學生恐先生鬱結中傷,特為設一樂境,晚間當引先生赴之何如?”康夢庚道:“小弟身羈危地,禍福未分,有何樂境可赴?足下何必取笑。”馮小姐道:“學生一片真心,豈敢作耍。實不相瞞,隻因有個舍妹,年甫及笄,守貞未字,其才與貌,非出自誇,實乃第一儔人物。向欲覓一佳配,方為無忝。奈遍觀俊秀,博訪英才,惜皆無當鄙意者。先生文章上宿,高步木天,且青年倜儻,才情絕世,傾慕殊久,恨不相值。今天假奇緣,得以親承豐采。因思舍妹,非先生之人物,不足以隨唱閨闈;先生非舍妹之才容,亦無以克宜家室。故敢鬥膽相招,幸無他拒。”康夢庚聽見,要他做強盜女婿,好生著急,乃力辭道:“足下雅愛,非不深知。但小弟業為馮氏之甥,此說斷難從命。”馮小姐笑道:“先生所聘,得非馮我公之女耶?”康夢庚驚問道:“足下何以知之?”馮小姐道:“東園結社,童稚皆知,豈但學生一人獨曉。然聞先生於馮氏,不過一言之合,且未成奠雁之緣,何須便作乘龍之想。況馮氏已潛奔別境,生死未知,先生棄之可也。”康夢庚正色道:“豈有此理,小弟雖未居甥館,而情實相深。且馮氏之逃,實因小弟之故,為我受此波折,方且夢寢不安,豈有反負其情,甘為薄幸。”馮小姐道:“學生聞此女得罪於貢氏,故不能安身而去,與先生何與?乃自引咎若此?”康夢庚道:“實有隱情,弟不可告之足下耳。”馮小姐道:“朋友以道合,自當傾心相付,何必深藏隱曲,不以告之知己,誠為莫解。”康夢庚道:“大抵事在掣肘,難以明言。足下何必煩絮。”馮小姐道:“既已可為,何不可言;既難告之朋友,何以問之寸心。吾知先生做事,必有悖於禮者,未免捫心自愧,故多隱蓄。學生推測尊意,想於貢氏必有前聘未諧,而再聘馮氏。參商掣肘,致馮氏不安其身,故有此離鄉之舉,未知然否?”康夢庚被馮小姐說出隱情,猛吃一驚,隻暗暗伸舌,諒不能瞞他,隻得直說道:“足下洞事神明,直窺肝膽,小弟亦何敢支飾。實因貢小姐才美素著,誤與聯姻。且小弟實有情癖,欲求天下第一種佳人。反因情真過信,以為貢小姐決非凡豔。厥後貢鳴岐留寓於山東憲署,小弟留心窺探,豈知所見不如所聞,故去而另聘馮氏,實有這段隱曲,所以不可告人。今既為足下一口道破,不敢不以實情相告。”馮小姐改容正色道:“夫婦關乎大倫,豈因才美而移。且貢小姐何等家風,立身清正,未必甘心為先生見棄,先生身居清禁,名重蘭台,乃作此敗倫傷化之事,竊為先生不取也。”康夢庚聽馮小姐一篇正論,凜凜畏人,隻低頭服罪,口不能答。馮小姐道:“若先生自知悔悟,還可救藥。為今之計,隻宜早贅貢門,休棄馮氏,則外議可絕,官箴可保。若孟浪負心,停妻再娶,雖天理可欺,如玉章何?”康夢庚沉吟不語,半晌方道:“雖承見教,但業已為之,殊難補過。即無論馮氏才容之美,過於貢氏者良多,且靈心慧性,遇我於風塵顛倒中。而飄零異鄉,曾不易忘。況東園選婿,郡剌招婚,又非無媒苟合者比。足下一旦欲小弟棄之,此言有倫理乎?若是語無倫次,而恕己責人,足下亦何以自解?”馮小姐鞠躬請罪道:“先生真情種也,果係學生失言,毋怪先生之刻責。但今馮氏既不知所之,聞貢氏亦遭擄失之患,二者俱不能以即合,但先生欽給歸娶之假,若究無所娶,得非誑君?學生為先生謀兩全之策,欲令舍妹暫待衾稠。一則解先生房幃之寂寞,二則實聖上賜娶之恩榮,俟先生二美得歸,自當令舍妹退而讓席。未審尊意如何?”康夢庚艴然道:“足下此言,一發差矣。令妹玉樓貴質,金屋名姝,且婚嫁仰望終身,豈可等於兒戲。非特令妹所不屑,在小弟亦何敢為此,幸足下自重。”馮小姐笑道:“吾有深意,先生勿辭。”說未了,隻見眾嘍囉結彩牽紅,懸燈設席,以及樂人儐相,披紅插戴,紛紛伺立階前。康夢庚見了,知已墜計,忙向馮小姐懇求道:“足下為小弟作緣,反為小弟造孽。今二女尚無下落,何忍偷歡。此事斷不可為,望足下垂諒,感恩不淺。”馮小姐道:“今晚必欲先生屈從。其二位美人都在學生身上,包管尋還。”康夢庚道:“足下又來取笑,知二女在於何處?怎生說個尋還。”馮小姐道:“尋還卻也不難,隻怕尋到先生麵前,倒未必相認了。”康夢庚道:“說那裏話,小弟於二女,時刻在心,無夜不入我夢寢,難道忘了他麵貌嗎?”馮小姐笑道:“先生縱認得貢小姐,隻怕馮氏就與先生對麵,竟視為路人了。”說罷便嗬嗬大笑。康夢庚那知馮氏竟是有心之言。詩雲:
藏頭露尾總情癡,說與情人更著疑。
不是多情仙出脫,為人為己兩無欺。
馮小姐也不顧康夢庚的推托,竟不由分說,叫作樂的作樂,掌禮的掌禮,又與康夢庚簪花掛紅。急得康夢庚沒了主意,待要逃躲,被馮小姐雙手拉定。一會兒,賓相迎出新人,中堂交拜。康夢庚亂跳亂跑,馮小姐那裏管他。叫三四個侍妾,牽衣執手,生生的捺定了,拜了四拜,然後把紅綠彩綾,將康夢庚緊緊束住,令侍女牽著,推推擁擁,送入香房。一路的門戶,已層層關鎖。康夢庚逼至房中,好不氣悶。也不想去做花燭飲合巹,隻向外邊一把交椅上,呆呆坐著。眾侍兒扶貢小姐,端坐花燭之下,挑去蒙頭,露出天仙般的容貌,愈如光豔。眾侍兒像紅娘一般,又把康夢庚促到台前,與貢小姐對麵坐下。
此時,康夢庚雖無心於此,然不知綠林女子是怎生模樣,便悄然偷眼一瞧。並非別人,卻是貢小姐,與當年舟中相見,儼然無異,隻覺長成了些,容貌比前更勝,一種風流態度,分外可人。心中轉吃一驚,隻得低聲問道:“小姐得非廣陵舟中所見耶?”貢小姐低著頭,含羞不語。隻見一侍兒從屏後捧出一個小盒,向康夢庚麵前,笑說道:“老爺不必多疑,我小姐有個箋帖在此,請開看便知明白。”康夢庚雙手接著,把小盒打開,卻有個小紙封兒,便在銀燭之下,啟封觀看。卻是三幅花箋。那花箋不是別的,上邊兩幅原來就是康夢庚在廣陵舟次貢鳴岐叫他做的兩首雪詩。下邊一幅,即是山東署中被惑,留下決絕貢小姐姻事的那首絕句。自家手跡,逼真認得。方知真是貢小姐無疑。連忙立起身來,深深揖謝道:“小姐真有心人也。卑人幾為流言所誤。若非小姐守貞無忘,何以逭狂妄之罪。前日在蘇州,麵見尊公,說小姐為強人擄失,原來此地反得相逢。我康夢庚何幸至此。”貢小姐嬌聲宛轉,正言數說道:“郎君既有所歡,何必複念於妾。但聞婦人有七出之例,實未知妾所犯者何事,乃蒙郎君休棄乎?”康夢庚被貢小姐一番責備,自覺無言以解,隻得跪而請罪道:“卑人一時之誤,遂致獲罪高門,悔將安及。今自知孟浪,深悔前非,幸小姐恕之。”
貢小姐忙叫侍兒扶起道:“流言易誤,人莫不然。但當日舟中會麵,家君實無所欺,奈何郎君尚不深信耶。”康夢庚道:“狡計起自家庭,使我安得不惑。”便將昔日誤見春容,與園樓竊睹之話,備述一遍。貢小姐也明知是哥哥與錢魯兩人所設之計,暗暗懷恨。因對康夢庚道:“賤妾遭此離間,不意又得聚首。今既為伉儷,不必更及前言。但郎君所聘馮氏,雖前後有殊,而明正則一。雖淩替不同,而門楣無異。且聞其才容未嘗少遜,而智勇尤足過人。賤妾何忍自圖歡會,聽其折離。是欺馮氏者,適以欺郎君耳。今雖大禮已成,還宜分房各睡。待馮氏既合,共享歡娛。”康夢庚道:“小姐有此高懷,雖古賢女,無以加矣。但今時良日吉,小姐又係前聘,還該先賦螽斯其鳴。馮氏之席,虛以待之可也。”貢小姐道:“結縭伊始,歡會正長,何必爭此旦夕。且父母方切掌珍之痛,賤妾敢忘膝下之依,豈可貪戀私恩,有違父母,自蹈不孝。郎君但請別室安置,不必再言。”康夢庚見貢小姐侃侃正義,賢孝兩全,反不敢多說,隻得獨自個淒淒涼涼,走出外房去睡了。正是:
話到三更花燭,情分兩地夫妻。
錦帳夢魂寂寞,紗窗月影孤棲。
到得次日,康夢庚同貢小姐梳洗過了,便到馮小姐麵前,雙雙致謝。康夢庚並告以貢小姐守義,以待馮氏之情。馮小姐暗暗點頭,乃讚道:“小姐高懷雅情,真千古蛾眉中之俠士,吾知馮氏之賢,亦決不相負。”便命治酒敘親。
三人正講得投機,忽見守山小卒,慌慌張張報將入來,說江南撫院率領大隊官軍,前來征剿。馮小姐聽見,遲疑道:“巡撫雖握兵權,但係是文臣,如何可以決戰?朝廷豈無將帥,而必委命撫臣?其中必有緣故。”便請康夢庚與貢小姐回避,即傳請沈定國到來,大家商議退兵之策。未知那撫院是何人?沈定國與馮小姐此番勝負如何?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總評:
世上從無直道。張彪何得偏信翟奎,自取覆亡之患?所謂貪處即著魔也。獨可恥者,以一女子之智,而磨滅百萬英雄。從來須眉男子,不如巾幗者固多,而馮氏白衣之計,更為超神入化。然而,殳勇尚是死得便宜。不然何以使五萬人都先與他戴孝。
又評:
馮玉如以及笄處女,得此詞林夫婿,豈非第一樂事,偏生讓與他人受用。見識自是不同,足見超絕人自做公道事。世間欺心婦人,對馮玉如能不愧死。